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格見主子不好意思, 極盡可能地安, “不要的, 橫豎再過幾天詔書就下來了, 您和萬歲爺了自己人, 就算是被怹老人家抱回來的，也沒什麼可丟臉的。”

嚶鳴發現專哪壺不開提哪壺，先頭還只擔心失儀的事兒, 這會子又添了這一樁，實在堵心得人不能活了。

怎麼會這樣呢, 好好的人，醉了怎麼就不人形了。實在想不明白，覺得臉都快丟盡了，不知道自己還做了多不為人知的，喪心病狂的事兒，雖想不起細節，但又俗又蠢是必定的。

人家是皇帝, 一輩子養尊優高高在上，不管什麼人到他跟前都得輕聲細語，他從來不知失禮為何吧！可是自己呢，大失統，上回夠著人家肩頭高談闊論已經夠丟人的了, 這回怎麼連白蛇傳都出來了？

這些還不算什麼, 是被他抱著回來的, 這點足以令人崩潰。被一種生不如死的恥籠罩住, 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齊家的老臉都快被丟盡了！什麼小青和許仙？他心眼子那麼多，如果從這些話里聽出了喻，再摻合進深知，那醉話就會上升到政治，接下來會怎麼樣，誰知道呢！

松格和大蛾子目瞪口呆看著在床上忽而仰天忽而俯地地翻滾，完全鬧不明白在干什麼。

這是在不好意思嗎？蛾子搜腸刮肚開解：“姑娘別放在心上，萬歲爺昨兒走的時候，臉上沒顯出不高興的神來。他是天下之主，不會同姑娘計較那些的。”

松格說蛾子姑姑說得對，“主子，您在萬歲爺跟前丟臉也不是頭一回了，用不著這麼難過，看開些吧！”

嚶鳴撐起瞧，氣哼哼說：“你還給我捅刀子？別提以前的事兒了，嗎？”

松格囁嚅了下，心道上回也沒見您這麼要死要活的，這回在船上獨了兩個時辰，怎麼這樣了！

可是大蛾子在，有些話不好細問，等蛾子回太皇太后跟前去了，才爬上床拽開了主子臉上的錦被，“昨兒夜里，萬歲爺占您便宜了？”

嚶鳴被問得發怔，覺得自己都醉那樣了，皇帝是個清高驕傲的人，格雖然不怎麼樣，人品還是過得去的，不會趁人之危對下手。只是怕，怕自己做出什麼丟人的事兒來，與其說擔心皇帝占便宜，不如說擔心自己在言語和行上輕薄了他。為什麼會有這個擔憂，其實很莫名，大概因為喝醉了的人很難用正常的思維去推斷，所以惴惴不安。

時候不早了，重新振作一番，還是得起梳妝打扮，上太皇太后跟前請安去。

老佛爺住在集軒，從這兒過去有一小段路程，但因四周風景如畫，早上空氣也清冽，因此一路行來倒還愜意。先前在屋子里的慌張和無措，此刻都很好地拾掇起來，腦子澄明之后，又可以大大方方談笑自若了。

進了集軒，恭恭敬敬給太皇太后請安，老太太正坐在月窗前梳洗，見來了，沖著鏡子里的倒影一笑，“昨兒睡得可安穩？”

接了宮手里的杯盞，伺候太皇太后漱口，紅著臉說：“奴才昨兒真丟人，貪杯喝醉了。主子爺的好日子，我也沒顧得上向主子敬賀，實在是大大失了統。”

太皇太后并不在意這些小細節，既然留了酒，就不是讓他們守規矩用的。酒是人，那樣的境兒下，正適合助興用。很好奇他們昨兒究竟得怎麼樣，但直直問姑娘，又顯得老婆子為老不尊，因此便有些為難。只是這嚶鳴慣常會打馬虎眼，你要是迂回著來，只怕也繞著彎兒地和你打太極，太皇太后猶豫了下，旁敲側擊著問：“昨兒那酒是你一個人喝，你主子沒同你一道共飲？”

嚶鳴搖了搖頭，“奴才把那碟子點心吃了，得厲害，主子把酒都賞我了。只是奇怪得很，那個太監竟會留了吃食給咱們，可是奇聞麼。奴才原只當他落水了呢，誰知并不是……”一面說，一面笑看著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有點難堪，發現這會子裝局外人沒意思得很，這丫頭是不會相信的。反正事已至此了，便擺手屏退了左右，笑道：“我也不瞞你，我是想著你和皇帝不日就要定親的，我瞧你們眼下還生疏得很，心里不免有些著急。昨兒萬壽節是個好日子，平時邊人多，你們不能好好說上話，趁著船到湖心里，敞開了說說心里的想頭，彼此了心，將來也可踏踏實實過日子不是？”

