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混地宮

這座小城名翠焉，雖因地勢原因， 千百年來都只有這麼一丁點地方， 卻是前往邊境諸城的必經之路。其實守城兵此時也是左右為難， 現在局勢危急， 縣老爺好不容易才將染了瘟疫的鄉民統一安置到郊區， 卻又來了這麼一波兵，萬一當真上有病， 那……

擁堵在城門口的百姓， 還在大聲嚷嚷駡著， 李珺剛剛邁著四方步過來， 腦門上就被人磕了個蛋， 臭湯流得到都是。旁邊下屬一看慌了神，一邊用袖子幫他， 一邊怒聲呵斥：“大膽！誰敢對王爺無禮？”

這一嗓子喊得極嘹亮， 跟敲著鑼似的，現場霎時就安靜了。眾人紛紛看向那穿著錦緞的富態爺，第一反應都是， 這騙子要冒充蕭王殿下， 怎麼也不先將肚子收一收？

下屬將九龍玉牌遞過去，守接到手中一細看，總算想起朝中除了蕭王，還有這位平樂王， 便趕跪地：“卑職參見王爺！”

他這一跪，百姓也慌了啊， 尤其是手中捧著臭蛋的，只覺脖子一陣涼津津，也跪地不敢說話了。

“都起來吧。”李珺經此當頭一擊，也沒心再擺威嚴派頭，略帶狼狽地問，“為何不讓運送草藥的隊伍進城？”

“百姓害怕瘟疫。”守小聲道，“卑職也正在勸說，但實在不好武。”

“他們又不是要在城中長住，只想穿城而過，借一條道而已。”李珺道，“這樣，你且進去傳話，讓全城百姓進屋鎖門，待大軍將藥草運出後，再以石灰噴灑他們走過的路，以防出現新的疫。”

守答應一聲，匆匆進城通傳，臨走前一使眼，那些呆愣著不的鬧事鄉民也反應過來了，趕躡手躡腳牆溜走，跑得連影子都沒剩一個。

李珺聞了聞袖口，又一把臭烘烘的臉，暗自歎了口氣。

梅竹松只當他是在懊惱狼狽之相，便安道：“王爺方才說那番話時，儀態高貴又不失親和，想出來的法子也不錯，的確有皇家人的派頭。”

負責押運草藥的小頭領也抱拳：“多謝平樂王！”

李珺站在涼：“你且說說，沿途百姓對大樑的軍隊，都是一樣的態度嗎？”

小頭領點頭：“是。”

瘟疫是由軍隊帶來的，百姓如何能不怨。況且這是南域，不比西北，蕭王季燕然的名號在這片土地上，威遠不及當年的盧廣原將軍，甚至還因說書客經常將此二人相提並論，而引發了那麼一逆反——大致類似於“就憑你也配”的心態。有此歷史原因，再加上瘟疫，現在西南百姓與軍隊的關係，不說水火難容，也實在稱不上融洽了。

李珺道：“不怪百姓。”這是這幾個月來，他被強迫看史書國策的心得，無論何時，百姓總是最嚮往平靜安逸的，不會主與朝廷為敵。

但也怪不到七弟頭上啊，瘟疫這種倒楣事，誰能說個準，怎麼還連帶著遷怒上了。

他拍拍肚子，渾又臭又粘，也無奈得很。片刻之後，守帶著縣令上氣不接下氣跑來了，剛要跪拜，就被李珺一把兜住，和藹道：“大人辛苦。”

縣令年輕，本來聽說王爺在自己的地盤被人砸了臭蛋，還害怕的，結果沒曾想啊，一見面就是如此深切關懷，自是溫暖，忙道：“城中已經清空了，現在就能運藥。而且下還備下了幾大包乾糧與水囊，供將士們取用。”

翠焉城的問題算是解決了，可再往南，沿途還要經過不城鎮。平樂王一琢磨，反正押送草藥的這支軍隊，也是在朝著玉麗城的方向進發，不如我就一直跟著吧，雖說得晝夜兼程吃點苦頭，但……誰讓自己姓李呢！

