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年
早春時分,天幕低垂,太還未升起。
陸宅人口眾多,早已忙碌起來。只有花園裡是寂靜的,幾個園丁戰戰兢兢地圍著一個人,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那人是陸郁。他的量勻稱且高,連每一截骨骼的長度都恰到好,湊出驚人的比例。陸郁站在盛放的花叢中,他的長相肖母,長眉鼻,一雙眼狹長,平時因為氣勢瞧起來凌厲郁,此時在花叢堆裡倒顯得有幾分艷麗。不過是沒人敢說出口的,淮城人人皆知陸三為人做事是什麼樣的手段,不敢得罪。
此時的陸郁仿佛興致頗高,有閒早起摘花,目漫不經心地落在盛開的花上,似乎正在仔細挑選。
管家下樓匆匆走到了陸郁面前,定了定神,才開口,「三爺,老爺醒了,正在書房等您。」
陸郁自年後便搬出了老宅,許久未曾歸家。昨晚深夜回來,指明了和陸國有話要說。這一大清早,陸國才醒,便得了這個消息,要和陸郁見一面。
陸郁置若罔聞,折下了一支才開放的花,花瓣上還沾著水,打了修長的手指。他將那支花妥帖地安置在白瓷瓶中,才好脾氣地笑了笑,眼神卻是郁的,「知道了,我馬上就去見父親。」
管家和一眾園丁仿佛都不敢直視他的笑容,向後退了小半步。
轉離開前,陸郁又想起了什麼,頓下腳步,對一旁的園丁叮囑,「這些花開得都不好,我不喜歡,全都改種白百合吧。下次回來,我要看到百合花開。」
陸郁撂下這句話,徑直朝陸宅部走了過去。
陸國的書房在二樓,陸郁站定在房門前,扣起指節不不慢敲了三下。
裡頭傳來一聲,「進來。」
陸國站在窗戶旁,雖然快六十歲了,可頭發烏黑,保養得很好,沒有毫老態,仿佛青春才過去不久。
陸郁卻知道他活不長了。
陸國面嚴肅,刻意維持著作為父親的威嚴,「你這次回來,是有什麼事嗎?」
可惜他在陸郁面前一貫是沒什麼威嚴的。
陸郁笑了笑,沒有惡趣味地穿他,只是平淡地敘述,「我在寧津接了個活,很要的工程,時間又不短,得親自去盯著,淮城這邊的事得先放一放。」
陸國眉頭皺,「你在淮城這邊好好的,怎麼又去寧津?年輕人心不穩,不扎下來怎麼能做事?」
他喜歡自己的大兒子二兒子絕對多於陸郁,可又明白那兩個人加在一起也沒半個陸郁頂用,陸家的事是最要的,所以不願放手讓陸郁離開。
陸郁並沒有拿他的話當一回事,他抬眼瞥了瞥陸國,「我三天後要去寧津,事都接好了,你讓老大或者老二去,估計他們都很樂意效勞。」
他只是告知陸國自己的安排,並不是征求意見。話說完了便不顧陸國青黑的臉和怒斥聲離開了,下樓的途中正好遇見了一個人,長得同陸國很像,是陸家的老大,陸郁同父異母的哥哥——陸輝。
陸輝比陸郁大十歲,卻被酒掏空了,看起來有四十歲的年紀,正惡狠狠地瞪著陸郁,半點不遮掩眼裡的惡意,問:「你回來干嘛!這裡不是你的地方!」
陸家目前一家六口人,關系十分錯綜復雜,堪稱豪門典范。陸國年輕時與陸郁的母親秋子泓相,娶了發誓要相一生。可陸國的太淺太薄,像薄霧一樣,時間久了便蒸干了。他開始嘗鮮,這在豪門甚至不能做出軌,因為連個固定的小人也沒有。秋子泓讀書時本來是個烈子,堅強又獨立,一朝結婚卻仿佛被金錢迷了眼,珍珠失去彩褪了魚目,也學著其他豪門太太一般掩飾太平,只要不威脅到自己的位置,維持這段婚姻便好。
可這樣表面安穩的日子卻沒能過的長久。
秋子泓結婚多年卻不能懷孕,去醫院查了患有不孕不育。陸家需要繼承人,陸國更有正大明的理由包養小人了。他的人裡先後有兩個生出了孩子,都是男孩,陸國不能讓陸家的繼承人背負一個私生子的不雅名聲,打算等兩個孩子長大一些,誰的資質出便確定下來份,同秋子泓離婚,另娶孩子的母親。秋子泓一邊苦苦哀求,一邊做試管嬰兒。終於,懷上了陸郁。