嚶鳴當然知道老佛爺最終的目的是什麼，老太太為了促他們，真可謂絞盡腦了。可惜效并不大，除了說上一堆莫名其妙的胡話，和皇帝之間的關系好像并無寸進。

老太太失了，怪不好意思的，嚶鳴說：“奴才和萬歲爺相其實融洽的，萬歲爺如今不連名帶姓的稱呼奴才了，也不常奴才滾了，假以時日，不愁咱們不能好好過日子。”

可太皇太后要聽的不是這些，這丫頭揣著明白裝糊涂，急壞了老佛爺。老太太氣得從繡墩上轉回來，十分嚴肅地看著，十分嚴肅地問：“你昨兒和皇帝在船上共了近兩個時辰呢，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呀？”

嚶鳴張了張，勉強回憶了記得的那部分，說：“萬歲爺和奴才提起孝慈皇后了，說奉先殿里那張畫像畫得不好，孝慈皇后比畫像上……還有什麼……還有琢磨岸上什麼時候來接咱們，旁的就沒了。”

“沒了？”太皇太后很驚訝，發現自己的反應可能過大了些，又整整臉，換了個平和的語氣道，“談論孝慈皇后也用不著兩個時辰，后來呢？你喝醉了，當時有幾分醉？醉里發生了些什麼，可還記得呀？”

嚶鳴到底不好意思起來，低著頭囁嚅：“奴才和萬歲爺什麼也沒干，老佛爺要相信奴才。奴才的鄂奇里氏也是勛貴之家，奴才自小背著《則》長大的，知道什麼事兒能干，什麼事兒不能干。”

太皇太后不由失，心道這個問題不在你上，你都喝醉了，《則》管個什麼用！問題的癥結在皇帝上，這孩子是怎麼了，又不是頭小子，明明心里喜歡人家，為什麼不懂得把握機會呢！是因為太自負了，不屑于在這種況下親近姑娘？那誤會人家和海家哥兒有牽連時，兒跑到慈寧宮來告什麼狀？就是死要面子活罪，非要這會子逞強。他自己不著急，可急壞了和太后，后宮無所出，再過程子，皇嗣的事兒就該拿到朝堂上去議論了。大臣迫起來可是直龍通不帶拐彎兒的，這兒含蓄著提醒，不比大臣們明刀明槍催好？

唉……太皇太后長長嘆了口氣，覺對孫子的事無能為力了，想撂挑子。皇祖母使了多大的勁兒，才于萬難之中創造了這樣的時機，皇帝心里不明白麼？他的萬壽節，一份大禮擱在他面前，他原封不又還了回來，這不是缺心眼兒是什麼？運籌帷幄的帝王，見了姑娘扭扭小家兒氣，他的王者之風哪里去了？太皇太后自覺做到這樣已經很可以了，總不見得人往他們杯子里下藥，才能其好事吧！

可這種事兒懊惱在心里，不好放在上說，臉面到底還是要顧的。太皇太后不甚愉快，站起來走了兩步，回過想囑咐嚶鳴，想了想，到底還是作罷了。

“你去瞧瞧你主子，看他那里預備得怎麼樣了。今兒晚些時候回宮，再在園子里消磨一日吧。”太皇太后打發去了，那丫頭前腳走，后腳皇太后就來了。

太后邊走邊眺嚶鳴的背影，來得晚了兩步，沒能問上話，心里火燒火燎的。見了太皇太后便問：“老佛爺，您問明白沒有？”

太皇太后沮喪地搖搖頭。

“怎麼不問明呢，咱們得算算日子，預先備選嬤兒才好。”

太皇太后覺得這也忒急了點兒，“八字還沒一撇呢，找什麼嬤兒！問問你那好兒子去吧，昨兒他們就這麼在船上喝酒敘話了，順帶便的，皇帝還把姑娘送進屋子，安置在了床上。你我說什麼好？橫豎我是把老臉都豁出去了，他白費了我的好安排，下回再來和我抱怨，我可不管了。”

太后啊了聲，到不可思議，“怎麼會這樣呢！”

太皇太后說沒轍，“順其自然吧。”

太后卻不甘心，坐在窗前開始瞎琢磨，“您的酒不行，得下猛藥……太醫院有個方齡集，您還記得嗎？”

太皇太后頓住了，這個方子如雷貫耳，不是新研制，是存在了幾百年，從前朝時期就流傳下來的。帝王家講究子嗣繁茂，齡集對癥下藥，專調理男人子。這方兒不止宮里用，宮外那些宗室子弟們除了走斗狗養蛐蛐，最熱衷的就是生兒子，這個藥方正應了他們的需要，既有壯的功效，又不像春藥似的藥效過火，對子沒有損害。所以太后的意思，是要給皇帝調理調理？

太皇太后想了想，“調理本是應該的，這會子滋補起來，有百利無一害。可皇帝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好好的他吃藥，他怕是不愿意的。”

皇太后說不礙的，“做苓膏嘛，往里頭擱上一勺半勺的，勻著點兒來就了。”

