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江沿岸一場大雨下去,並沒有北方那種雨過天晴的碧空如洗,反而越發的悶熱起來。
江北駐軍本是一支真真正正的雜牌軍,在鐘老將軍手下不過一年多,已經很有樣子了,倘若顧昀他們闖的敵軍陣營也有這樣的素質,大概也沒那麼容易被他們鬧個天翻地覆。
顧昀與鐘蟬牽馬並肩而行,誰都沒有穿甲胄,誰也不嫌誰走得慢。
“我這些年一直沒怎麼閑下來過,”顧昀道,“上次和師父聊天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安定侯私下師父,鐘蟬也沒客氣,面不改地就生了,回道:“小侯爺越發沉穩了,要是老侯爺還活著,看見您有今日就,大概也能……”顧昀接道:“打死我了。”
鐘蟬一愣,刀刻似的臉上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無需妄自菲薄。”
江風自南而來,空中微微含著一點水汽,讓人覺得周遭漉漉的,顧昀拂開未束的頭發,一言不發地向南岸方向,想起親眼目睹的荒村與白骨,臉上的笑容漸漸黯淡。
鐘蟬順著他的目去,手拍了拍顧昀的肩頭:“氣數一事難以概述,莫要說我等凡人,便是聖人也難以逆世而行,我倚老賣老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為今之計,莫說是老侯爺,就算是你那外祖武帝在世,也未必有什麼益,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問心無愧就是。”
顧昀愣了愣,他這老師,真的是讀兵書、文武雙全,當年教他的時候,也是真的不近人,不料這些年浪跡江湖,整個人也跟著曠達了不。
鐘蟬:“陸上打仗咱們不怕,主要水軍還差一口氣——你看那西洋人,要麼走海路,要麼臨江,他們也知道這一點,這些日子怎麼打水戰,我有些心得,還不太,這幾天你也不走,有空咱們好好合計合計。”
顧昀一點頭:“我知道,咱們的海蛟也不行,這回正好繳了一臺西洋蛟,回頭讓葛晨帶回京,看看靈樞院有什麼想法。”
鐘蟬歎道:“兵可以訓,戰備與紫流金,老朽就真的莫能助了,只能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盡量周旋。”
顧昀眉目一,約知道鐘老將軍想和他說誰。
果然,下一刻,鐘蟬道:“雁王年時在我邊待了幾年。”
顧昀:“是,我知道,叨擾師父了。”
鐘蟬:“那你知道臨淵木牌在他手上嗎?”顧昀頓了頓,想說“不知道”,又覺得有點虧心,只好實話實說道:“他沒跟我提過,不過大概也有些猜測……想來要不是臨淵閣,杜財神等人也那麼順當地支持他。”
鐘蟬“唔”了一聲,又道:“雁王年時,有年之人的驕矜,為人自持冷靜,有些執拗,但並非一味自憐自賞之人,知道好賴,懂得仁義為先——比你小時候強得多。”
顧昀:“……”鐘蟬瞥了他一眼,瞇起眼睛,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一縱即逝:“但我這麼看著,年人不輕狂,有時並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他早得有悖人,必是年時苦太多之過——蠻人巫的事,我也聽陳家的丫頭說了,你打算怎麼辦?”顧昀沒有很快回答,沉了片刻。
鐘蟬道:“烏爾骨纏,並非他個人意志,我有時候想著,我對他諸多疑慮,其實也並不公平,倘若他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尋常人,無論如何我不該說什麼,可他不是,他上連著國祚——子熹,如今朝中一個雁王,牽一發而全,離不開他,也不能全依靠他,你明白嗎?”顧昀大概聽明白了鐘老將軍的言外之意——自己留一手,不要讓雁王權力太大,必要的時候想方設法以軍方之力挾制他,當退則退。
但顧昀沒有接這話,只說道:“我會看著他的,師父您放心。”
鐘蟬一皺眉:“我知道他從小跟著你長大,義深厚,但你能看著他多久?陳家這一代家主是那個丫頭,才這一點年紀,十年八年之,不見得能指上,雁王的神智能撐得下那麼久嗎?”“我活一天,就保他清醒一天,”顧昀道,“即便有一天他真的失控,我也對付得了,數萬玄鐵營還在西北守著國門的,不會讓他來。”
