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父親的冷漠, 江琮在很小的時候就察覺到,他無法責怪,因為這種冷漠并不是只針對他。
江遠波對所有事都如此, 除了他的妻子。
他的斯文儒雅,只是慣常的表象,實際上, 他幾乎不關心任何。效忠帝王,是因為妻子的赤誠忠心,為獨子奔波,是因為妻子在擔憂不止。
恭敬的臣子, 溫和的父親, 的丈夫, 這些角里, 只有最后一項無需費心扮演。
江琮后來知道了一些父母過去的故事, 當然, 是他自己搜集到的,他們絕不會對他說起。
黃皖是帝行軍西南時,救下的孤,上似乎還有苗人統。帝欣賞從尸堆深爬出來時的眼神,兇狠又警惕, 像失去族群的獨狼。
而這種人, 一旦獻上忠誠, 便不死不已。
帝給出食和清水, 為治好傷口,教會能如何在世中生活下去。要謀取一個絕境中的靈魂十分容易, 帝做到了, 功馴服了這個狼一樣的靈魂。
黃皖的名字, 是帝邊的年軍師起的,黃是本來的姓,而皖,意味著完無瑕的白。
這個字,放在蓬頭垢面的黃皖上,好像是一種諷刺,又像是憐惜。
所謂江上諸葛,一開始其實是江上閻羅,江遠波本不在意別人怎麼傳,但黃皖聽聞,隨口說了聲不吉利,他便殺了幾個談論此事的平民,閻羅從此傳作諸葛。
一個孤苦伶仃卻滿腔熱,一個年多智卻殘忍涼薄,江琮想不通這樣的兩個人后來是如何相。
但他能看出,父親只有在母親面前才稍微像個人,有該有的緒。江遠波的偽裝在江琮眼極其容易分辨,他們上畢竟流著相同的。
這也許,是江琮被厭惡的原因之一,因為只有他才能看穿他。江琮時時在想,若不是怕母親傷心,他的父親應該不得他死。
十三歲那年,江遠波站在他榻邊,臉上沒有任何緒。
“你說,你是在宮中被人投喂的毒?不知那人是誰?”
江琮勉力點頭,他努力下間翻滾的腥甜,讓自己看上去稍好一些。
而江遠波本不在意:“回了府才毒發,沒讓別人知道?”
“是的。”
“那以后也別讓人知道,尤其是你母親,對外就說落水生病。”
他說完了這句話,看起來想要走,江琮怔怔地說:“您不去查問嗎?”
男人回過頭,向他投來一瞥。
他只說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這句話,在年心里記了很久,什麼做得很好?犧牲了一個漠不關心的兒子,維持虛偽表象,讓母親免于面對鳥盡弓毀的傷心,是這樣嗎?
江琮在那天頓悟,他的作為,江遠波不會一無所知,只是本不在意,也無所謂他的苦痛罷了。
如果帝真的舉起刀刃,江遠波未必沒有逃的辦法,但那對于忠心單純的黃皖來說,將是一種摧毀,信念坍塌,不一定能活得下去。
所以那一天最好不要來。
“你做得很好。”
他的父親如此冷漠,就連謝他的犧牲,也不過輕描淡寫。
江琮說過往的時候,蜷在他懷里,一聲不吭。
他一邊說,還一邊用手輕著的發,泠瑯不明白,明明他才是此刻需要安的人,為什麼還反過來安。
伏在他口,悶悶地說:“我不是很開心。”
江琮低聲說:“我卻有些開心。”
“為什麼?”
“因為你在知道我,這件事本就很讓人快樂了。”
他那些脆弱和不堪,徹底袒于人前。這個過程免不了痛苦不安,然而在看到對方憐惜的眼神時,便全數化作不可說的歡愉。
他無法形容這種歡愉,就像他無法形容,是這麼看著他,不說話,就能給他力量。
夜闌珊,泠瑯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說:“如果我們有孩子,會是什麼樣的呢?”
靠著的軀微微一僵,但江琮很快若無其事地回答:“我沒有想過。”
“我也從來沒想過。”
“為何突然問這個?”
“就是有而發……如果有,該像你還是像我?”
