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

　長達一周的時間里,十二歲的江予右耳什麼都聽不見，左邊的聽力也奇怪地到了影響。旁人低聲跟他說話時，就像風在耳邊吹,只有高分貝的聲音才能被辨認出來。

　付雯擔心孩子從此失聰，跟單位請了半個月的假，帶著江予四求醫。醫生看了江予的耳朵，表示只是鼓穿孔,一個月就可以痊愈。醫生還說，這麼小的破損，不至于引起聽力障礙，但按照江予的臨床表現,不排除聽神經到了損傷。

　那段時間,江予被付雯領著去了大大小小的醫院，每天中藥西藥雙管齊下，卻收效甚微。

　因為這事，江予的媽媽付雯跟馮佳薇大吵了一架。付雯一個人帶著孩子,在社會上爬滾打，當初如花一般的富家小姐早已被磨礪得果敢又堅韌。不帶臟字地指責馮佳薇,懟得平日說話頭頭是道的高級教師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如果不是及時出現，兩個急眼的人很可能上演一出互扯頭發的節。

　最后，看在的面子上，付雯沒有把事鬧大，更沒有接馮佳薇的賠償。見江予右耳聽力遲遲不見好轉,帶他去了趟北京，找到當時全國最有名的專家。專家的回復和之前醫生的話大同小異，只說孩子好起來的希很大,讓付雯不要過于擔憂。

　然后，在江予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他的聽力便奇跡般地恢復了。

　江予開心極了，想立馬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若緒和。走到悉的家門口，門是開著的，他看到一個人坐在座椅上擇菜。

　知道孩子沒事后，老人臉上流出發自肺腑的高興，一邊替兒媳過分的行為再次道歉，一邊熱地留江予在自己家吃午飯。

　說話間，江予不停地向屋子里張著，見里面空的，沒有一點靜，快樂的緒漸漸冷卻下來。

　他問：“程若緒呢？”

　道：“若若啊，在爸媽家呢。”

　江予了然：“什麼時候回來？”

　笑：“媽上次跟我說，六年級學習任務重，得把孩子帶在邊看著。若若現在已經不跟我一塊兒生活了。”

　若緒一直是非常讓人省心的孩子。

　別的小孩回家總想先看會兒電視，但若緒每次一回家，必然先把作業寫完。在眼里，該做的事做完了，玩起來心里才踏實。

　無論是學業還是與人往，若緒幾乎沒讓馮佳薇心過。

　唯一讓馮佳薇不痛快的，只有像影子般跟若緒糾纏不清的江予。

　那一年，馮佳薇的病得到了控制，認為自己有力照顧兒了，為了杜絕江予對兒的負面影響，索將若緒接回了邊。

　若緒和江予讀的不是同一所小學，六年級一整年，江予只跟若緒見了兩次。

　他給若緒寫了近二十封信，孩一封也沒有收到。

　***

　從赤嶺峰回來的夜晚，江予失眠到了凌晨五點。

　回家路上程若緒反常的表現，馮老師接電話時厭惡的語氣，漸漸在他腦子里發酵。本該是完的一天，卻以這樣的結局收尾，怎麼說呢，覺晦氣的。

　每次見面完，兩人都會互發微信報個平

　安，再簡單聊幾句。知道若緒的家教嚴格，也知道馮老師對自己是個什麼態度，江予很在晚上微妙的時間點給生打去電話。

　可因為若緒的反常，江予察覺到了有哪里不對勁，思前想后，決定在睡覺前，跟程若緒把在赤嶺寺和付明璐說話這事掰扯清楚。

　他討厭事留下尾，要做什麼就立馬去做。卻沒想到原本是優點的果斷格，推倒了另一副多米諾骨牌。

　江予這一覺只睡了四個小時。

　不到九點，他便睜開了眼睛，自然醒。

　房間黑乎乎一片，窗簾拉得很。他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準備給若緒發消息，問目前的況和接下來的打算。消息寫到一半，又想起生昨天特意打來電話，讓他這幾天不要主聯系。

　江予將手機扔在一旁，以一個大字沉被窩里，心里涌起一強烈的無力。

　如果可以，他想跟若緒一起面對暴風雨。可按照馮佳薇對自己的厭惡程度，他的任何行為都會讓事往更壞的方向發展。

　他不敢。

　這個想法產生的瞬間，江予到錯愕。

　怯懦、猶豫、瞻前顧后，這些詞已經很長一段時間跟他沒有關系了。

　他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再次陷這樣進退兩難的緒里。

　白天方煜辰組局，了白洲、周書霖一大幫朋友。江予原本打算帶若緒在這些朋友前個面，如今計劃不得不作罷。

　電話里，方煜城表示不爽：“江予，哪次約你沒給你伺候舒服了？若緒妹妹跟你勾勾手，你就搖著狗尾放我們鴿子。你這個見忘友的東西。”

