當然, 嚶鳴并不覺得自己兇,一向認為自己好說話, 但如今看這些妃嬪們的模樣, 見了都老老實實,連眼睛都不敢瞄, 就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系列作把們唬住了。
也是啊, 也算戰績彪炳, 皇帝的后宮才幾個嬪妃,冒尖兒的都整治得七勞八傷了。怡嬪算是最全乎的, 今兒還能跟著進園子過萬壽節,至于那個寧妃如今和死了沒什麼區別,老子罷了,自己的牌子都給燒了,想是過不了多久就該挪進冷宮里去了。還有一位貴妃, 甫一進宮就是那麼高的位分, 一度讓所有人以為會為皇后將來最有力的對手, 結果才幾個回合而已,被了足,這回連面都沒資格……嚶鳴心里悵然,其實真的沒想過引出這麼多事兒來, 要是們安分守己, 也不會去尋們的晦氣。
嬪妃們小心翼翼,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 并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老太太心愉悅, 開始計算后宮謹遵尊卑有別的規矩,是多久以前的事兒,好像是太后那輩兒吧,那時候的后宮還是一派平和氣象。先帝龍馭上賓后嗣皇帝登基,漫長的十二年后擴充后宮,一代新人換舊人。可惜孝慧皇后不作為,后宮嬪妃頻出幺蛾子,各自占山為王,頭上都長了犄角。如今好了,混的年月總算要結束了,后宮以一人為尊,這才是帝王家應有的統。
園子里的景賞不完,每個不同的節令來,都能呈現出不一樣的。太皇太后領著眾人一一地逛,男人對于這樣的步行看景兒,興致總是不大高昂。皇帝作陪了不多久,就借口查看雅玩齋籌備況往北邊去了。他一走,大家略松泛了些,雖然仍有主子們在場,但主兒到底不一樣,不像有爺們兒在時那麼肅穆。
一路慢悠悠地來,從韻松軒到了桃花堤,再往北凝春堂,這是個環水面堤的好地方,便在這里設了酒膳。太皇太后下了令兒,搬一張大的桌面來,各瓜果點心放上一大桌。大伙兒喜歡什麼就挑什麼,選好之后可以在水榭任意一賞景進吃食,這樣的輕松愜意,才不枉費特特兒來園子里一場。
其實想同新皇后示好的大有人在,誰也不愿意現在和結怨。萬歲爺對的喜惡眼下還看不出,但照老佛爺和太后的態度,可以預見這位才是得到認同的皇后第一人。這麼個香餑餑,打好了道總沒有錯,可惜一直在太皇太后邊隨侍,除了幾個套近乎的,剩下的都只有洋興嘆。
“人比人得死,瞧瞧人家,再瞧瞧咱們。”祥嬪輕扯了下角道,“進宮好幾年,還不如人家幾個月的呢。”
祥嬪很有資格慨,這個宮廷如今變得越來越玄妙了,皇上翻了牌子又撂的,闔宮除了沒有第二個了吧!這些怪事兒全發生在這位娘娘進了養心殿之后,明著是三位主兒被收拾了,自己呢,何嘗不是第四位。
“橫豎這娘娘是個厲害主兒。”麗貴人著說,“才剛真嚇著我了,一瞧我,我就覺得閻王爺給惦記上了。往常咱們多松泛的,老佛爺和太后也不給咱們做規矩,這倒好,還沒個說法兒呢,先來嚇唬人了。”
祥嬪哼了一聲,“仔細著點兒吧,這位的耳朵靈著呢。寧妃上回在鞏華城口無遮攔,怕是人家知道了,連綠頭牌都撤了。侍不了寢,這妃位也就廢了,家里還等著生阿哥宗耀祖呢,快歇歇心吧!”
先皇后出大殯,貴人位分以下是沒有資格隨行的,因此麗貴人并不知道里頭玄妙。現在聽說了,愈發覺得這新皇后睚眥必報,不過話又說回來,“寧主兒也不是省油的燈,為人太輕狂。貞貴人隨住景仁宮,兌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景仁宮那麼多的屋子,偏指了間又窄又暗的給,大冬天里凍得直叩牙,我瞧著都覺得可憐。”
祥嬪扭頭看向水榭之外,涼涼撇了撇。群龍無首的好日子到頭了,有的人也確實欠整治,當初先皇后不問事,六宮數淑妃最厲害,仗著自己生了阿哥吆五喝六的,敢上鐘粹宮板。后來阿哥沒養住死了,也剎不住兒,又鬧一回就給褫奪了位分,發放北邊看門兒去了,虧還有臉活著。接下來就是寧妃,仗著娘家爹橫行無忌,不知道的還以為屬螃蟹呢。大伙兒都不明白,怎麼就越過了恭妃的次序,好歹人家恭妃還有大阿哥,可有什麼!宮廷和市井其實一樣,狠的怕橫的,只是寧妃的運氣還不如淑妃,沒來得及和新娘娘過招兒就崴了泥,這也算出師未捷先死吧。
邊上麗貴人可愁著呢,在冥思苦想,怎麼才能討新娘娘的好兒,“不知這位娘娘不戴象生花,我會做那個,回頭預備一盒送過去。”
祥嬪哂笑道:“別費心思了,你沒瞧見人家腕子上的東西?稀罕你那不值錢的象生花?”