鐘蟬微微一愣,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聽出了顧昀話音裡的別樣意味。
就在他們兩人在背後瞎擔心的時候,長庚與徐令帶著顧昀撥給他們的二十個親衛來到了江北揚州,他們一行人扮作流民實在強人所難,便扮做商人,只說是杜財神麾下臨安府一當鋪分號的掌櫃,因為打仗被迫遷移至江北,一直沒什麼事做,這回商會向皇上請命沿運河建廠安頓流民,雖然朝廷尚未批複,但估著有譜,於是令其北上做前期的考察。
那臨安當鋪的名字,掌櫃份年齡正好與長庚對得上,杜萬全那邊早安排好了,就算有心人去查,也查不出什麼破綻,故事編得天無,大搖大擺地來到了揚州。
無論如何,杜財神如今是舉國上下的財神爺,被長庚刻意一捧,大商會上一封折子能直達軍機,儼然是一副大皇商的氣派,比地方小強多了,杜財神的人,當地府衙員於於理得見一面——哪怕楊榮桂這個呂家人實際與杜萬全不對付,面上的功夫也需做到了,在飛簷閣設宴請了長庚他們一頓。
自從洋人侵,舉國開始,年節時的宮宴都大大削減了,起鳶樓倒下至今沒能再站起來,徐令覺得自己好久沒見過這種紙醉金迷之地了。
“飛簷閣”在此地素有令名,又給人做“小起鳶樓”,雖然沒有當年摘星臺與雲夢大觀的恢弘,巧奢靡卻儼然更勝一籌。
京城止尋歡作樂已經很久,此地卻天高皇帝遠,全然沒有人在意,飛簷閣樓上“咿咿呀呀”唱小曲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聽得見,進進出出都是紅男綠。
徐令看得直咋舌,目瞪口呆地對長庚道:“王……掌櫃的,貴府上有這等氣派嗎?”長庚搖頭笑道:“哪裡,溫飽而已,我家那位有點錢都拿去補一幫孤兒寡母了,心裡沒個算,我看他改天非要變賣祖宅不可。”
徐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不是空置的雁王府,而是安定侯府,“補孤兒寡母”,約莫是死傷恤,前些年沒打仗的時候,國庫困難,皇上有意削減軍費開支,那一點恤金一再減,還不知要跟戶部兵部扯多次皮,那些人總是能拖就拖,能推諉就推諉,就這樣,仍然有要不出來的時候,安定侯親自來討倒是還好,然而顧昀不定幾年回京一次,總是鞭長莫及,想來不得自己補。
太平時便這樣怠慢,如今打仗了,皇帝金口玉言一句“舉國上下所有資以各地駐軍為先”,倒是又把人家擺出來了……想必過幾年倘若真的能收複失地,滿城未亡人還是得靠燈下補維持家用。
徐令心裡越發不知是什麼滋味。
長庚低聲對他說道:“一會咱們兩個窮蛋恐怕要怯,不要,他們就是為了讓咱們怯看笑話,我也準備了一場笑話等著看呢。”
徐令此時決定唯雁王馬首是瞻,聞言二話也沒有,滿腔肅清社稷的雄心壯志地跟著長庚進去了。
這頓宴請是以楊榮桂的名義請的。
楊榮桂——也就是呂侍郎那姐夫,名為兩江總督,聽著是十分威風,其實在此非常時期,權力並不大,首先江南全不歸他管,江北駐軍單獨自治,淮南一代大部分也不歸他管,所轄地區不過就是揚州府附近的一點地方,倉促提上來,是想用高配的封疆大吏打理協調好四方流民,穩定前線後方,倘若得力,將來收複失地,依著楊榮桂的功勞,八大總督之一必然是能長長久久、真真正正地做下去的。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楊榮桂自上任伊始就對江北現狀多有不滿,屢次酒醉後與心腹抱怨說自己頂著總督之名,實則不過區區一府尹雲雲。
然而楊總督縱然眼下滿頭包,傲慢依然之氣不減,加上背後是呂家,天生與杜萬全支持的朝中新貴不對付,自然不會親自來見幾個商賈,只派了揚州府幾個閑得油舌的芝麻作陪,席間揚州府尹紆尊降貴地了一面,坐了不到一屁時,說了些空話,還沒等說完,一個隨從進門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揚州府尹鄭坤突然臉大變,站起來就走了。
徐令化名張大福,他天生臉白,一喝酒就上臉,顯得格外憨厚,生生裝出了幾分醉意,有意無意地打聽道:“哎,酒不過三巡,鄭大人怎麼走了?”旁邊有人笑道:“張兄有所不知,本來楊總督也是要親自來相見的,可你們這趟來趕得不巧了,聽說那位……”他頗為輕佻地手比劃了個大雁扇翅膀的作,小聲道:“正好今日剛到揚州府,楊總督帶著一幫大人們親自去接了。”
