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的治安比起城區要混許多，最近還經常發生醉酒的流浪漢拿石頭砸路過車玻璃的事件，江恰恰暗自提起了兩分小心，一路警惕四顧，好在終於平安無事地開到了家裡。

提著沉重的袋子剛打開房門，便有狗伴隨著暖氣的熱浪撲面而來，趕忙將大門掩好，放下袋子的同時朝自己跑來的大狗的腦袋。

“麥克，不許！”正在做飯的主人聽到靜，出來後見到立刻出了一抹笑容，“恰，回來了，路上怎麼樣？”

“還好，就是外面太冷了，這場雪估計會下上個好幾天。”江恰恰將搶到的打折牛放進冰箱保險櫃裡，打量了一下窗外紛紛揚揚的景致，卻沒有欣賞的心，“這場雪之後，西藍花估計又要漲價了。”

主人拍拍的肩膀充作安：“以後別跑那麼遠去買菜了，你本來就不好，更何況萬一被人發現……”

話未說完，兩個人卻都知道後頭的容是什麼，一時氣氛沉寂下來，無人作聲。

直至一聲甜的聲音從廚房外傳來：“媽咪！！”

一個大約只有十歲的黃皮的小孩蝴蝶似的飛撲過來。

江恰恰看到的瞬間，蒼老的面孔上便浮現出了濃濃的寵溺，蹲下張開雙臂抱住這個孩使勁兒親了親，掏出揣在懷裡的那本昂貴的故事書，在對方的眼前擺了擺：“當當，這是什麼？！”

孩兒驚喜的尖聲中，主人朝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恰，你又在用自己的錢給安娜買東西了。”

江恰恰著孩茸茸的腦袋，臉上縱橫的皺紋中逐漸流淌出了深深的無奈：“我得了這個病，也不知道有幾年可活了，到這把年紀，邊也沒有一個親人……安娜從小被我帶大，就是我的親孫，我不給花錢，還能給誰花呢？”

主人眼底深流出了深深的同，為這個在家中照顧了自己將近十年的，早已垂暮的老人。

初識對方時，也在一個冬天，地點是另一座城市的唐人街，對方被熱油燙傷，從後廚出來尋找藥品。

那時剛剛和男友分手，懷著孕坐在雪地裡哭泣，對方小心翼翼地遞過來一個保溫杯，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詢問是否需要熱水。

不需要熱水，但需要工作，和一個工作之餘可以為照顧家庭的人。只不過這個國家的人工著實太貴，憑的能力，本無法支付雇傭正規保姆的錢。

不過江恰恰卻迫不及待地跟走了，說只要不再日復一日幹那些重活，哪怕只給一口飯吃都好。

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來歷，只知道對方似乎是國沿海渡過來的，被蛇頭騙到了一家地下工廠幹活。因為在國欠了很多錢，對方被騙也不敢找大使館求助，能有一個離開的機會，迫不及就抓住了。

貧民區這邊正常況下沒有警察上門盤查，為對方從黑市搞到一個假ID，每個月五百金的工資，對周圍的鄰居謊稱這是從國接來照顧自己和孩子的母親，就這麼平安無事地生活了下來。

剛開始的時候還很警惕，家裡裝滿了監控，一晃十來年過去，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陌生人之間也培養出了無法割捨的。

安娜坐在自己的小椅子裡翻閱故事書，晚餐的牛口味值得稱讚，上了一天班的主人在燈下翻閱報紙，洗完碗的江恰恰出來打開電視機。

大雪天裡吹著暖氣看電視也不失為一件事，主人看著江恰恰疼惜地抱起安娜為念故事，眼神不溫下來：“恰，你在國真的沒有家人了嗎？”

江恰恰燈下蒼老的面孔仿佛是怔楞了幾秒，隨後才苦笑一聲：“我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孩子呢？”主人很是好奇，“你和他沒有生一個孩子嗎？”

