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營雖說是營,歷朝下來已擴建一個占地極大的衙門。
進了大門,先是一個頗大的校場,一側的架子上放著些刀槍劍戟之類的武,掛著些弓。校場另一側則是靶子與馬房。
地上有些雜草,顯然這校場上沒有多人練。
也不知是王笑的錯覺還是什麼,一進巡捕營,他便覺得視線變得暗紅下來。
地上沙土間似乎沾起著陳年的跡,暗暗的、舊舊的,讓人有些抑。
穿過校場,進到一個大堂。
大堂上人很多,有些嘈雜。中間擺了一排長桌,長桌后面坐著老胥吏執著筆正記著什麼,桌子前面則是穿著巡捕服的公人排著隊,手里還捆著各種五花大綁的賊盜,像是在等著登記。
“清河巡邏王明明,捕獲賊一名,記末等功一筆……”
諸如此類的吆喝了一句之后,便有各種各樣的求饒聲響起。
“小的冤枉吶,那,是自己飛到小的懷里的啊……”
不像是在緝盜,倒有些像在市場賣菜做生意。
王笑頗有些好奇地四下張著,跟著耿正白叔侄二人穿過大堂,一路上七拐八繞,時不時有人抱拳喚一句“耿把總”,走了一會之后才到巡捕營的牢房區域。
耿正白讓牢頭開了一間審訊房,讓耿當領著王笑進去坐著等,自然有人去將犯人押過來。
耿正白是個小把總,回了巡捕營便有不事找上來。于是他叮囑耿當看顧好王家三公子,自己便先去忙旁的事。
這個房間頗有些森的氣氛,纓兒有些害怕,拉著王笑的手。
王笑便輕輕在手背上拍了拍,安道:“纓兒不怕。”
他聲音沉穩,纓兒便覺得安心了些,卻也沒發現自己的爺沒往日那麼傻氣。
不一會兒,兩個獄卒便領著一個高個青年進了審訊房。
這青年高高瘦瘦,臉上帶著不淤青,看起來卻頗有幾分清秀。他上穿的確實是一黑,但不是想像中那種夜行,反而像是撿了幾條黑的破布稍稍裁剪后套在上。此時他手上腳上都戴著頗重的鐐銬,走起路來叮叮當當,顯得有些笨拙。
耿當看到這青年進來,頗有幾分激,站起向王笑問道:“三公子,你快給俺看看,這人是不是殺手木子?”
他年心氣,想要捉捕名震京師的連環殺手,再加上這是他當上差后捕的第一個犯人,不免有些期待。
王笑裝模做樣的打量了兩眼之后,搖了搖頭道:“不是的。”
“怎麼會不是。”耿當愣了愣。
看著眼前這個模樣生得極好看的富家公子,耿當也不知道他‘癡呆’到了何種程度,便撓了撓頭,不甘心地又問了一句:“他是不是昨天打死羅德元那個?”
“他不是,昨天那人,不一樣。”王笑頗為堅定。
“咋就不是呢。”耿當頗為失起來,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那這只是個普通兇犯了?這小子有幾分手,俺費了好些氣力才逮著的。”
王笑聽說這高瘦青年手不錯,便又打量了他幾眼,似乎對他頗興趣。
卻聽耿當對那高瘦青年道:“你倒底姓甚名誰?因何殺杜掌柜?早點代了讓俺報上去。”
那高瘦青年卻只是閉著不說話。
“嘿,逮了個啞回來。”耿當道,聲音有些氣惱。
一個獄卒探過來,俯耳對耿當道:“這小子在牢里也是一句話不說的。依小的看,他未必就不是殺手木子。再說了,這小子殺人是許多人都瞧見的,小耿爺你還不是想怎麼報就怎麼報。”
他最后這句話卻是著耿當的耳朵說的,聲音頗輕。
王笑雖然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卻也還能猜到,殺良冒功他都聽說過,這種添油加醋的事自然不會。
耿當卻是直接搖了搖頭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俺想實實在在地領功勞。”
那獄卒臉上的表便有些訕訕然起來。
王笑便心中暗道耿當此人實誠。
“只是這小子一直不開口,卻是麻煩。”耿當又氣惱地說了一句。
那獄卒便再次討好道:“小耿爺若想要他開口,小的一會就對他用刑?”
耿當猶豫了片刻,對那高瘦青年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若是再不開口,俺便讓人用刑了。”
那高瘦青年閉著,就是不說話,但眼神中似乎有些猶豫。
王笑對他印象頗好,便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示意讓他說話。
“我殺了杜家兄弟,要判幾年?”
就在快要被帶走的時候,高瘦青年還是開口說道。
“嘿,要判幾年?”耿當咧一笑,道:“你殺了三個人,當然是殺人償命。”
高瘦青年愣了愣,眼神頗有些黯然。
他又看了王笑一眼,問道:“你們在指認我是不是一個‘木子’的殺手?”
