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個人
“淩旭……淩旭人呢!”
這是江南斗清醒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大哥病了, 已經好幾天沒見過他的人影。”江淩飛蹲在床邊, “叔父找他有急事?”
“病, 他病什麼, 他, 咳咳,那日是他躲在暗, 突然出手傷我, 逆子, 逆子啊!”江南斗大傷未愈, 尚且虛弱得很, 說話也是斷斷續續,江淩飛將耳朵在他邊, 方才勉強聽清此番痛訴, 皺眉道:“是大哥?”
“我看得清楚分明。”江南斗想坐起來,卻手腳僵,渾劇痛。他一生習武, 自然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往後怕是連生活都不能再自理,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想及此,兩行渾濁老淚不由滾落枕上,他強撐著拉住江淩飛的手, 聲道:“我知道他想要什麼,淩飛, 江家萬不能、萬不能到那逆子手中!”
“好,我會同五叔仔細商量。”江淩飛拍拍他的手,寬,“叔父切莫怒,先將養好要。”
江南斗張大呼吸著,乾裂滲。方才說完那些話,已然耗盡他九分力氣,癱著,又繼續沉沉昏睡過去。
梅竹松在旁道:“三爺不必擔憂,能醒就是好兆頭,慢慢調養休息,將來想要下地走,吃穿自理,都不是難事。”
“這回真是多虧了前輩。”江淩飛站起來,“只沖這一事,將來千倫草原若有任何需要,江家定會全力相助。”
季燕然與雲倚風正等在院中,見他出來,便問:“江掌門如何了?”
“能醒已是大幸。”江淩飛道,“叔父還說,襲他的人是大哥。”
雲倚風聽得一愣:“當真?”
江淩旭為奪掌門之位,不惜對江南斗下毒手,這倒不算什麼稀罕傳聞,相反,在種種對兇手的猜測中,最盛行的就是這一種。畢竟在掌門遇害當日,雖說守衛都是五爺的弟子,可人人都看見了,當時他說也了派了三四人急急去尋大爺,想將這護衛的差事分擔開來。就是怕出了事說不清楚,可大爺呢,一整天不見人影,晚上回來一問,竟說是去出城賞雪了——那禿禿的山,零星幾蓬白,如禿子頭上的癩痢,有何可賞。
現在江南斗親口一說,恰印證了此事,一切似乎都順理章。
但雲倚風還是有些奇怪,若兇手當真是江淩旭,那他為何不肯尋個更好的藉口,來解釋自己的不在場,反而要用誰聽誰奇怪的“出城賞雪”?還是說,對方是存心找了一個最拙劣的理由,好讓整件事看起來都詭異生,從而反向洗清罪責?畢竟自己現在不就正在因為“賞雪”的荒謬,而懷疑兇手不是他了嗎?
想得太多,雲倚風難免有些迷糊,畢竟他也是剛痊癒不久的病人,腦子不大夠用,連吃藥都常常會忘,更何況是分析最複雜的人心。
季燕然問:“那你打算怎麼做?”
“五叔即將接任掌門,按理來說這事該由掌門來理。”江淩飛道,“但他與大哥向來不睦,我擔心——”
話未說完,江南震已經從門外走了進來,他每天都會在此時前來探,今天冷不丁看到滿滿一院子人,還有些詫異,急忙問道:“可是大哥出了什麼事?”
“是好事。”江淩飛只好道,“叔父方才醒了一會,梅前輩說將來若恢復得好,吃穿應當能自理。”
恢復得好,才是一個“吃穿能自理”,恢復得不好,怕就只有一輩子躺在床上了。江淩飛這麼說,也是想讓江南震放心,讓他知道江南斗已絕無可能重回巔峰,讓他莫要生出不該有的歹毒念頭——畢竟在掌門之位的下,他是真不知這家中每個人都會做出什麼事。
江南震一聽,果然面喜,姑且當他是發自心地為江南斗高興吧,進屋看過之後,又對梅竹松連連道謝,當場便封了黃金一壇,權做謝禮。
許是屋說話聲有些大,江南鬥眼皮子兩下,又醒了過來。
江南震趕忙坐到床邊:“大哥。”
雲倚風站在窗邊,屏住呼吸往裡看了一眼,又回到季燕然邊:“淩飛站在一旁,江南震也是面嚴肅,八江淩旭的事又被重複了一遍,這下那位江大爺,怕要喝上一壺了。”
季燕然帶著他走到院外:“淩飛擔心江南震會借此刁難江淩旭,但在我看來,趁著他與我們還在江家,能將此事一舉查明,反而是好事。”
雲倚風點點頭,問:“王爺遲遲不回王城,皇上那頭不要吧?”