　面對方煜城囂張的語氣，江予難得沒有懟回去，“今天真沒心出來，改天吧。”

　掛上電話后，他看了眼手機，已經是上午十一點，程若緒那邊依舊沒有消息。

　江予在家里打了一天游戲，到了下午四點，荒廢已久的賬號重回王者。他切換著頁面，不小心看到了若緒暗掉的頭像，突然覺這游戲沒什麼意思。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終于等到那個悉的號碼給自己打來電話。

　生低的聲音在聽筒里響起：“喂，江予。”

　若緒的背景十分嘈雜，約能聽見儀的響。

　江予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

　生緩緩吐了口氣，語氣鄭重：“我想了很久，我們以后還是不要再聯系了。”

　這讓江予到意外。他回憶起頭天晚上，生跟自己說過不要再主聯系的事，當時對方用的限定詞是“這幾天”。

　他心里有不解：“以后？”

　“嗯。”生的聲音聽又干脆，仿佛手起刀落，“你的聯系方式我都會刪除的，你也刪了我吧。唉，反正刪不刪除都一樣。高考那件事，我爸媽讓我跟你轉達一聲謝，如果以后有需要，你可以聯系我爸。”

　話音最后，若緒念完一長串手機號，又問：“記下了嗎？”

　江予沉著嗓子開口：“程若緒，你——”

　他想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可生很快便打斷了他。

　“就這樣，我先掛了。再見。”

　下一秒，電話那頭傳來了忙音。江予握著手機，整個人都

　是懵的。

　過了好幾秒，他漸漸回過神來，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微信里找到若緒的賬號，發去一長串問號，可很快對面便彈出消息——“你們暫時不是好友”。

　江予明白了生那句“反正刪不刪除都一樣”的意思，頓時愣在原地，心里生出一種五雷轟頂的覺。

　程若緒這是在跟自己，玩真的？

　他開始思考起生畫風突變的理由。

　因為在赤嶺寺跟付明璐說了幾句話？雖然這理由很魔幻，按照程若緒喜歡將人隨意拉黑的行事作風，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又或者是，程若緒和父母談判失敗，最后在脅迫下跟自己斷絕來往？

　無論是哪一種解釋，江予都覺得很可笑。

　江予不是善罷甘休的個，也絕不可能被電話里那句“以后不聯系”隨意敷衍。

　思前想后，他決定去趟程若緒家，把事當面問清楚。

　到若緒住的小區時，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腦子有點，憑直覺找到程若緒的家后，敲了會兒門。沒過多久，隔壁走出來一位七十來歲的老人，問江予有什麼事。

　江予道：“請問程若緒住在這里嗎？”

　老人答：“程若緒？不認識。”

　江予整個人都懵了，懷疑自己記憶出現了偏差。他試圖打簡怡的電話，生的手機號是國慶同游北京的時候留下的。聽江予問起若緒的門牌號時，簡怡到意外。

　“我只知道若緒住楓林小區，門牌號不記得了。要麼你直接打電話問本人？”

　江予道：“我現在聯系不上。”

　“那我幫你問問其他同學？”

　江予有些煩躁：“算了，我自己再想辦法。”

　掛上電話后，江予站在樓道里，頭頂的白熾燈有些晃眼。他盯著白墻上一道淺褐的污跡發呆，又突然想起，還有一個人知道程若緒在哪。

　江予打通了付明璐的電話。他問生：“你知道程若緒家的門牌號嗎？”

　付明璐沒有讓人失，很快把江予想要的信息回復過來。

　原來倉惶之下，是他搞錯了。

　江予往上走了一層，來到付明璐說的號碼牌前。他敲了好半天，還是沒有回應。

　最后是左邊的鄰居開了門。

　鄰居探頭看向這邊：“你找誰？”

　江予問：“程若緒是不是住這里？”

　“程若緒？哦，你說馮老師的兒呀，是住在隔壁。”

　江予聽了，準備繼續敲門，手還沒抬起來，又聽鄰居道：“他們家里應該沒人。”

　“沒人？”江予到意外。

　“馮老師今天上午住院了，一家人都還在醫院呢。”

　聽了鄰居的話，江予突然有些無所適從。

　他不知道是怎樣回到家的。

　折騰了大半天，也不覺得累。心里一無名火燃燒著，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焦躁，讓人坐立難安。