“……沒有，我和他沒有孩子。”江恰恰搖了搖頭，抱著懷裡香的小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神突然就變得悲傷，“不過……”

“不過什麼？”

江恰恰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個模糊的影，小小的，的，或許比懷裡的安娜還要脆弱。

其實是有孩子的，在那片遙遠的土地上。

可悲的是這個母親，已經無法回憶起孩子的面貌來了。

人真是奇怪，年輕的時候近在咫尺，一點也不想見到那個孩子。到現在相隔千里，老了老了，或許是母作祟，卻又無端開始懷念起這條脈。

那是一塊從肚子裡剝離出的啊，上流淌著的，兒時也曾甜綿地喊自己媽媽。

他現在也該長大人了吧？不知道事業是否順利，有沒有結婚生子，還記不記得……這個母親。

或許是年紀到了，江恰恰如同許許多多這個年紀的老人那樣害怕起寂寞來，開始子孫滿堂，孩子的陪伴。

這些年夜深人靜的時候總回憶過去，回憶自己一生的點點滴滴，親人朋友，然後後悔，用寵安娜來填補自己生命裡想念兒子的空虛。

只是時間已經不容許再回頭，前些年曾經嘗試過聯繫妹妹，但酈雲那串老號碼始終都無人接聽。

“沒什麼。”江恰恰搖了搖頭，抱了懷裡的安娜充作安，就像抱著很多年前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孩子，微笑著指著書本上的一則繪問，“這是不是七個小矮人？”

安娜甜甜的回答聲令愉快的同時，也不到悲哀。

不敢回國，以前是害怕被抓走坐牢，現在則是接不了長途的行程。

幾乎也能想到自己最終的結局——安娜的單親媽媽沒有太多的錢將的骨灰帶回國，的靈魂，將永遠留在這塊連語言都不怎麼聽得懂的土地，無法落葉歸。

真正客死他鄉。

生活的艱辛不能多想，越想越讓人悲傷。

安娜的媽媽也不再問了，報紙上似乎有非常令興趣的消息，看得嘖嘖讚嘆，目不轉睛。

江恰恰帶著安娜去樓上睡覺，閣樓的小房間裡，燈昏暗。

小孩安靜地躺在自己紅的被褥裡——的母親是個好母親，雖然條件艱難，但從未短缺過該給孩子的質和，安娜的房間雖小，卻是心布置過的紅的主題公主房。

同樣是媽媽，常令江恰恰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而自慚形穢，更加思念遠方那個記不清面貌的孩子。

安娜長長的睫逐漸合攏，氣息平靜。

江恰恰手了的臉，又怕自己滿是老繭的糙手掌會刮傷孩子細的皮，小心地到一半就收攏回來。

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耳畔聽到一聲模糊的，恍若從天際傳來的“媽媽”。

幻影裡似乎有一個小麻雀般活潑的孩展開雙臂大笑著撲了過來，不知道這是誰，莫名卻到強烈的悉。小孩中途變了一個剃著短發五緻的小男生，臉上同樣是燦爛的笑容，有一道聲音告訴江恰恰，這是的兒子！

江恰恰下意識手想要接住他，下一秒卻撲了個空。

猛然驚醒，眼前只剩下昏暗的床頭燈和已經睡的安娜。

江恰恰好半天沒反應過來，回憶著幻覺裡出現的那一對孩子，終於記起了幾十年未曾見面影像已經模糊的兒子清晰的面貌，但那個孩兒是誰？

心突然痛得想要落淚，揪著口的服了好半天，莫名其妙就覺得，事其實本不該這樣的。

但一切無據可依，或許只是被生活強下生出的臆想，江恰恰無聲地掉了一會兒眼淚，輕輕掩上安娜的門下樓離開。

安娜的媽媽還沒睡，拿著那冊從公司帶回來的中文報紙看個不停。江恰恰收拾完家裡凌的陳設，給麥克添完狗糧，著大狗順的皮看它吃了一會兒，過來提醒主人早些睡覺。

雪下得那麼大，明天想正常上下班，估計還得早點起床把路鏟出來。

“等會兒，等會兒，等我把這個報道看完。”主人第二遍勸告中執拗地就著燈閱讀報紙上的文字，口中還念念有詞，“太幸福了……”

