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未出,濃云暗蔽,曲江池上風寂靜,含著幾分潤的草木氣味,似乎將要落一場久違的春雨。奉冰在岸邊站了半晌,回,春時正擔憂地著他。
奉冰低下頭,咳嗽幾聲,春時忙將手爐遞上,又命人斟一杯熱茶,他揮揮手說罷了。
元日過后,他許久未曾發病,似乎這病癥乖覺,還知道在他焦頭爛額之際不要出來鬧事。
“我無事。”他對春時笑道,“我只是險些忘了,原來明日是我的生辰。”
過去在宮中他不寵,生辰無人記得,也就無人給他慶祝。每每只有到了二月初六的深夜,母親齊淑妃會給他準備一些小小的禮品,放在他的枕邊等他發現。那曾是他與母親的。
這個,后來變了他與裴耽的。
再后來,他去了牢州,這個也便失散掉。
春時道:“您忘了沒關系,我們幫您記得。”
奉冰一頓,“你們?”
春時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嘻嘻哈哈笑著去為他牽馬了。
回到宅中,裴耽似乎已睡下,但寢閣的簾外仍留了一盞小燈,照亮方寸之間的紅槅案,底下還著一方折疊起來的紅紙。奉冰以為裴耽給自己留了什麼話,拿來打開,里面卻包了一只香囊。
是他的那只被燒殘的香囊。刺繡的蘭花草都作漆黑,還出不線頭,但被大筆抹平了,殘滅的花葉灰燼上,以墨調和螺黛,涂描出一片黛青的夜,干之后,又繡上了三顆星星,一彎月亮。
奉冰著那顯然是從別的布料上裁剪下來、再合上去的黃星星與白月亮,一時沉默了。
連針腳都傻兮兮地在外面,更不要提星星的尖芒歪七扭八,月亮的彎鉤搖搖墜,真正表現出主人功底的,或許只有那涂抹出來的一片黑夜……
他轉了一眼那無風而垂落的畫簾,簾的人還在睡。
于是奉冰多有些鬼鬼祟祟地將香囊拿到鼻尖聞了聞,聞不出有何香氣,他按捺不住好奇地拆開,迎著燭火,睜大眼睛去瞧里頭裝了什麼香料——仍瞧不出,再手指去探了探,卻勾起——
兩縷的發,用紅線繞纏,籠數道死結,燭將它的形狀撲朔照在墻面,仿佛振開雙翅的蝴蝶,翩翩地飛落在他指尖。
奉冰呆呆地著那墻面上的蝴蝶。許久,突然像被燭刺疼了眼,恍惚地轉頭,才發現那張包裹香囊的紅紙上原寫了字。書不算好看,但工整,每一筆每一畫都蘸飽濃墨,很像路邊擺攤的先生寫出來的——
“庚午,己丑,庚辰,戊寅。
“丁卯,壬寅,癸丑,丁巳。
“廣佑二年二月初六。勞謙,君子有終,吉。”
是他與裴耽二人的生辰八字,與周易卜出的謙卦。
這竟是個八字合婚盤。
裴耽雖然很早便躺下,但其實并未眠,當奉冰,燭影微微搖,他便立刻醒神,甚至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這些天來他手忙腳,又要為奉冰準備生辰禮,又不能讓他瞧見了,那香囊上的月亮還被吳伯嘲笑說是野冠子。八字倒是五六日前就去算了,那算命先生搖頭晃腦嘀嘀咕咕了老半天,最后卻說,什麼?是個男的,還比你大?那老朽可不曉得算了!
于是他跟那算命先生爭辯起來,怎麼不曉得算了,我和他頭一次結婚時,宮里司天臺就算得好好的,給我們定了個妥妥的黃道吉日——
噢喲宮里人啊,了不得啦,那你怎麼還要再結一次婚?
算命先生一句話把他堵回去,他整個人頓時懊喪,拿了寫八字的紅紙扭就要走,結果還是吳伯加了點兒錢,好說歹說讓算命先生推出了幾個日子備選。其中之一,就是二月初六。
二月初六,是今年的驚蟄日,也是奉冰的三十歲壽辰。
回來的路上吳伯一直怨他,您不要太自作主張哦,您怎麼曉得李郎還愿意嫁給您,您問過他沒有就擅自拿他的八字出來……
他不斷地說,我會問的,我會問的!
可是一日日就這樣過去,他卻始終沒能問出口。說是奉冰太忙吧,也不盡然,或許便他自己,也懷著不多不的膽怯,結果竟將時間放走了。
……最后,他窮途末路,心生妙計,卻是將那八字帖子若有意若無意地擺在桌上,自己則掩耳盜鈴地躲起來。濛濛的一點燭過簾幕映落,裴耽張地著,奉冰似乎拿起它瞧了一會兒,便轉后室去了。
大約是沐浴吧。
裴耽半躺床頭,奉冰不在,他的子好不容易舒展開,撐著腦袋細聽那邊傳來的模糊聲響。四哥真當自己睡著了嗎?怎麼可能呢,自己從來不會先睡的。也不知子時過了沒有,他還想第一個向四哥祝壽。
他想著想著,有些氣悶,往床里頭翻了個,卻正在這時,到房中的小燭被吹滅,床榻一沉,俄而自己上的錦被便掀開了。
裴耽子一僵,未及反應,奉冰剛沐浴過的溫暖軀已向他靠上來。
畢竟床不算大,躺著兩個年男子,總免不了手足相,背相依。裴耽轉過,將右手穿過奉冰腰肢與錦被之間那一道幽邃而溫暖的隙,攬住了奉冰——這是一種已為本能的故意,因為奉冰一定會心疼他的右手,也就不會輕易將他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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