　直到晚上近十點，江予才再次接到程若緒的消息。

　只有寥寥幾句話。

　【我媽住院了，這幾天我會陪在醫院。剛知道我們的事，現在算是敏時期，我拿手機打字都會被盯著。

　上午的電話是要求我打的，你就當我在胡說八道。后面幾天沒辦法跟你聯系了，等我回到北京再說。勿回。】

　生的話仿佛一顆定海神針，讓江予心里翻涌的不甘和憤怒，在一瞬間平息了下來。

　他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劫后余生般地呼了口氣。

　***

　又熬了一周，這個飛狗跳的寒假，總算是結束了。

　元宵節第二天，若緒便迫不及待地踏上去北京的返程。

　馮佳薇雖然頭天才出院，卻堅持同程文晉一起送若緒到高鐵站。到底是要分開小半年，人終于放下了所有的埋怨，眼神里流出對兒的不舍。

　“到學校以后，記得好好學習。你年紀還小，談的事不要著急。等你自己變得優秀了，屬于你的自然會來。”

　若緒知道母親的話意有所指，不想就這個話題展開，沒有吭聲。

　“錯過了錯的人，也不見得是壞事。有些人的世界離我們太遠，在一起了本不合適，你對這些沒什麼概念，但媽媽不會害你。既然決定了不聯系，就不要再去多想。”馮佳薇繼續念叨著。

　若緒看了眼時間：“我得進去了。”

　程文晉在一旁話：“也是，時間不早了。你到了學校記得跟家里報個平安。”

　“嗯，好。”

　跟父母道別后，若緒拉著行李箱走進了車站。

　馮佳薇這次住院，并不能說完全是若緒造的。自從當上了教務主任，工作強度也隨之變大，馮佳薇的病控制得并不理想。早在三個月前，的主治醫師就對此敲過警鐘，但沒有放在心上。

　發現若緒還跟江予有牽扯的第二天早上，馮佳薇覺到頭疼不已，數值飆到了一百八。父親開車將送到醫院，在檢查過程中，又順帶發現了新的問題，一家人不得已在醫院度過了春節的后半段。

　所有的事，都湊在一起發了。

　馮佳薇住院的這段時間，若緒沒日沒夜地陪伴照顧，為了穩住母親的緒，甚至連“打電話跟江予徹底斷絕往來”這樣無理的要求都滿足了。但母親還是不斷舊事重提，像是給若緒洗腦似的，讓知道江予這人有多麼糟糕，跟江予發生牽扯是多麼荒謬。

　一周下來，若緒比病人還累。不僅是累，更是心累。

　好在，假期終于結束了，可以短暫地逃離這一切。

　高鐵站人來人往。

　若緒隨著洶涌的人，往站臺的方向走。上車后，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的一瞬間，那顆浮躁煩的心，終于有了息的機會。

　火車發，景開始后退，速度越來越快，窗邊的樹木變了一道道綠的影子。

　看著那些影子，想起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疲憊突然涌了上來。

　這疲憊不僅是或心靈的，更夾雜著一強烈的絕，像洪水猛一般，在后追趕著，拼命地想將吞噬。

　迷茫又害怕，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跑。直到那個奇怪的、極端的想法再一次出現——

　如果一開始，馮佳薇沒有把生下來就好了。

　若緒安靜地坐在位置上，眼睜睜看著靈魂一點點地崩塌、

　碎。

　突然間，耳邊響起一個男聲。

　“請問，可以跟你換個座嗎？”

　這話是對旁邊穿著格子大的生說的，生帶著耳機，沒有聽清。那人又重復了一遍：“換個座位，可以嗎？我的位置就在隔壁車廂，靠窗的。”

　聲音過分悉，讓若緒朝說話的人過去。

　面前的過道上，站了個穿著黑沖鋒的年輕男生。他戴著灰口罩，將下半張臉捂得嚴實。細碎的劉海之下是那雙非常清澈的眼睛，是眼睛和出小半的鼻梁，就能吸引旁人的注意。

　他微微低著頭，跟格子生商量換座位的事。

　意識到若緒的視線，男生往這邊看過來。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取下口罩，出了無比悉的笑容。

　若緒本沒力思考，江予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輛列車上。

　男生的笑，讓那些疲憊的、絕的緒，頃刻間瓦解。一瞬間，眼前喧囂的背景如馬賽克般消融。

　只剩下和他，在這座世界孤島上。

　鼻尖一酸，差點流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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