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起頭數日，裴府門庭若市，全是登門賀歲的親戚朋友、門生故舊，裴相陪他們喝了連宵的酒，到初三午后終于消停一些，是因裴相據說病了。

府中的東暖閣上燃著火盆，燥熱萬分，裴耽頭汗涔涔，燒得昏迷難醒。他從小健，很生病，這一病讓吳致恒都了手腳，何況在年關上，兆頭也不好。不斷給裴耽換水，裴耽還像面條一樣綿綿地掛在老人家上，吳致恒怕自己若抱不住他他都能到地上去。

“你不是說我老了？”吳致恒哼道，“知天命之年，怎麼就老了？”

裴耽恍恍惚惚，眼中的老吳都是重影，他被扔回床上，塞進好幾層的熱被窩里，里還碎碎念著一些吳致恒也聽不明白的話。到夜深滅燈，他終于昏沉沉睡，卻夢見小時候的事。

家里花大價錢為他聘請的西席先生，因為再沒有人給他付酬，不得已離開了。

他不懂為什麼，他明明每天都好好地讀書、好好地完課業，為什麼先生要一臉失地離開？

但先生給他留下了不的書，加上父母留給他的，原本都擺在書房。父母舊居的庭院名義上仍屬于裴耽，但實際上除臥房外，其他廂房早已挪作它用，因此常有他不悉的親戚和仆從進進出出，有一回，某位堂兄進書房攆貓，把書架推倒了，書頁散碎滿地，還被踩上了無數個腳印。裴耽過來一看，近乎傻掉。

他與吳伯花了好幾個時辰才將書卷都理好，吳伯幫他出氣一般說，不惜書的人一定讀不好書！他卻冷冷淡淡地應道，我干嘛管人家讀不讀書。

嗣后他將所有書都挪到了臥房去。挨著枕頭高高的幾十摞，他從早上醒來到晚上睡都要看著它，他才安心。后來他高中狀元，圣旨賜婚，他將這些舊書從河東老宅一車車地拉到十王宅，奉冰在宅門口驚嘆：你當真讀了這麼多書！

奉冰看著他的眼神都亮晶晶的，好像他從沒見過讀這麼多書的人一般。裴耽失笑，湊到奉冰耳邊問：你想學哪一部經，我可以教你。

奉冰呼出一口氣，滿驕傲地說：那可太好啦，我有狀元郎做先生，旁人都沒有。

裴耽想說我何止是你先生，奉冰卻又略微張地抓他袖子：你可不能再去教旁人。

那一日明，是金燦燦的初秋。十王宅里的王孫公子素不好學，都出來嘖嘖稱奇地看裴狀元運書。奉冰安逸地倚著門看裴耽前前后后地指揮，裴耽偶爾回頭，奉冰便朝他微笑。

裴耽一見他笑便要忘了天地君親師，他想自己讀這麼多書，或許也就為了博這個人一笑而已。

可是那個朝他微笑的奉冰卻轉而去。他茫然跟上前，腳步卻陷進一片雪里，拔不出來，他著急壞了，眼前的奉冰越走越遠，又驀地回頭。

奉冰說：“再也不會有人，比曾經的那個我更你了。”

奉冰對他說出了字，卻是那麼絕的字。

他張口，風雪卻立刻灌他的嚨，腦后像遭了一悶，痛得他往前仆倒下去，流不出來，只是在痛不絕地徘徊涌流。夜昏沉，朔日連月亮都不見，四面的冷雪幾乎要將他全埋葬了。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天明？

自以為是，見死不救，盛氣凌人，鐵石心腸。

是他所得的判語。

“郎主？郎主！”吳致恒急切地推他，“醒醒，您魘著了！”

裴耽緩慢地睜開眼。

原來已是天明。吳致恒唉聲嘆氣，“瞧您出了一汗，該松快些了吧？”手去裴耽的頭，“是不是舊病犯了？”

裴耽頭一偏，像個不認輸的孩子般躲開了他的手。腦后仿佛扯著一細線，抓得他整個頭皮都發麻發痛，他咬著牙安靜忍耐，直到吳致恒以為他又傻掉，才突然道：“誰讓你給我蓋這麼多被子，害我鬼床。”

吳致恒一呆，嘖了一聲，徑自出去吩咐小廝找大夫來。

裴耽洗漱過后，相的大夫也拎著醫箱到了。先診脈，又命他趴臥床頭，開長發出后頸，打開針灸盒子一一行針，銀針布直至后腦。都是生死大，但大夫已做過多年，得心應手，裴耽也了多年，心如止水。

他閉上眼養神。待可以彈了，才問吳致恒：“圣旨下了嗎？”

吳伯道：“下了，圣旨讓您好好休息，還賞了安神的藥。”

裴耽冷淡地一笑。

大夫將銀針一一收回，裴耽覺腦子沒那麼痛，活著便好像也不那麼煎熬了。于是在大夫離開時，還囑吳伯多給他塞了些錢，說了句新年如意。

吳伯回來，有些躊躇：“今年陳璆這一案，都省傅令那邊差人來問……元會是大事，他們都怕遭罰。”

“問什麼問，他心里早有盤算，還來問我。”裴耽活了一下肩膀，沒來由地煩躁，“一個陳璆，難道還能翻天了？”

“二三十個地方貢使此刻都在獄關押，雖是機，外頭到底有些風言風語。”吳伯道，“圣人讓三省給他們定罪，這事頗不好辦，所以傅令才來問您嘛。”

“圣人這看似是罰他們，其實是等著罰我呢。”裴耽語氣冷漠，大半晌沒有說話。吳伯便默默等著。終于，裴耽道：“元會失儀，干犯天命，陳璆是首惡——先上刑，待有空了，我親自去審他。”

吳伯一驚，“什麼？”

裴耽沉，“馮乘死得太快，我還有許多事沒想明白。多審幾句，延他數刻之命，總沒有壞。”

他的目悠悠，又移向臥房邊那只箱。那一條真正的石榴已經收在箱底，他又靜了片刻。

吳伯照料著裴耽起洗漱，準備好紙筆，裴耽便給尚書令傅沅寫公文。寫完這幾通，裴耽想了想，又向皇帝上書請罪，元會上一應事，都是他為禮部主兼一國宰輔德不稱位之故，懇請圣裁。

吳伯眼皮直跳，“這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裴耽對這些巧言令之原本十分稔，但此刻他卻覺得累了。他第一次開始思考，若是圣人真順他的意思，奪了他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銜，那會不會是一件好事。

他手上有先帝詔，李奉韜不知詔的容，五年來始終來來回回提防試探，還把主意到奉冰頭上，要拿奉冰來威脅他。前年先帝駕崩，李奉韜甫一登基便盤算重啟舊案，傳奉冰檻車審，裴耽設法攔阻了；去年無論如何躲不過，李奉韜撤換了牢州刺史、嶺南節度等一應員，猶執意召回奉冰，裴耽也就只能建議讓奉冰隨貢使一道朝覲，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詔是不能給出去的，但自己也應有所退讓，別把圣人得太急……圣人的心腸和手段，他在五年前就已領教過了。

吳伯將文牘都送出去，再回來時，裴耽卻又回了床上，正攏著被子，頭發凌，雙眼直愣愣地，面朝窗外發呆。吳伯問：“今日初四，要不出門走走？”

裴耽道：“去哪兒？”

吳伯想了想，“去慈恩寺拜一拜吧，除一除晦氣。”

“……”裴耽不高興地嘟囔，“拜就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