而由於多年的神力,陸國的絕,兩個婦在自己面前的冷嘲熱諷,秋子泓患上了神方面的疾病,最後死在陸郁九歲的時候,陸郁肖母,神狀態自小不佳,整個陸宅對這件事都諱莫如深,不敢多提。
陸國不知是因為愧疚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沒有將婦扶正,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讓他們在陸宅裡一起住了下來。
這麼一個「家」,聽起來著實是個笑話。
陸郁也覺得可笑的。
「你以為你能待多久?」陸郁連腳步都不曾頓一下,輕描淡寫地回答,「沒多日子了。」
陸國死後,這裡就是陸郁的地方了。
陸郁死的那年三十三歲,現在他二十四歲。他一生做了許多惡事,卻沒有下地獄,反而由死至生,回到了九年前。
對於陸郁來說,他的人生只分為兩個階段,遇到裴向雀之前,和與他相遇之後。
而如今,他在九年前,一個尚未遇到裴向雀的時候。裴向雀如今還不在淮城,他在寧津。
陸郁坐在車廂後座,看著越來越遠的陸宅,微微闔眼,想起了往事。
說起來,他和裴向雀相的最後一段日子是在退婚之後。
退婚後的第二個小時,陸郁便向公開了這件事,時間正好趕得上當天的頭條新聞發布。
陸郁在書房裡待到助理拿到今天的報紙,上面一行大字寫著「陸氏與項氏千金婚約破裂,背後究竟有如何!」他將這篇胡謅扯的文章從頭看到尾,卻不生氣,甚至臉上帶著滿意的笑意,然後管家找個機會悄悄塞到裴向雀面前。
從頭圍觀到尾的助理在心裡搖頭晃腦,認為自家老板是徹底栽了。不過,這件事是早有預兆的。要不是擱在心尖上的人,誰會推了重要的合同,只為電話那頭的人稍稍啞了的嗓音。
到了晚上,陸郁去給裴向雀送飯的時候,裴向雀從被窩裡探出小腦袋,圓圓的眼睛瞪得更圓,泛著紅的指甲尖摁在報紙上。
那抹紅又輕又薄,陸郁莫名地想要吻上去。
裴向雀似乎組織了好久的語言,低聲問:「是真的嗎?」
陸郁裝作不經心地看了報紙一眼,「騙你做什麼?」
裴向雀的眉頭還是皺著的,像是還有什麼想問卻說不出口的話。陸郁只覺得他思考的樣子也十分可,忍不住順從心的,低頭咬住了他的指尖,牙齒落在指甲蓋上,微微用力。裴向雀不疼,只是有些。他漲紅了臉,手回去,憋了好半天,「陸郁你,你真討厭。我都忘了想說什麼了。」
陸郁一只手摁住了他,「仔細你的胳膊,別鬧了,乖乖的。」說完,他端起放在一旁的飯菜,舉到裴向雀的前。
良久,裴向雀點了點頭,張開,將飯菜咽了下去。等吃完了飯,陸郁在一旁收拾碗碟,裴向雀揪住他的角,問:「你,你昨天是不是沒有睡覺。今天早點睡,我給你唱歌。」
陸郁一怔,像是心上被人了一下,又甜又,「真乖。」
他明白,自己的金雀心甘願地回到了籠子裡,不會再妄想離開了。
可陸郁卻發現不滿足於只做一個飼主了。他希裴向雀不只是被的承,而是會為自己哭,自己笑,為自己快樂或難過。
他上了裴向雀。
這是他這輩子頭一回用「喜歡」或者是「」這樣又虛無的詞語形容自己和另一個人的關系。
陸郁從不相信人心裡有什麼能夠勝得過利益,可如果這個人是裴向雀,他又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了。
