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沾了除日的喜氣,奉冰的病也好了一些,春時從集市上將許多過年的小玩意兒帶回來時,他正在案邊喝藥讀書。春時去掛桃符、春帖,奉冰也都在旁邊跟著,偶爾幫他扶一扶梯子。這宅邸小有小的好,灑掃裝點起來都不費勁,生起了火便是滿滿當當地溫暖,到了傍晚,春時繞著院落點上燎火,又拉郎主到院后一座三層的閣樓頂上吃飯,酒樓的食盒兒一打開,佳肴香氣便飄散出去,好像要攀上天邊那初的尖尖月亮。
長安城家家戶戶,漸次都升起了燎火,火從奉冰的眼底,昂揚地繞出了城,一直迢遞到極南的終南山上。昏黃明亮的煙塵里,數千人的驅儺隊伍舉著火把從南邊的明德門行,所過之,人頭攢,熱鬧非凡,一直走到崇仁坊,那喧囂的聲音便幾乎直沖奉冰的耳。崇仁坊過去再往北,那隊伍浩浩載歌載舞,伴隨始終不絕的竹聲,往大明宮里去驅儺了。
奉冰的目追隨而去,卻在這時,發現裴耽的府邸仍未點火,毋寧說連一盞燈都沒有,在滿城輝煌中看去,黑漆漆地反而格外扎眼。
他一言不發地收回目。
春時不知他這數日以來為何郁郁,只知道一定與裴郎君有關;自己唯有將小爐煨暖和了,盡心盡力地逗他高興。月亮只出來了一小會兒,轉瞬夜又沉,狂風卷起大雪,在高閣上聽去,呼啦啦的響聲格外驚心魄。城中的火滅了不,又立刻都再次倔強地點上,仿佛要向這風雪討來除夜的福佑。春時有些擔心地說:“今晚據說宮里會放一種大竹,不知還放不放得出來?”
奉冰問:“什麼是大竹?”
“會升空的那種!”春時手舞足蹈地比劃,“我聽人說,先帝駕崩前一年,曾試過一回,大竹竄到天上,開出了無數朵大花兒,接著變了萬馬奔騰,最后還冒出了吉祥如意四個大字——”
奉冰忍不住笑,“這你也信?”
“可是集市上的竹鋪子里,大家都這麼說。”春時眉鼻子皺在一起,很想讓郎主相信他,“說那東西稀罕,只有宮里存了幾批,尋常是真見不著的。今年圣人有心與民同樂,特意要將它放出來呢!”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奉冰向閣外,“落這樣大的雪。”
春時拿火鉗子輕輕撥了撥炭火,滿懷期待地道:“大約在夜半?總之也要守歲的,就等等看嘛!”
奉冰口上說著不信,其實卻還是想看,便在這閣上吃著花生米佐花椒酒,與春時閑聊著等待夜半的到來。
風雪越加地了。
裴耽在近夜半時終于趕回家,一大氅落滿了雪粒子,風塵仆仆地。吳伯想去給他燒水沐浴,被他住說罷了,所幸早晨洗過一回,眼下已來不及,只能休息一個多時辰,便要進宮去準備元會。
吳伯心疼壞了,勸他去睡覺,他卻神不錯,攏著衫在院落里看雪,回頭對吳伯笑道:“今日圣人要放煙花的,你知不知道?不看便可惜了。”
吳伯道:“前年不都看過了麼?”
裴耽被他掃了興,轉頭不搭理。吳伯只好隨他去,在結冰的池苑邊空敞展開席,擺上火爐,讓他自己撐著傘,喝著酒,看天發呆。
廣袤無垠的宰相門第,深夜卻冷清極了。吳伯看著郎主的背影,想過去的十王宅雖然狹窄仄,但過年的時候燎火輝煌,宗室皇子們熱鬧喧騰,那時郎主一整日都要牽著李郎君的手,走到哪兒都不避著人,生怕外人不知道他有老婆,李郎君拿桃枝打他他都不肯放開。
吳伯以為郎主是很依賴李郎的,可沒想到和離之后的歲月,也便這樣平靜無波地過來了。
此刻的裴耽,與河東裴家大宅里,那個在親戚吵嚷聲中獨自低頭玩著九連環的孩子,似乎也沒什麼兩樣。
發呆久了,畢竟會冷,臨近午夜時,吳伯給他拿來一件厚夾襖披上。手還未落下,便聽見震天價一聲響。
煙花驟然升空,將風雪都得靜寂,一時間,萬紫千紅,浮冰墜星,都映在裴耽的眼睛里。他最終恍惚地笑了笑。
奉冰睜大了眼,看那半空中驀然綻放又凋謝的花,忽反應過來,對春時道:“你騙人!哪里有什麼吉祥如意……”
春時也未料到當真被騙,憋紅了臉,“但、但它真的很好看嘛!”
好看是真的,夜幕一瞬間亮如白晝,萬紫千紅無邊無際;但也未免太短暫了,只得那麼一個瞬間,奉冰甚至都沒能看清楚它的形狀,它就歸于寂滅。
經歷過了那樣一個盛大的瞬間,好像再看滿城燈火都覺俗氣,黑夜的鐵幕伴隨著風雪重又下,他也沒有了片刻前那默默忍、等待的心。
“哎呀!”春時突然拍了下腦袋,“快許愿!郎主,閉上眼睛,許什麼都一定會靈驗的——”
奉冰被他催趕著閉上眼,急之下想不出該許什麼愿,便只想到裴耽對他說的那一句,得償所愿,諸事順遂,像一句可以套用在任何場景下的囫圇話。
那麼裴耽呢,裴耽此刻,是否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
冷風將煙花的余燼往城中吹刮,崇仁坊距離大明宮尤其地近,便有三兩煙塵撲上了奉冰的臉。
他才知道那麼盛大的花,凋謝了卻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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