“西北已定,我樂得清閒。”季燕然道,“皇兄大興科舉,剛從各地選拔了一批人才,現如今天下大定,正是這批文臣能士大展拳腳、施展抱負之時,我這手握兵權的王爺吊兒郎當不務正業一點,反倒算好事。”說完,又微微躬,“當然了,倘若雲兒願意配合,讓我的罪名再加一項沉迷……躲什麼,過來讓相公親一下。”
雲門主冷靜提醒,江五爺出來了。
季燕然背著手站直,一派雲淡風輕。
江南震神匆匆,眉間慍怒,只向季燕然草草打了個招呼,便帶領下屬徑直回往住。江淩飛看著他的背影,歎氣道:“家中怕是又要上一了。”
……
只過半個時辰,鴻鵠樓已經被各門弟子圍了個水泄不通,明晃晃一片刀槍棒。江淩旭站在門前,冷冷看著面前眾人,一語不發。僅僅十幾天前,這其中的許多面孔,還在削尖了腦袋往自己邊湊,恨不能將諂討好刻在腦門上,現在卻都變了一副模樣,人人擺出一臉凜然正氣,看架勢只要五叔一聲令下,這群人就會起而攻之,將鴻鵠樓夷為平地。
“大哥。”江淩寺也混在其中。與黎青海的聯手計畫落空,他相當明白自己將來在家中的位置,哪怕只為權宜,也得先向五叔示好,於是一反平日裡不問家事、斯文儒雅的高潔形象,主道,“叔父已醒,親口說那日是你出手襲,才會使他走火魔,五叔已下令徹查,你可還有什麼話說?”
“荒謬!”江淩旭聞言大怒,“我那日並不在家,如何會暗害叔父?”
“大哥自稱出門賞雪,卻連一個都隨從都沒有帶,現又有叔父親口指認,若想自證清白,至得尋個人證出來吧?”江淩寺說得耐心,其餘人聽在耳中,也覺得的確是這個理——否則呢?空口白牙說上一句,難不就能洗清嫌疑了?
江淩旭臉頰微微抖,他太清楚江南震的目的了。原以為主出權力,再稱病閉門不出,就能逃過一劫,現在看來,還是自己把事想得太過簡單。江淩寺見他久久不語,便使了個眼,示意眾弟子手拿人,卻被江淩旭甩袖掃至一旁,厲聲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大哥,你這就沒意思了。”江淩寺拔劍出鞘,直直指著他,“五叔的意思,只是想先請大哥去洪堂問個話,何必如此心虛。”
洪堂,那是江家的刑堂,只有犯門規、欺師滅祖的大罪才會往那押送,說也已經被關了五年,此番重開,是其中所含的辱意味,便等於將江淩旭當眾踩在了腳下。他幾乎已經要怒不可遏了,拂袖想要回到鴻鵠樓,後卻傳來一陣破風聲。
江淩寺招式淩厲,其餘人亦沖了上來。江淩旭後退兩步,反手拔起武架上的長 槍,還未出手,手臂便被震得一麻,“噹啷”一聲,槍頭被打落在地,手中只剩了一禿禿的桿子。
“大哥。”江淩飛握住他的手腕,“切莫衝。”
“連你也要來趁機踩我一腳嗎?”江淩旭咬牙切齒。
江淩飛提醒:“大哥若的確沒做過虧心事,現在手傷了自己人,將來可就越發洗不清了。”
江淩旭道:“你來花言巧語!”
“叔父的確親口指認了大哥,五叔要查,也是理中事,並非有意誣陷。”江淩飛提醒,“現在大哥能打退一百人,可家中還有數千弟子,或者你今日乾脆殺出了江家,那便更加坐實了兇手的份,況且鴻鵠樓中還有你的妻兒,都不管了嗎?”