“然后呢,你是嗎?”耿當沒好氣道。
“我可以是!”高瘦青年語氣甚急,又道:“你要我認什麼罪都可以,只要爺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嘿,你當小爺我是來與你做生意的?”耿當有些不快,自語道:“還以為是條大魚,原來是個沒骨氣的。”
“爺,爺,你聽我說。我姐姐、姐夫都讓姓杜的害死了,家中只有一個四歲的侄,只要爺你能替我照看,我什麼罪都能認。”他說著,又轉頭看了看那兩個獄卒,道:“我知道你們巡捕營的規據,要是拿到大盜,賞銀二十兩。只要有五兩銀子爺就能將我侄養大,我什麼罪都能認的。”
王笑在一旁聽了,心中暗想:“這小子有點傻,這種事當眾說出來……”
然而,當他轉頭看向那兩個獄卒,卻見他們臉上非但毫無驚訝,反而帶著些期待的笑意。
王笑方才恍然大悟——這個‘規矩’顯然就是這些獄卒告訴犯人的,讓這些要被問斬的犯人撿些大罪認下來,騙朝庭的賞銀,然后大家分銀子。
這是一條產業鏈啊。
當著自己的面,毫不顧忌的說這種事,看來這個產業鏈還相當。
果不其然,那兩個獄卒便圍著耿當勸說起來。
他們也不提要耿當分銀子,這種事,到時候賞銀下來了,但凡不是傻冒,都不會忘了他們這樣的知人。
因此,兩個獄卒口口聲聲只是說那四歲的小娃該有多可憐。
“小耿爺,此事對所有人都沒壞,能得銀子不說。關鍵是還能救一個可憐的孩子……”
耿當兩條眉擰在一起,顯得頗有些糾結。
這個剛剛當上差的青年,也立志過不要被楚朝場上那些齷齪事腐化。但這第一個案子,世俗就向他出了一雙有力的推手。
往前走一小步,冒功領錢救人,看起來一點壞外都沒有。但以后呢?以后每一樁案子,都有人能讓自己與錢沾上邊。
高瘦青年看向耿當,目滿是期待。
“你姐姐、姐夫是被杜掌柜害死的?”終于,耿當問道。
高瘦青年恨聲道:“不錯,我姐夫原在杜良駿手下干活,后來這畜生窺覷我姐姐,便伙同他兄弟打死了生生打死了我姐夫,還擄走了我姐姐……我姐姐……”
他說著,眼中泛起了目。
耿有些默然,喃喃道:“你殺了三個人,肯定是要償命的。”
“我愿意償命,可是我小侄是無辜的。”
耿當重重嘆了口氣,咬了咬牙道:“俺也不要你認別的罪,你家侄俺替你養。大不了,俺以后買些酒喝。”
一句話說來簡單,這個時代,要扯大一個孩子卻絕不是易事。
對于耿當而言,也是經歷了不心理爭斗——如今才拿住第一個人犯,就要養他家里一個口人,長此以往,自己那點俸祿夠吃什麼。
王笑卻是暗暗搖了搖頭,暗道耿當這家伙以后在巡捕營混不開的。
人家兩個獄卒滿心期盼地看著你,就等著你帶他們一起發財。你到好,自己往里墊銀子就算了,斷人財路,以后誰服你?
王笑心中這般暗自搖頭,他看向耿當的目卻微微有些欣賞起來。
哪知那高瘦青年盯著耿當,思索了一會之后,居然淡淡道:“你不用我領罪,我不信你。”
“嘿,你還跟俺來勁了。”耿當頗有些惱火,“你待如何?”
高瘦青年看向王笑,道:“我信他,他像是有錢的,我聽你們喊他王家公子。”
耿當又氣又笑,忿忿罵道:“窮生歪計的東西,俺沒看出來你小子還是人,你想得。現如今哪個大戶人家招丫環不是挑挑撿撿?哪里招不到好的丫環?你侄才多大,又不能干活,人家犯得著給你養嗎?”
王笑頗有些愕然,聽了耿當這句話他才明白,原來這年頭,能給人家當丫環居然還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由此可見楚朝貧苦人家生活的艱辛,畢竟,若是能活得下去,誰愿意做下人?
一時間,耿當與高瘦青年的目都向王笑看去。
耿當暗想,他只是個癡呆,如何能做決定?
高瘦青年則是有些期待——他見王笑與纓兒上的服都是上等料子,臉上的氣也是極好,毫沒有貧苦人家那種長年風吹日曬導致的皮與紅斑。自己的小侄若能進這樣的大戶人家,便不用再擔心挨凍、橫死街頭,長大以后甚至還能像這個大丫環一樣面面……
纓兒在一旁聽著,心中也覺著這家人可憐。有心想要幫忙,又知道自己一個丫環做不了主,便輕輕握著王笑的手,目頗有些懇切。
王笑被幾人看著,有些不爽起來——都看我做什麼,都忘了我是個癡呆了嗎?
他心中有個想法,又不想讓人看出自己不是癡呆。
想了一會之后,他走到那高瘦青年邊,踮起腳在他耳邊悄聲道:“耿當不欠你人,你就不信他。那我也沒有白替你養侄的道理……這樣吧,你給我當護衛,以后替我做事。”
高瘦青年一愣。
卻聽王笑又說道:“你別多說。若是同意,你就點點頭。告訴耿當去哪里接你侄。”
高瘦青年看著他臉上天真爛漫的表,頗有些呆住。
但他能看到這個奇怪的孩子眼神的真誠。
于是高個青年點了點頭,對耿當說道:“我侄在東垛橋二巷西邊第七座屋子里,還請你們照料……”
看著兩個獄卒將人帶走,纓兒忍不住向王笑問道:“爺,你和他都說什麼了?”
王笑道:“我說,能幫忙,但要先問大哥。”
“那爺你為什麼要和他說悄悄話?不想讓纓兒聽嗎?”
王笑道:“剛才那個人,和滾蛋也說悄悄話,我學他。”
“爺啊,人家爺的名字是‘耿當’,不是‘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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