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麼東西，江恰恰哭笑不得地到遙控去按電視機，衛星電視轉了一圈，搜到一個中文頻道。難得在異國他鄉聽到字正腔圓的新聞播報，哪怕是關於財經方面的，江恰恰關電視的按鍵也不由按得稍晚了一些。下一秒主持人提出當日主題——“XXX集團繼承人與未婚妻日前於燕市酒店舉行結婚典禮，雙方到場家人包括迅馳集團董事長肖馳、始於集團董事長林驚蟄、高勝傳董事長高勝……婚禮第二天大盤瘋漲，請問XX專家，這場世紀聯姻是否會……”

江恰恰仿佛聽到了幾個悉的名字，微微一愣，抬起頭來，便見電視機模糊的畫面猛地拉近，放大了一張合照的近景。

合照中有幾張面孔雖然了不，卻一眼就認了出來。那麼多年過去，心態早已改變，能在此聽到故人的消息，只覺得又驚又喜：“哎呀，是他們呀？”

“唉？”主人意外與語氣中的稔，“洽姨認識他們？”

“以前在國時見過幾面而已，不是很。”江恰恰緒漸漸平靜下來，嘆了一聲，“林總，肖總……都是群厲害的年輕人啊。”

尤其是林驚蟄，這個名字總讓心頭悸，時常讓想起自己同名同姓的孩子。

只可惜對方是大家出，燕市商界傳得尤為神，江恰恰偶爾聽過一些，留下的印象只有深不可測。

“林總？”主人立刻來了神，“你說的是林驚蟄？你和他說過話？他為人怎麼樣？長得真的很帥嗎？”

江恰恰聽得笑了起來：“他格好的，講禮貌也有手段。長得嘛就白白淨淨，眼睛很大，有點像我弟弟，個子很高。我覺得是蠻帥，不知道在你們小姑娘的審裡如何。”

主人出了一個花癡的表：“小姑娘當然也覺得他帥啊！天哪他帥呆了好嗎！洽姨你居然跟他說過話！”

江恰恰搖了搖頭，那都是當年的風了。

主人此時長嘆一聲：“唉，他確實厲害，那麼年輕白手起家，搞出始於集團那麼大的公司，比我強了怕有一百倍吧。”

“白手起家？”江恰恰關掉電視順一問，“不是說他是XX領導人家的孩子嗎？有錢人家的小孩創業是要簡單一點，你也不差，不用妄自菲薄。”

“唉~什麼xx領導人，那都是多年前的老謠言了。”主人聞言擺了擺手，“他全靠自己的，家裡別說什麼領導人了，連燕市本地人都不是。他爸媽從小離婚，特別不負責任，一個都不管他。他在群南一個什麼……什麼雲的城市長大，反正是個很小的地方。高考自己考到燕市，然後開始創業，真的很了不起。”

一面說著，一面緩緩搖頭，忽然發現邊拿著遙控關電視的阿姨好久都沒有靜。

轉頭看去，立刻嚇得站起：“洽姨您怎麼了？”

江恰恰好半天才啊了一聲。

生命如同流轉的，在不經意時出現在後，無數的細節好像幻燈片那樣出現在腦海中，然後連接起來，火花四濺。

江恰恰出了很久的神，然後放下遙控，緩緩坐回沙發上，出神地著茶幾上的一顆香梨。

待到如夢初醒，已然是老淚縱橫。

抹了把自己滿臉的淚水，輕輕搖了搖頭，面對主人關切的詢問，半晌後只是一字一頓地回答說——

“我沒事，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自己弄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