他鬆開手,繼續道:“大哥要是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清白,現在就別衝,忍了這一時委屈,嫂子與侄兒侄,我自會顧他們周全。”
江淩旭與他對視片刻,終是右手一松,讓那半長槍掉到地上。
眾弟子一擁而上,五花大綁將人帶去了洪堂。
人群散去,只在鴻鵠樓前留下一片狼藉,院中傳來哭聲,是膽小的丫鬟與孩子們。
江淩飛腦中作痛,轉道:“我在江家並無心腹,怕是要勞煩王爺,先借我幾百人護住此了。”
幾人暫時回了煙月紗,雲倚風問:“江大哥不去洪堂看看嗎?”
“五叔押大哥過去,更多只為辱,還不至於一上來就嚴刑拷打。”江淩飛給三人泡茶,“大哥定然不會承認,但也無所謂了,有叔父的指證,已經足夠將他關押在牢,這就是五叔最想要的結果。”
雲倚風暗自想著,現在若想替江淩旭洗罪名,就必須得先弄清楚,在江南斗遇襲當日,這位大爺到底獨自一人去了何,竟讓他寧可擔一個謀害掌門的罪名,都不願如實供認,是有多見不得人?
季燕然替他將滾茶吹溫,又加了甜滋滋的蜂進去:“還記得當初在十八山莊時,許老太爺寧願承認自己與紅教有染,也要遮掩住白河一事嗎?”
雲倚風微微皺眉,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江淩旭有可能是為了遮掩更大的罪行,才會不敢洩當日真實行蹤?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吃驚道:“該不會真的與盧將軍有關吧?那天出門也是見昔日救人,暗中謀劃些什麼?”
江淩飛:“……”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而且雅樂居還出現過一張琴,雲兒的分析並沒錯,老實代,你家到底怎麼回事?”
江淩飛哭笑不得:”我能待什麼,不過話說回來,若事當真如此,那我還真是小看了這位大哥。”說完又道,“我會儘快查明這件事,若的確與盧將軍有關,大家再商議下一步要怎麼辦吧。”
江淩旭並沒有在洪堂裡待多久,就像江淩飛所預料的,因他一直不肯承認與暗害掌門一事有關,江南震只草草審了兩句,便下令將人押去牢中,任何人不得探視——當然了,這“任何人”裡,肯定不包括多管閒事的蕭王殿下,與酷四溜達的雲門主,與家中人人懼怕的三爺。
夜,天上在飄小小的雨。
季燕然替雲倚風換了一套厚實些的服,將微涼的手握在掌心暖著:“在想什麼?”
“盧將軍。”雲倚風回神。因自己世的原因,他對這方面的事總會格外敏一些,又想找到真相,又怕自己的父輩當真是叛國反賊,總之就是每每想起,每每矛盾,十分糾結。
“別怕。”季燕然他的下,“現如今這事是你我在查,哪怕當真查出什麼,也不必一五一十上稟皇兄,嗯?”
雲倚風道:“欺君之罪呢。”
“先前又不是沒欺過。”季燕然笑,將他抱在懷中哄著,“比如說,你背地裡說過他多次壞話了?我可都好好瞞著,半分消息沒泄出去。”
雲倚風:“……”
江淩飛在院外咳嗽,你們差不多就可以了,我是真的有點冷。
而我大哥目前的境遇也很慘。
是真的慘。
江府氣派,可牢房卻森得很,再加上江淩旭下午的時候,出言冷嘲熱諷了幾句江南斗,所以被對方一怒之下關押到了條件最惡劣的水牢,雨霏霏的秋日夜晚,再泡在齊腰深的烏黑髒水裡,那滋味——待江淩飛將他從牢中帶出來時,江淩旭已是面青白,渾都在抖,一分為冷,九分為奇恥大辱。
江淩飛吩咐人取來乾淨服,又倒了熱茶。這裡是牢頭平日裡休息的地方,仄昏黃,只有兩三殘燭挑出一小片微。
季燕然與雲倚風算外人,也算朝廷中人,因此並未面,只在蔽屏吸聽著。
江淩飛慢慢斟茶:“我來時去探過叔父,又細問了當日的況,他的確看到了襲者的臉,認定那是大哥,但話說回來,也有可能是旁人易容。所以我想問問大哥,當天到底去了哪裡?若不把這事說清楚,那就算我想出手相助,只怕亦有心而無力。”
江淩旭嗓音乾裂:“襲者當真是我的臉?”