在大原城時，他活得戰戰兢兢，生怕哪天正吃著飯，就聽到舅舅謀反的消息，連累自己一起掉腦袋。而在西北時，雖說戰不斷，可到底有七弟與雲門主在，也不到旁人心，躲在大營裡，照舊是個遊手好閒的紈絝王爺。但現在卻不同了，不再是肅明侯的外甥，不再是蕭王的兄長，而是完全獨立的平樂王，沒有任何人可依靠、甚至還要被旁人依靠的，大樑王爺。

他心中陡然生出萬丈豪來，胡洗了一把臉，就帶著梅竹松與下屬，去追趕軍隊了。

……

雲倚風道：“丹楓城中送來書信，說梅前輩一個月前已被平樂王接走，照此來算，估再有十天半月就能抵達。”

“阿昆來了，我也能更安心些。”季燕然將文書還給他，“你理的不錯，多謝。”

“你我之間，還要說這些嗎？”雲倚風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看來軍醫找出的古方還是有些用的，王爺這兩日看著神好多了。”

“去取紙筆過來。”季燕然撐著坐起來些，“周炯久居中原，擅長在開闊之地作戰，西南山林險峻，滇花城不該是那麼個打法，僵持于大樑無益，須得儘快破城。”

雲倚風端來一張小案幾：“王爺說，我寫。”

季燕然道：“滇花城偏西北，有蟒山九峰，有一虎兒坡，是舊時鄉民炸山取玉的地方，下方深坑可容數千人，命他調速五千兵暗中埋伏。另派三千人，趁夜乘坐罌筏渡江，假意……咳咳。”

雲倚風坐過來替他背，又問：“王爺怎麼記得這般清楚？”

“先前到滇花城給母親買玉時，到山裡看過，便記住了。”

雲倚風想了一會：“就是千挑萬選，結果買了塊石頭的那回？”

季燕然：“……”

雲倚風笑道：“若能一舉攻破滇花城，那這石頭買得倒也不虧。”

隔壁房中，地蜈蚣還在仔細推演地宮口。雖說鷓鴣以玉嬸命為要脅，不準他再進出臘木林，但誰能擋得住江湖第一的飛賊，只靠著往日記憶，也能將林中陣法繪出個七七八八。他此生破解機關無數，地宮啊、古墓啊，說也鑽了上百，還從遇到過如此複雜的，反而被激起心中鬥志，一頭紮進這千百年前的古人智慧裡，研究了個不亦樂乎。

唯一的閒人，就只剩下了暮雪。

他去了一趟監牢。

說是監牢，其實就是客棧後院一偏房，蛛兒正坐在桌邊出神，餘瞥見一抹雪白劃過窗邊，慌忙站起來，想要拖著鎖鏈迎上前，沒曾想，路過的卻非雲倚風，而是暮雪。目頓時恢復怨毒，狠狠挖了對方一眼，恨不能將那白衫燒個乾淨，為什麼，為什麼這世間已有了公子，旁人竟還不長眼地敢穿白？

殺手心想，果真是瘋子。

其實在剛開始的時候，眾人是打算利用一下這個“瘋子”的，假稱雲倚風也染瘟疫，看會不會急說出解藥與別的線索。結果卻只換來對方驚慌失措地尖，拼命掙扎著說要去公子邊，陪伴他走完這人世間最後一截路，還嚷嚷了半天“共下黃泉”，歇斯底里地哭著，吵得院子裡鴨豬狗跟著一塊，那一個晦氣啊。

雲倚風道：“蛛兒是他們有意放出來的，自然不會讓知道更多。”

話雖如此，但暮雪此時依舊敲了敲窗戶，面無表道：“喂。”

蛛兒惡毒地看著他：“你怎配穿這裳？”

暮雪道：“雲姑娘也這麼說。”

蛛兒果然上當：“誰？”

“新來的神醫。”暮雪答，“正在替雲門主看診。”

“是誰，你說清楚，哪裡來的神醫！”蛛兒到刺激，如野般撲到窗邊。

“江南水鄉。”暮雪抱起貂，“也喜歡穿紅，白如雪，姿妖嬈。”說著，目往平坦的前一掃，轉走了。

蛛兒漲紅了臉：“你回來！”