麗貴人不由泄氣,覺得祥嬪說得很有道理,人家是主子娘娘,拿絹花套近乎,沒的人笑話。這個設想不功,還得接著琢磨,這頭且費思量呢,沒曾想轉過來就聽見祥嬪在新皇后跟前邀寵,說“姑娘穿素凈的裳,不戴華貴的首飾,可巧了,我宮里正有一盒象生花,做得足可以真。回頭我打發人給姑娘送過去,里頭足,好給姑娘配裳。”麗貴人聽完,頓時覺得一口氣上不來,險些被噎死。
小主兒們打眉眼司,太皇太后和太后在亭子里頭坐著,見嚶鳴被那些嬪妃圍繞,太后笑著說:“嚶鳴人緣怪好的,后妃能自在相,倒也是好事兒。”
太皇太后搖著扇子,散淡地笑了笑,“那些嬪妃是和套近乎呢,能服眾自然是好的,但平衡六宮就像平衡朝堂一樣,要恩威并施才好。”
太后對嚶鳴是充滿信心的,“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怎麼料理。我是想著,今兒進園子不能這麼荒廢了,皇帝這會子上北邊兒去了,您才剛怎麼不讓嚶鳴陪著一塊兒去?”
所以太后辦事總欠了周到,太皇太后高深道:“派一塊兒去了又怎麼樣呢,前后都有太監隨侍,沒什麼大意思。況且眼下不能再像先頭似的了,既是后宮的人,就得辦后妃的事兒,再指使著來去,不丫頭了?”
太后忙坐正了子,“您有什麼好安排沒有?”
“我琢磨了一晚上呢。”太皇太后抿一笑,后面諱莫如深,悠哉悠哉賞看外頭大好風去了。
嚶鳴被這些嬪妃圍堵,半天下來腦仁兒很疼。這麼一人一句地應付,十幾個著來,將近傍晚時已經不想開口說話了。好容易太皇太后那頭傳令挪地方,預備著趕赴湖上筵宴,只是畫舫太大,駛不過彎曲的水巷。太監們便搖著瓢扇扇來接,每條小船只能坐五六個人,連著主兒和隨侍的太監宮,須得預備十幾艘才夠使。
“已經打發人去請皇帝了。”太皇太后登船前回頭吩咐了一聲,“嚶鳴,你等你主子來了一道兒走,沒的咱們都上了龍船,他一個人孤零零的。”
嚶鳴道是,扶著太皇太后上了小船,垂手道:“奴才等著了萬歲爺,就來和大伙兒匯合。”
艄公搖起槳來,吱呀吱呀地開出去,船篷一角掛著燈籠,在昏暗的天下排了縱向的一串紅點,極慢地,順著水廊往遠去了。
嚶鳴和松格站在水階上,夜前的風吹過來,漸漸覺到了一點涼。
“怪道以前的帝王們都上這兒避暑,這園子里樹多水多,比紫城涼。”松格贊嘆著,“這兒可真好,奴才沒去過南方的水鄉,可奴才站在這兒,腦子里就像看見了金陵的河房。”
嚶鳴含笑四下觀,也覺得這里的一切都是可喜的。
重新回到碼頭的小亭子里,等了約半柱香時候,聽見假山石子后頭有腳步聲,一列太監挑著燈籠,簇擁著信步而來的皇帝到了跟前。
皇帝沒見著太皇太后們,便問:“老佛爺先過畫舫了?”