他打算在秋子泓的墳墓前坦誠一切,和裴向雀告白。即使有一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是裴向雀不喜歡自己,陸郁也認為這是無關要的事,往後的日子還長,他們總會相。
不過他沒料到沒有以後了。
那一天陸郁親自開車帶著裴向雀,途中遇到一輛疲勞駕駛的小卡車,直直地向陸郁的車撞了過來。陸郁本能地向右打方向盤,裴向雀卻自己撲了上來,擋在了陸郁前。
仄的小空間裡滿是鐵銹一般的腥味,陸郁在狹窄的車廂索著抓住裴向雀的手,掌心滿是膩的鮮,他只希那是自己的。
他瞧見裴向雀皺著眉,雪白的皮失去,近乎明,像是百合的花瓣,青的筋脈在皮下微弱地起伏。裴向雀沒什麼力氣地咳嗽了幾聲,模模糊糊地喊著疼。
陸郁抓著裴向雀的手,他此生從未如此張過,看到裴向雀染紅了的白襯幾乎要不過氣來。只能徒勞無功地想要堵住裴向雀上的傷口,可是沒有用。
他的聲音在發,骨節抖得厲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裡,「別害怕,別睡過去,你不會有事的。」
裴向雀眨了眨眼,努力聽明白了他的話,很相信似的點著頭。他傷得很嚴重,隨著沫一起咳出來的是髒的碎片,暗沉的從傷口湧出來,將整個狹小的空間都浸了,陸郁想堵也堵不住。
陸郁想,他沒有辦法。
裴向雀深的瞳孔裡漸漸失去了彩,他費力地抬起頭,想要再看一看陸郁,手了陸郁的臉頰,張開滿是腥味的,磕磕絆絆地說話,「你,你別哭啊。我這麼疼,都沒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陸郁才知道,原來自己哭了,原來自己也會流眼淚。
陸郁冰涼的眼淚落在裴向雀的眼窩裡,順著臉頰到下,仿佛連裴向雀也在流淚。
他問:「為什麼要救我?」
裴向雀睜大了眼睛,磕磕絆絆地回答,「就是,就是什麼也沒想,就擋住了。」
陸郁一怔,又接著問:「是不是,是不是因為喜歡我?喜歡陸郁。」
這句話他說的含糊,裴向雀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對於喜歡這樣表示濃烈的詞非常陌生,難以理解,此時又失過多,腦子更轉不過來,可看著陸郁那麼著急,只覺得這個回答十分重要,只好依靠本心說出幾個字,「我,我不……」
他很急切,卻說不出口。
陸郁聽到了那個「不」字,瞳孔驟,他不想聽下去了。於是,他低頭吻住裴向雀沾滿了鮮的,千分喜,萬分珍重。
裴向雀終究沒講完這句話,他沒等來救護車,裡的先流干了,死在了陸郁的懷裡。
陸郁斷了兩骨頭,眼角留下了一條長疤,可對他而言相貌無關要,在醫院裡住了兩個月便痊愈回家。
可裴向雀死了,死在了二十四歲的大好時。
陸郁寧願死的是自己。
他替裴向雀立了個墓碑,就在自家的後花園裡,旁邊開滿了百合花,每日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得到。陸宅裡的傭人有著約的傳言,陸郁大約是病膏肓了。
陸郁站在裴向雀的墓碑前,上頭的照片裡,還是不知世事地笑著的。他冷靜地想,裴向雀這輩子什麼壞事也沒做過,卻沒遇到過一個好人。
包括自己。
陸郁低下頭,吻了吻那張照片。
他的聲音輕緩慢,十分聽,近乎於告白。
他說:「你再等等我吧。」
他沒讓裴向雀等得過久。只不過一年後,淮城的陸三爺死於神衰弱,因為失去了自己的那只金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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