暮雪停下腳步。

“我……我也能幫到公子，我也能！”蛛兒著窗框，有些慌地嚷著。

暮雪漫不經心道：“那便等你想出辦法，再來找我吧。”

……

丹楓城，江淩晨剛送走平樂王與梅前輩沒多久，家中就又來了風雨門的人，說是要找一名手上有胎記的中年男子。二十多年前，江小九還沒出生，不過江南震倒是有些印象，一聽便道：“應當是徐祿吧。”

清月追問：“那是誰？”

“三弟的一個朋友，鏢師，兩人關係極好。”江南震道，“三弟病逝後，徐祿夫婦二人經常會來探三弟妹，還在城東買了宅子，方便往來，不過近幾年倒是沒再見過，我猜是回了容縣老家。”

容縣，距離丹楓城雖有些遠，可若能找到這位徐鏢師，距離當年的真相可就越來越近了。清月與靈星兒顧不上歇息，再度策馬揚鞭，一路似疾風出城。

……

而李珺也終於快到玉麗城了。

他這一路走得辛苦，頂著驕烈日與毒蛇蟲蟻，頭昏腦漲，渾都被叮咬出包，但總算沒有掉隊。而且每抵達一座城池時，大樑王爺的份，也能讓當地百姓多一些安全，甚至還有傳言，說是皇上因不滿季燕然在西南胡作非為，所以特命平樂王前來鎮守。

李珺聽得眼淚都要落下來，此等荒謬的風言風語，還有沒有人能管管了。

梅竹松替黃武定檢查過後，道：“統領強健，不必擔心。”

黃武定放下袖子，歎道：“並非在下貪生怕死，只是現在這種局面……”

“我懂，統領萬萬不能出事。”梅竹松擺擺手，“我沿途也看了些病人，疫實在是又兇險又詭異，先前從未見過。”

“梅先生是王爺的人，我也就不瞞了。”黃武定道，“這一回的瘟疫並非天災，而是人禍，是鬼刺所為。王爺為免百姓恐慌、流言激，所以不曾對外宣揚，只有寥寥數人知。”

“那就難怪了。”梅竹松皺眉，“可當真心腸歹毒。”

黃武定抱拳：“王爺已病了許久，玉麗城的軍醫怕也無計可施，此番就仰仗梅先生了。”

……

馬隊在山間疾馳。

李珺單手握著馬韁，想著再過四五日就能見到七弟，心中竟還生出幾分先前從未有過的牽掛與迫不及待來，剛命眾人加快速度，卻聽後突然傳來一聲，梅先生小心！

一支火流箭從山中急速來！

負責護衛的梁軍揮刀將其斬落，馬匹驚長嘶，卻見幾道黑影已至面前，手持銀白長刀，招招皆是死手！

李珺生平第一次經歷此等大場面，自是雙發，幾乎要跌下馬背，本能就扯起嗓子喊了聲救命，結果倒給自己喊來迎面一刀，削得頭髮散，裳也破了，心裡越發驚懼慌張。一踢馬腹就想往遠逃，結果馬卻不配合，反而掉頭向著混戰沖去，李珺慘得越發歇斯底里，連那夥殺手也不得不回頭看了一眼，究竟是誰在高鬼喊，幾名大樑將士趁此工夫，一左一右護著梅竹松，躍澗底深淵，須臾便消失無蹤了。

李珺跌下馬背，也想往下滾，結果未遂，腦袋上還挨了一子，昏沉沉被裝進了麻袋。

我要死了。

他想。

為國捐軀。

……

地宮幽深。

江淩飛將手中玉料收好，起敲敲門：“進來。”

負責看押他的守衛不敢懈怠，恭敬道：“爺有事？”

“外頭怎麼樣了？”

“不知道。”

“地宮裡呢？”

“……也不知道。”

江淩飛丟給他一片金葉子：“我非人犯，將來或許還會是這裡的主人。”