“像你就很好。”
“嗯,那個孩子或許能很快樂,因為既可以學刀,也能學劍……”
泠瑯睡了,環抱著的手臂卻仍在一下一下地拍,青年垂眸看著懷中人,半晌,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
“泠瑯,”他輕聲:“泠瑯。”
呢喃著人的名,他靜靜地想,他無需救贖,的存在對他而言,就足夠是救贖。
涇川侯回來,還帶回一樣東西。
他此行找到了某神醫,討到足以緩解病癥的藥方。把藥方與江琮手中的時候,他多問了一句:“你母親似乎很喜你那位新婦。”
江琮說:“是的。”
涇川侯頷首,他說:“這樣很好。”
江琮溫聲道:“這些年父親辛勤勞苦,是兒之過,如今事平定,您可安居府中,不必再奔波。”
涇川侯看著他。
江琮躬行禮,恭敬告退了。
那藥方被送往東市白杏堂,有些藥材比較罕見,得花上幾日調配。正好中秋將至,張羅著在那之前去道觀上香,祈禱平安順遂。
兩日后,他們坐上了去往碧云宮的馬車。
涇川侯夫婦在另一駕馬車上,泠瑯靠著窗,著窗外移的綠影,慨道:“這條路我很。”
江琮了然:“那是今年春——”
泠瑯說:“今年春,我無所事事,只日日在丈夫病榻前念經,每隔十天來山上燒一次香。當時我在想,世上怎麼還有這種神仙日子?”
江琮聲道:“聽起來,夫人很憾神仙日子只有一個春天?”
泠瑯長嘆一氣:“當時的我,怎麼會想到有如今的景。”
一個時辰后,一行人抵達了目的地翠屏山。只見滿山金黃,層林盡染,如流畫卷般絢爛,和春時比起來,果然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進了山門,碧云宮住持青燈道長已經候著了,他拂塵一甩,溫聲道:“福生無量天尊,八月時節,又見各位貴客。”
侯夫人笑著上前說話,二人一言一語十分絡,涇川侯亦在旁邊含笑點頭。
帝厭佛喜道,當今多有道觀,不見什麼寺院。碧云宮在西郊,是香火不說有多旺盛,歷史是最為悠久的,平日出的,也都是些皇親貴族,侯夫人也來得很勤。
是以,主持青燈道長見慣了大人,不卑不十分從容,擺足了仙風道骨。
他也同泠瑯搭話:“夫人當時誠心,引得天尊懷,實乃功德一件,貧道亦十分慨,時時記掛。”
泠瑯笑道:“勞道長費心,碧云宮果然靈驗,不知那東極青華天宮今日是否能進?”
青燈道長頷首微笑,一派溫和:“自然是能,若尋不得路,問道人便是。”
涇川侯夫婦還要同道長深談,泠瑯同江琮告退,往供奉著太乙天尊的殿中去了。
九蓮花寶座,紫金妙道真,案上的天尊塑像如昔,神像前虔誠跪拜的卻不同了。
泠瑯做完一套,說:“瞧見沒?當時我一跪就是半天,誠心念禱,這才渡化了你。”
江琮溫聲:“辛苦夫人,不過真的會一不,老老實實地一跪半天麼?”
泠瑯理直氣壯道: “有時打坐,偶爾瞌睡,還會運轉吐納力。”
江琮微笑:“夫人百忙之中,不忘空誠心念禱,在下之至。”
二人并排著說了會兒話,晚些時候該返回,侯夫人卻說,許久不來上香,翠屏風景正好,要再多留兩天。
“觀有株百年古蘭,今年花苞多生了幾個,青燈道長說它這兩日正是開放時候,。”
要留下,涇川侯自然陪著,江琮卻以秋山寒涼為由,想帶著泠瑯回府。
侯夫人無所謂地擺擺手,示意他們自行決定去留,只說在中秋節前一天回京,一家人一起過節。
秋山寒涼當然是借口,他們急著回去,為了別的事。為西市酒鋪收集的藥材備好,那張神醫藥方也找齊了,江琮必須親自去一趟。
白杏堂,人洶涌,伙計來來去去,微腥藥味充斥在每一個角落。
二樓最深,一間安靜茶室,江琮坐在椅上清點數目。
四下無人,泠瑯從外邊進來,猶豫了一瞬,說:“我剛剛在大堂見到了一個人。”
“誰?”
“寂生。”
江琮頷首:“他來為他的妻子取藥。”
泠瑯微微一怔:“看來他跑了很多次,癥狀很嚴重嗎?”
江琮敲了敲桌面,三短一長。
不一會兒,走進一頭發花白的老者,他恭敬俯道:“主上有何吩咐?”
江琮說:“之前讓你留意的那人如何了?”
老者回答:“他的妻子脈脆弱渾帶毒,此前一直用藥吊著,如今那藥斷了,就想來白杏堂找找辦法。”
“可有辦法?”
“沒有,昨日我上門見過,已經是活不長了。”
“活不長是指?”
“活不過這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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