太皇太后仔細琢磨了下，覺得很可行，命周興祖上慈寧宮來預備，用量多都打自己眼皮子底下過，絕出不了差錯的。們這些長輩，可算是為他碎了心了，他要是再不諒，往后不事都自己想轍去吧。

那廂嚶鳴奉了太皇太后的令兒，上云崖館給皇帝傳口信兒。云崖館在劍山的邊上，前面是九經三事殿等，算是暢春園里正經的帝王行在。往年皇帝駐蹕都是在這一路，他和后妃們不一樣，后宮可以分散而居，他得在中路歇下，防著朝中有重大的政務半夜通傳，找不見他人。

劍山的風景很好，但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山，沒有高聳云的氣勢，是一個小而玲瓏的人工堆砌出來的假山。云崖館傍山而建，有凌空的亭臺和棧道，嚶鳴帶著松格到了山腳下，再往前，又有些邁不開步子了。

腳下蹉著，進退兩難，回頭不知道該以怎樣的面目面對他。他壞得很，只怕又要狠狠嘲諷了。

越想越怕，到底站住了，松格不解地打量，“主子，您這是在害臊嗎？”

嚶鳴惆悵道：“可不是麼，我就是在害臊。昨兒我是怎麼厚著臉皮人家把我抱回來的，到這會子我都不敢細想。”

松格很善于開解，說沒事兒，“您就裝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萬歲爺要是難為您，您只管搖頭，一口咬定自己什麼都沒干，就了。”

嚶鳴忖了忖，覺得也對，只要死不承認，誰也拿沒辦法。

壯了一回膽兒，著膛從棧道上過去了。皇帝才起來不久，正在臺上打拳，眼梢瞥見的影，嚇得頓住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也有他的顧慮，這會兒酒醒了，不會想起昨晚上的事兒吧？要是來質問他，那可怎麼辦？他畢竟問心有愧，慌張之下手腳都有點不聽使喚了。往殿里跑，左右都有人呢，實在不好看相。要是不跑，他從未像這次這樣害怕見到，于是心里不滿起來，這克星真是一時一刻都不能放過他。如此大好的早晨，不在太樸軒睡覺，跑到云崖館來做什麼！

邊上德祿看見萬歲爺那種無措的樣子，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嚶姑娘來了。好奴才就得善于緩和尷尬的氣氛，他回扮起了個大大的笑臉，上前打了個千兒說：“主子娘娘來了，這一大清早的，您還沒傳吃的吧？正巧萬歲爺的早膳齊備了，奴才命他們多預備一副碗筷，您陪著萬歲爺一塊兒進吧。”

嚶鳴因他那句主子娘娘很覺得不自在，但想起先頭皇帝都直愣愣管皇后了，德祿作為心腹太監，自然要順應主子的意思。

膳很好吃，但今日實在不好意思蹭吃蹭喝，說不必了，上前蹲了個安道：“萬歲爺昨兒夜里睡得好不好？”

皇帝說好，不能告訴昨晚上整夜綺夢繚繞，全是關于的。船上的種種，可能毫無印象了，但自己記得清清楚楚，要是讓知道了，不定怎麼看待他這個皇帝呢！他看見著帕子的手，還有的，心里不免一陣慌，那麼多的蠢蠢，想非非，現在回憶起來都覺得臉紅。他面對便有種難掩的罪惡，立在天化日之下，覺得自己的尊嚴都快融化了。

他匆匆轉過了，“進里頭說話吧。”然后負著手，故作沉穩地走進了殿里。

他越從容，嚶鳴便越心虛，定了定心緒方跟他走進云崖館。

這里同養心殿不一樣，沒有養心殿的輝煌，也沒有養心殿迫的味道。這里很簡單，很閑在，素雅的陳設和用，上首坐著清正文人一般的皇帝。他今兒穿一件月灰的湖綢行服，挽出規整的石青馬蹄袖，他有一雙敏銳干凈的眼睛，即便在世俗里來去，依然如晨星曉月般剔寧靜。

多奇怪，嚶鳴總能從那不招待見的格里發現他超乎尋常的，難怪老輩兒里就有傳聞，說宇文皇族的貌歷來是傳奇。一個人再討厭，只要皮囊生得好看，總比普通人要討巧些，嚶鳴看了他兩眼，復垂下眼皮道：“奴才來傳老佛爺的口信兒，老佛爺說昨兒宮里小主們玩兒累了，今天休整一天，等晚些時候再回宮。”

皇帝哦了聲，坐在寶座上心煩意。

殿里沒有第三個人，他們一坐一立，彼此都覺得力很大。皇帝忍了又忍，畢竟他是做大事的人，心存疑慮就不能含糊，這是多年養下的習慣。

可他正要張口，便聽見說：“萬歲爺，我昨兒喝醉了酒，沒對您做下什麼事兒來吧？”他立刻機敏地發現況可能有緩，一個斷過片兒的人，應該比平時好糊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