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回到宅中東暖閣，許久也不出門。夜已深，吳致恒到門外探看了幾回，最后終于忍不住，自去提來一盆新炭，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閣門。

一推開門，里頭熱得好比蒸籠，吳致恒才想起閣中燒著地龍，連忙將炭盆扔在外邊，了手，躬問：“郎主……吃過啦？”

一樓沒有人，郎主的聲音是從二樓的臥房傳下來，“吃過了！”

吳致恒回將門關好，湊到樓梯下，“郎主在哪兒吃的？”

大半晌不得回應，吳致恒的眼睛幾乎都要粘在那臥房半掩的門上。老人撓了撓頭，攀著扶手上樓，假模假式地去收拾走廊上的書冊，歸歸攏，掃掃塵，便聽見后頭一聲嗤笑。

天頂的琉璃窗下雨夜后的星，裴耽站在流溢彩的畫簾邊，神與他剛從大理寺出來時已大不相同。裴耽還笑他：“老家伙，想知道什麼呢？”

既然被了老家伙，吳致恒便擺出一副巍巍的模樣：“郎主很高興啊？”

“還行。”裴耽挑眉，“我要讀書，讀完睡覺，你自去歇吧。”

吳致恒往他后，見桌案上擺著不攤開的奏折，地上還疊著幾摞從政事堂拿出來的簿，郎主似乎是在理公務；然而床邊豎著一把紅的傘，些微雨水滴滴答答地沿著傘骨淋下，令吳致恒立刻心疼起地毯。裴耽卻又邁出一步，擋住他視線，神張，但聲音溫和，“你知道的，李郎君要留在長安了。”

“嗯？”吳致恒一怔。

裴耽的表有幾分吳致恒看不懂的晦，“我只是做些綢繆罷了，你不必心那麼多。”

吳致恒心想，小畜生，我才不心。自扶著樓梯又慢慢地走下去，當真去歇息了。

老人本就睡得早，吳致恒在自己的小隔間里吹了燈，不多時便眠。恍恍惚惚地，好像還夢見了小時候的郎主，頂著個鳥窩般糟糟的腦袋，站在秋風里背詩；然而一首詩還沒背完，吳致恒忽然被人推了一下。

吳致恒咕噥兩聲，翻了個往里睡，那人鍥而不舍，又推了推他。

他終于睜開眼睛，從這作辨別出來不是旁人，“怎麼啦？”

裴耽蹲在他床邊，一手擎著燭臺，一手抱著兔子，吳致恒轉來時，燭便刺激得他瞇住了眼：“郎主還不睡？大半夜的，扮鬼玩吶？”

說扮鬼，倒也沒有像裴耽這麼臉紅的鬼。他眼下的烏青更深了，既疲憊，又憂愁，與白日判若兩人；眸里亮著零星的，他小聲地對吳伯道：“你起來，幫我想想轍。”

“什麼轍？”

“我……我……”裴耽的聲音更小，“我今日，與他親近了。”

吳致恒正扶著腰緩慢坐起，聽見這一句，險些把脖子扭了。

裴耽連忙放下燭臺，臂扶住吳伯。小野兔徑自跳出他的懷抱，窩到了吳致恒的被單上，了自己的腳爪。

“我——”裴耽坐回床邊的矮凳，低著頭，又撓了撓頭發，“我不知道他……我沒有忍耐住，我這樣真不好，他或許……不愿意的。”

吳致恒坐在床頭，道：“怪不得您這樣高興。”

“我？……”裴耽輕聲，“我當然高興的呀。”

一些可能的心猿意馬，于他，都如絕逢生。

吳致恒想，大半夜的，自己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卻要來開解這位孤獨的小郎主，這本已是奇聞；然而他家小郎主竟是當朝裴宰相，說出去，誰會信呢？

可是五年了，吳致恒從沒有見過郎主如此生的表。

那長長的眼睫，那僵直的鼻梁，那抿的，都無一不泄出主人的。眼睫下的清波閃著潤的，像是知道了春天將要來臨，而暗暗地攢起風花。

吳致恒有些舍不得這樣的郎主，以至于想尋些好聽的話來哄他。

“但他留了您吃飯，是不是？”吳致恒溫言道，“若是他仍舊像冤家對頭一般地恨您，不可能與您一同吃飯的。”

“我曾經最害怕他忘記了我，那時候我想，他哪怕恨我也好啊。”裴耽悶悶地道，“可他竟比我想的……還要好。他愿意留我吃飯，聽我說話兒，吳伯，他怎麼能這麼好？”

吳致恒無奈地想，你老婆為什麼這麼好，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嗎？可是對著一個小孩兒，又只能順著他：“或許他理解了您有許多不得已。”

聽了這話，也不知裴耽想到了哪里，神卻越來越晦暗。

“但依老奴看來，”吳致恒頓了頓道，“李郎君也不是那種濫施好心的大善人，他若真的與您……‘親近’，”他自己老臉竟也一紅，“不可能是為了可憐您。”

裴耽默默不語。

吳致恒想起，他是來向自己求轍的。實則自己也沒什麼經驗，絞盡腦想了半天，忽而一拍腦袋，“這不！馬上就要上元節了吧？十五日開放夜，寺廟中都會燃燈祈福，街上還有角抵百戲，好看著呢，要不要請李郎君一同去看一看？”

裴耽挑起眼簾，眼一時亮了，但旋即又躊躇，“這也太不要臉……”

“年輕人，”吳致恒嘆口氣，“您若還想討他歡喜，首要就是丟下臉面這東西。”

裴耽眨了眨眼，似乎將這句話聽進去了，但仍舊道：“上元節，恐怕宮里會有旨意——”

“這不妨事。”吳致恒有竹地推他，“去去去，去給他遞個帖子呀您！”

翌日午后，奉冰收到了一張灑金箋的書帖，還是春時在后門接來的。

帖上畫了一枝臨水的白梅，滿開的花瓣，輕搖漾的影。影旁題了一行詩：“待到金吾不夜，與君隨意看燈。”

奉冰撲哧一笑，春時也湊上來看，看不出有什麼好笑。奉冰便與他解釋：“‘金吾不夜’是蘇味道的詩，‘隨意看燈’是陳子昂的詩，他倒好，湊合一，不倫不類……”

“這是邀請您去上元燈會麼？”春時哪里曉得什麼蘇味道、陳子昂，但這句詩卻好懂，“裴相他說，待到那一夜，要與您看燈！”

奉冰怔了一怔，他竟沒想那麼多，再看那詩，臉卻有些不自然，將它放在了案上，自己先喝了一口藥——元會以后，天氣轉暖，他的咳嗽也好了許多。

春時問：“郎主不回他什麼嗎？”

“……”奉冰道，“我且想一想。”

春時有些失：“噢。”

春時往門外還未走出幾步，忽然又震驚地跑回來：“郎主！那邊——裴府那邊——在燒東西！”

奉冰頗為奇怪，也出去瞧，的確，在裴府的大宅院里，有數叢煙塵，正幽幽地往云中盤旋上升。

奉冰著那煙塵，許久默然不語，神凝重。

正月十四日清晨，大理寺傳出消息，說是故河中府使陳璆因在牢獄中了風寒，暴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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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標題取自李商《燕臺四首·夏》：“直教銀漢墮懷中，未遣星妃鎮來去。”星妃指織，詩意謂“我”定要讓銀河落自己懷中，這樣織就不必一年一度地來來去去，而可以與“我”長相廝守。

昨天謝謝大家，大家都太暖了嗚嗚嗚，作者無以為報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