江淩飛點頭:“千真萬確,所以我猜叔父之所以能保住命,並非僥倖,而是兇手有意留了一筆,為的就是今時今日這局面。”
空氣寂靜,屋久久無人語,像是江淩旭正在心掙扎著什麼,雲倚風在外頭頗為張,手心冒出薄汗來,又過了好一會,方才聽到一句:“那日我確實在城外山中。”
“賞雪?”
“不是。”
雲倚風與季燕然對視一眼,繼續側耳細聽。
按照兩人的猜測,接下來的供述,多也該與盧將軍、謝含煙,或者其餘聲名赫赫的大人有些關聯,結果就聽江淩旭道:“我那日進山,是為了見一個人。”
江淩飛追問:“誰?”
又是一陣沉默。
“於綿綿。”
於綿綿,這是哪位?
雲倚風聽得一頭霧水,季燕然也搖頭,聞所未聞。
江淩飛顯然也沒弄明白,江淩旭原本青白的臉,此時卻因辱而漲紅起來,咬牙關道:“是丹楓城中、丹楓城中的一個……人。”
雲倚風:“……”
季燕然:“……”
江淩飛的眼神相當一言難盡。
據江淩旭的供述,他是在數月前,偶然遇到一群子正在欺負賣繡品的姑娘,便出手相助,英雄救。對方雖非絕世人,儀態卻風萬種,又有一把滴滴的嗓子,極會討人歡心,接下來的事,便是戲文裡常演的有錢闊常見戲碼,江淩旭原想著頂多收回家做個丫鬟,也不算什麼大事。誰料在幾天後,對方卻將他約至隆冬雪山,哭著說自己並非貨郎的兒,而是城裡謝三的新娶的填房。
謝三是誰,丹楓城裡最窩囊的男人,靠著在街口雜耍賣假藥與狗度日,樣貌醜陋,頭髮上常年掛著污垢,乞丐都要比他面上幾分。江淩旭聽得臉都白了,於綿綿卻還在滴滴地往上湊,裡說著一些謝三在床上的齷齪渾事,說也要伺候他試上一試。
雲倚風一把攥住季燕然的手,原本以為會聽到一個大逆不道的故事,沒曾想啊,又刺激又驚悚又豔。
事的後來,於綿綿哭哭啼啼跑了,江大爺也驚魂未定、腳步虛回了家,結果一進門就聽到消息,說是掌門遇襲,走火魔生死未蔔。
“我那時其實已經約猜到了一些。”江淩旭道,“隔日我派人去打聽,果然,於綿綿已經消失無蹤了,只留下一封書信,說自己找了個更有錢的姘頭。只留謝三一人在路上大哭撒潑,罵了一下午不堪耳的夫□□。”
雲倚風心複雜,若江淩旭所言不虛,那這個局還真是……先讓於綿綿去勾搭謝三,再去勾搭江淩飛,城中最尊貴顯赫的富貴爺,竟與最窩囊骯髒的老騙子共擁一個人,還是爺去了人家的,傳出去何止是丟人現眼,怕是會被人著脊樑骨恥笑上一輩子。
退一步說,就算江淩旭一五一十供認出實,可於綿綿人呢?早就不知去了何,同樣無憑無證,和“進山賞雪”的理由一樣,又有誰會信?倒還不如後者,能更加面一些。
江淩飛問:“大哥去找過嗎?”
“找過,無影無蹤。”江淩旭目頹然,“所以我早就猜到,自己會有今天了。”
若江淩旭的確遭人陷害,那現如今最大的獲益者,無疑該是江南斗。
雲倚風道:“嘖。”
江淩旭目警覺,猛然站起來:“是誰!”
季燕然敲了敲懷中人的腦袋,目無奈,風雨門門主?
雲倚風鼻子,都說了,我最近腦子不好使。
既然行蹤已經暴,兩人只好推門進去。
雲倚風看著江淩旭,眼神十分無辜,怎麼說呢,我來這裡完全是為了聽謀反叛國、驚心魄的大故事,不是故意要聽你的腥史。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