嚶鳴道是,“老佛爺命奴才候著萬歲爺呢,前頭哨船預備好了,萬歲爺登船吧。”
德祿是最曉事兒的,他扶著皇帝上了船,又扶嚶姑娘上去,然后笑瞇瞇掖著手說:“主子和姑娘乘船,奴才帶人從長堤上過去,正好督辦今兒萬壽宴的菜。”說罷輕扯了下松格,自己上前來邁進水里,撐著船頭輕輕推送了把,小船搖曳著,往水巷子里去了。
船不大,是最簡單的烏篷,船頭上有撐桿兒的太監,船艙里吊著一盞的料燈。這燈是拿瑪瑙和紫石英等煮漿制的,彩尤為絢爛,每一面的帛片上都描金繪彩,映照得四周五斑斕。
雖說往常也有過挨得很近的時候,像吃羊燒麥那回,可說是促膝而坐了,但因所的空間大,倒也不覺得什麼。這回這麼小的地方,大眼瞪著小眼,彼此就不大自在起來,視線左右游移著,間或撞上,很快便各自錯開了。
“園子里風好吧?”皇帝憋了半天說,帶著一點炫耀的味道。
嚶鳴說好,“我瞧大伙兒都高興的,到了外頭就活泛起來了。”
皇帝點了點頭,“今年已然了秋,來不及了,明年夏早早兒把朝廷搬進園子里來。老佛爺有了年紀,天熱的時候悶在宮里,對的子無益。太后也經不得熱,今年算好的了,沒有疰夏,往年了暑天就不愿意進東西,一個三伏過來,人要清減不。”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口齒清晰,條理也清晰。除卻他神憎鬼惡的脾氣,其實這人還是有些優點的,比如說辦事靠譜,畢竟是皇帝嘛,不靠譜就壞事了。然后聽他說話不覺得心煩,他的吐字和聲口不油膩,甚至有時候某個節點上打個小頓兒,會人有種和溫不期而遇的錯覺。再剩下的,大概就是孝順了。他是一國之君,記得太皇太后吃口上的忌諱,也記得太后夏天犯的病。一個祖母和繼母帶大的孩子,能這樣已經很好了吧。
嚶鳴輕輕抬起眼瞧了瞧他,“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今兒也看見主子的一片孝心了。”
“朕有賴太皇太后和太后的關長大,自然應當盡心孝敬。”他著蓬外的景致說,“朕三歲那年沒了母親,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朕已經不記得的樣貌了,但是知道奉先殿里那張畫像一點兒也不像,我額涅遠比畫像上得多。”
嚶鳴是頭一回聽他說那些私事兒,也是頭一回聽他口稱我。原本再尋常不過的事兒,不知為什麼從他口中說出來就有些不同,大約還是因為份的緣故吧。嚶鳴不大能夠會他的艱難,自己雖然上頭有嫡母,但生母時刻關著,嫡母也好相,便沒有覺得長大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兒。他呢,貴為皇帝,自小人人都想吞吃他,多次的險象環生想是數也數不清了,其實認真說起來,自己倒比他不知愁滋味。
他終于轉過臉來看,“你小時候,可過委屈?”
嚶鳴搖了搖頭,“奴才擎小懂事兒,誰都喜歡我。”
皇帝聽了覺得接不上話了,只有大家一塊兒艱難,才會產生共同的話題。如今這是個“何不食糜”的人,就會炫耀自己的好人緣。皇帝無奈地嘆了口氣,但又覺得沒過苦也好,齊家捧凰似的養大,他接過來,也捧凰似的供著,就不會產生落差,會一輩子幸福。
瓢扇扇緩慢地前行,終于出了水巷子,前面是開闊的,一無際的湖面。嚶鳴推開小窗朝外看,星垂四野,遠燈火杳杳,說:“老佛爺們在哪兒呢,我怎麼找不著?”
皇帝聽了過來,也就著那扇小窗朝外眺。他專注于尋找畫舫,沒有留意自己和靠得有多近,只有嚶鳴知道,他袖子里的龍涎香氤氳擴散,都飄進鼻子眼兒里來了。
有些尷尬,微微避讓了下,問找見了沒有。
皇帝喃喃說:“大約還在前頭吧,這里水面開闊,方圓有十里……”還沒說完,聽見漣漪激的聲響,回頭一看,剛才撐篙的人不見了,船頭空的,只有一個銀質的托盤,盤兒里放著酒壺酒盞,還有一疊豌豆黃。
嚶鳴忙出艙,發現他們飄在了四面不著邊的地方。再著船舷往下看,水面平緩,哪里有那個撐船人的影!
“這是唱的哪出啊!”撐著腰嘆氣,“怎麼把人撂下自己走了?”
一個太監,哪兒來那麼大的膽子把皇帝扔在湖心,必是了太皇太后的令。他雖然心知肚明,但還是得裝作著急的樣子,船頭船尾看了一遍,悵然道:“這狗奴才,把篙子都帶走了。”
嚶鳴懊惱地嘟囔:“就算沒帶走,您會撐船麼?”
皇帝噎了下,輕哼一聲道:“笑話,只要朕想做的事兒,沒有一件做不的!”
嚶鳴的笑容里帶著不確定的味道,一個連撐傘都勉強的人,有多大的可能會撐船?看著盤兒里可憐的一摞豌豆黃,愁眉苦臉說:“我不吃這個,原還想著過會子能吃滿漢全席的呢,這下可完了……主子,您的這個萬壽節得肚子,還得和我一起,飄在這喊破了嗓子也沒人聽見的湖上,您怕不怕?”
皇帝的視線往下移,落在纖纖的脖子上,咽了口唾沫說:“你還是心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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