“是。”守衛低頭，“地宮裡的確沒什麼新鮮事，只聽說抓來了一個王爺，卻不是蕭王，而是另一個，……什麼平樂王的，關押在東角。”

江淩飛聽得一愣：“李珺？”

守衛連道：“對對，就是這個名字，鬼哭狼嚎的，聽說路上還尋了兩回死。”

江淩飛道：“我去看看。”

守衛為難：“可夫人有命——”

話音未落，便被江淩飛一掌擊暈，綿綿倒在了地上。

東角破牢中，李珺正萬分悲切，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倒楣呢，他坐著一捧枯草，看著碗裡的餿飯，哽咽不已。

江淩飛命令：“打開。”

牢頭不知他是私自出來的，還當是爺已被解了閉，要來親自審問犯人了，趕忙依言照做。李珺聽到屋外鎖鏈響，險些又被活活嚇暈，小心翼翼一抬眼，幸好，進來的是人。

江淩飛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被這飛來胖熊抱住，一把鼻涕一把淚，生生哭了個山無棱天地合。

李珺啜泣埋怨：“江兄，你怎麼才來啊。”

江淩飛現如今擔著個“叛賊”的份，早不再是先前西北時那瀟灑隨意的江湖爺，原還有些尷尬，卻沒想對方一點都沒生疏，便只歎了口氣：“我送你出去。”

“好好好。”李珺忙不贏地答應，又問，“那你呢？”

江淩飛：“……”

“你也與我一道回去吧。”李珺往門外看了一眼，見無人聽，便悄聲說，“老太妃很擔心你。”

江淩飛垂下雙目：“乾娘還好嗎？”

“不大好，自從知道了你的事，便心急如焚，吃不下睡不著，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還向皇上請命，要親自來西南。”李珺道，“但你也知道，皇兄與七弟之間……而且年紀大了，實在經不起折騰。”

說完見江淩飛不吭聲，便繼續說：“還有一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當年謝小姐並非是被周九霄所救，而是我父皇。”

江淩飛打開牢門：“先帝曾割腕取，為我娘醫治蝴蝶癔，我知道。”

“不單單是蝴蝶癔啊。”李珺急忙道，“周九霄這回被押至王城後，就沒從大理寺出來過，在衛烈手裡吐出不東西。當年謝家敗落，你娘飽怪病煎熬，無人敢救，是我父皇主找了周九霄，命他去暗中幫忙的。”

包括後來的割腕取、悉心醫治、送謝小姐出城遠離是非地，樁樁件件，皆為先帝一手安排，周九霄只是單純的執行者而已，換做王九霄李九霄，也一樣能做。而周九霄當時卻並未向謝含煙言明是先帝在暗中相助，只把功勞攬到了自己頭上。

李珺道：“那陣的野馬部族只是普通部落，而且離王城甚遠，所以周九霄剛一提出，父皇就覺得這確實是個好地方，便爽快答應了，還備下馬車一架，護衛十余人，嬤嬤一名，銀票五千兩，供你娘日後所需。”

江淩飛問：“理由呢，先帝為何要這麼做？”

“大抵是為了盧將軍吧。”李珺小心翼翼道，“畢竟，你娘是他在世間最珍視之人。”

然後又勸：“當年謝家一案，其實周九霄也有參與，只是未被發現而已。他該是恨極了我父皇與皇兄的，這麼多年跟在你娘邊，也不知煽了多莫須有的風鬼火，你可千萬要清醒一些啊！”

“走吧。”江淩飛轉，“我先送你出去。”

“你還要留在這鬼地方？”見對方一點都沒被自己說，李珺也有些急眼，江淩飛他是不怕的，便強道，“至將治療瘟疫的藥給我！”

江淩飛停下腳步：“什麼瘟疫？”

“你還不知道嗎？”李珺莫名其妙，“你娘聯手鬼刺，用巨象攻城傳播瘟疫，生病的百姓數以萬計，整片西南都已經了。”

江淩飛一把扯住他的領：“那王爺呢？”

“也病了。”李珺在心裡“呸呸”兩口，滿臉沉重道，“八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