徐令以為自己理解錯了,震驚道:“誰?”“怎麼,張兄不知道嗎?”陪客的喝多了,舌頭也不大利索,喋喋不休道,“雁王,雁親王,那可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這點破事我真不願意提,前一陣子有個刁民不知怎麼告狀,鬧到京城去了,皇上也真當了個事,居然把雁王給派下來了,那位可是個大祖宗,不伺候好了,趕明我們弄不好都要斬首示眾。”
說著,此人還搖頭晃腦地補充了一句:“咱們清白著呢,正不怕影子斜,隨便他查,哈哈……只是楊大人他們全程陪著,是太辛苦了。”
徐令沒聽完,目就“嘎吱嘎吱”地轉向了席間的長庚。
真的雁王在這裡,楊榮桂他們接了個誰回來?雁王沖他輕輕笑了一下,不客氣地夾了個水晶餃扔進裡,不吃白不吃。
先是闖敵陣,隨即又是大變活人,虧得徐大人雖然一介書生,但會變通、有機變,否則這一驚一乍的,絕對會被雁王嚇死。
食不甘味地吃完了一頓賓主都不歡的飯,徐令替自己和雁王打發了幾個纏上來的舞,匆忙回到客棧,確定兩側無人,才關門低聲問道:“王爺,怎麼又有一個……”長庚笑道:“楊總督耳目眾多,必定知道欽差幾時離京的,倘若不給他見一見京城來使,豈不讓他疑神疑鬼?”徐令想了想,還是不放心,說道:“那楊榮桂是見過王爺的,倘若出破綻來怎麼辦?”“見過一兩面而已,都沒在百步以說過話,沒有那麼,我那位朋友會一點江湖手段,扮別人扮不好,扮我還是靠譜的,放心。
一會馬上去休息,咱們晚間有安排。”
徐令一聽,這想必是要夜探流民所了,神一振,當即神一振。
半夜三更,兩人便帶著兩個玄鐵親衛悄然出了城,直奔郊外流民所而去,所謂流民所,其實是城郊以外收容流民的幾間窩棚,眼下正值悶熱夏天,天住著也不冷,附近有一隊守城的兵看著不讓他們鬧事,臨街還有幾口大鍋,想必是平日裡舍粥領飯食的地方。
半夜三更,流民所裡靜悄悄的,一個玄鐵營的親衛率先潛,腳步極輕,連樹底下趴著睡覺的流浪貓都沒驚。
徐令低聲道:“王爺,有點不對勁,有疫的地方一般有石灰標識,地上也會撒草藥湯,不該怎麼靜悄悄的。”
長庚神不變:“楊榮桂既然知道我們來了,就不會全無準備,看著吧。”
他話音沒落,方才進去的玄鐵侍衛一道黑影似的了出來:“王爺,這流民所裡只住了三十來人,大部分是青壯年男,未見疫發作的跡象。”
“江北十萬流民,揚州城外的流民所只有三十幾個人?”徐令冷笑道,“楊榮桂未免太拿人當傻子糊弄了,裡面住的人是不是還個個油水,一副吃飽穿暖無憂無慮的模樣?我看多半是雇來的假流民。”
侍衛問道:“王爺,怎麼辦?”“兩眼一抹黑不是辦法,”長庚低聲道,“先想辦法聯系了然大師,讓兄弟們這兩天在附近轉一轉,看有沒有蛛馬跡,世上沒有不風的牆,我不信楊榮桂能一手遮天。”
這天晚上,一匹快馬離了揚州城,帶著信北上京,告知京中大小野心家們,雁王已在斛中。
同時,江北一帶地方城防兵連夜接到兩江總督調度,便裝前來,暗中增兵揚州府,整個揚州府依然歌舞升平,卻儼然已是外松。
京城中的毒蛇們等著一擊必殺,正在耐心潛伏,沉寂非常,除了沈家老太爺突然重病之外,仿佛沒有發生更大的事。
沈老爺子連著數日臥床不起,太醫流水似的進出,連陳家神醫都親自上門,眼看著要不好,沈府下人跑了幾趟棺材鋪,像是要準備後事的模樣,三夫人再混賬也不好在這時候說什麼婚事,聯姻一事只好不了了之。
沈易為照料老父告了假,閉門不見客。
這日黃昏時分,每天來沈府點卯的陳姑娘照常乘車離開,並未引起暗中盯梢者的注意,行至陳姑娘在京城中落腳的僻靜小院,車門打開,裡面卻飄出一串琴聲並一個男人——正是本應盡孝床頭的沈易本人。
沈易客客氣氣地對車裡人拱手道:“多謝陳姑娘。”
陳輕絮膝頭放著一把琴,欠道:“將軍多加小心,如有調遣,盡管吩咐。”
沈易多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臨淵閣的事,只道這姑娘無無職,無權無勢,不過一介尋常江湖兒,一路卻肯風餐宿地跟著他們從軍吃沙子,有求必應,心裡著實激,正道:“陳姑娘高義,有名俠風範,在下著實佩服,大恩不言謝。”
陳輕絮似乎是笑了一下——笑起來不明顯,怒起來也不明顯,塵世寵辱,仿佛沒有能搖的,指尖一串琴音鏗然而出。
沈易不敢再耽擱,翻上馬,往北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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