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當真去了壽康宮, 還同沈家七娘說了話?”
養心殿,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抬頭向前來回稟的汪懷恩。
汪懷恩頷首, 拱手道:“鎮北王今日下了朝便往壽康宮去了一趟,當時沈家七娘正在殿與太皇太妃說話, 后來沈家七娘先走,鎮北王坐了會,才去的擷芳殿。”
皇帝修長的指節敲打著案面,越發覺得不可思議。
若說因那沈嫣是沈明崇的兒,又做了他三年的兒媳,皇叔待與旁人不同些也是有的, 可再聯系起上元那晚馮瑭的回稟, 難不……皇叔當真對這前兒媳了心思?
皇帝瞇了瞇眼,眸中有種晦暗深重的彩, “可聽到里頭說什麼?”
汪懷恩說這倒沒有, “只聽聞鎮北王走后, 太皇太妃歡歡喜喜地替他張羅起枕邊人來,又將遞上來的那些大家閨秀的畫冊好生翻看幾遍,挑了幾個不錯的出來。”
又見皇帝喜怒難辨, 汪懷恩忙接著道:“陛下放心,太皇太妃在宮中幾十年了,看過太多的皇權爭斗和興廢存亡, 能在宮中幾十年屹立不倒的,自然明白極必衰的道理, 挑出來的姑娘定然是最合適的。”
汪懷恩自然知曉皇帝的擔憂, 鎮北王在關外十年, 太皇太妃鞭長莫及, 如今他回京常住,又是太皇太妃嫡親的侄兒,當然要為他籌謀相看。
但皇帝考慮得更加長遠。
將來的鎮北王妃即便不是大昭叱咤風云的宦世家出,可他們的孩子呢?謝斐畢竟不是皇叔的親生兒子,疏于教育也是有的,可來日皇叔若有了自己親生的兒子,必然會傾盡一切,給他最好的培養。
皇帝心絕不希此事發生。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皇帝甚至先皇,都或多或活在鎮北王的影之下,倘若將來三位皇子也都需活在鎮北王之子的影之下,皇帝是絕對不了的。
當初封謝危樓為太傅,一方面是為了制衡閣,另一方面是為將三位皇子的教養付給他,天下人多雙眼睛看著,皇叔絕無可能藏私,三位皇子的確能夠得到最好的教育,如此也能分走皇叔的部分力。
功高必蓋主,這是史書絕對承認的道理。
他極天下,一味地寬容仁厚只會招來的教訓,古往今來的帝王為了江山穩固哪一個不是滿手鮮,踩著尸上位?
皇帝把玩著手中的天子信璽,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寒,“汪懷恩,你說皇叔不會當真與他那兒媳婦有些什麼吧?”
汪懷恩最擅察言觀,隨即捧著一副笑臉來:“有沒有,還不是陛下說了算。”
皇帝贊賞地瞥他一眼:“喚馮瑭進來。”
既然皇叔在百姓之間威名赫赫,那他今日就毀了這威名。
……
下半晌,沈嫣在醉和軒包了一間寬敞的雅間,見了京中大小鋪面的管事,對各大鋪面的賬目進行突擊檢查。
早前為杜絕賬目不明的況,沈嫣對所有鋪子管事的要求就是事無巨細,每日、每月、每年的收支結余,不論大小,都需筆筆待、核對明白。
但底下不乏浸潤商場多年、通做賬的頭,其中幾人又背靠沈氏宗族,各自都有些面,對這位不能言語、和“令行止”四字幾乎沾不上邊的十幾歲東家習慣了敷衍應對,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即便是查賬,他們也不覺得這弱弱的小丫頭能查出什麼來,角甚至勾起一眼可見的嘲諷。
查賬?就憑這一主兩仆?
小姑娘恐怕連賬本都看不明白吧!就算錯賬擺在面前,也未必能發現。
直到雅間門一開,進來幾個不算陌生的面孔,其中幾位店鋪掌柜面上的笑容才登時一僵。
這小七娘竟然請來了五名上京有口皆碑的賬房先生!
難不了真格?
眾人走到今天,都是生意場上有頭有臉的人,被一個并未威信可言的小姑娘拿,真要查出什麼貓膩,鬧大了誰面子上也不好看,更不愿因此斷了財路。
其中一個著青布長衫的胖中年男人上前道:“七娘啊,咱們這幾個都是在沈家干了幾十年的老伙計了,七娘要查咱們的賬原本天經地義,族中挑幾個懂賬的過來就行,外人來查顯得生分。何況查賬這些費時費力的瑣事,豈能勞您親自過問?”
一來今日查賬并未提前知會,眾人都沒個準備,心中原本就有怨氣;
二來外頭的賬房先生看自家人的笑話,真不知是急于立威,還是太年輕還不會做人。
沈嫣抬起眼,認出來說話的這個正是堂叔祖父那頭的親戚,名喚常喜,在名下一家染坊做管事,論起輩分,也算是的長輩,但今日,沈嫣可不是來同他們來閑話敘舊的。
沈嫣擱下手中的茶盞,朝這位遠房長輩頷首示意。
先禮后兵,云苓得了自家姑娘的示意,掃視屋眾人一眼,揚聲道:“今日請諸位來,并非姑娘不信任各位,只是想對名下各大行當和賬目來去多些了解。姑娘這些年掌管王府中饋,支使調遣手下三百多名丫鬟小廝,闔府上下無人不心服口服。只是府諸事繁忙,這些年對明顯鋪子難免疏,趁著如今閑賦在家,索將過去在府上學來的管家本事拿來一用,至于這幾位賬房先生,只是姑娘請來幫忙的,姑娘并不是這方面的行家,這位程先生正是姑娘在王府的賬房師父,從前在王府教過姑娘幾日,是姑娘的識。諸位也不必擔心,姑娘素來是賞罰分明的,且恤諸位多年辛苦,絕不會刻意為難。”
言罷,先將各家今年正月以來的賬本分配給幾位賬房先生。
隔著一面屏風,里頭算盤的噼里啪啦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這頭沈嫣坐在圈椅上,一面喝茶,一面翻看整理冊的管事、工匠名單,聽底下人一一上前稟告各家今年鋪面的概況。
無需事事盤問,但凡心有鬼祟之人,難免東張西,瞻前顧后,生怕賬面上出什麼紕。
就這般過去兩個時辰,屏風的核查還在繼續,便是幾位跟宗家沾親帶故的都有些坐不住了。
眾人卻都沒想到,這年紀輕輕的小七娘依然行止若定,雙目鎮靜謙和,不時含笑示意,涉及未知的領域時,懂得虛心教,遇上不足之,也會肅容斥責,竟是個鎮得住場子的。
夏白日長,賬目清算到酉時,天兒還是亮堂堂的。
屏風的賬房先生接連有人清算完畢,厚厚幾沓賬冊在年輕的東家面前堆積如山,松音提前點了燈,沈嫣便拿起賬冊開始細細翻看、記錄。
這一等又是大半個時辰,眾人注視著的神,后背冷汗涔涔,一顆心簡直被懸在天上吊打。
期間云苓出去了一趟,回來時在沈嫣耳邊說了句話,眾人都瞧見,這一下午還言笑晏晏、溫和順的姑娘面當即沉了下來。
斂去笑容,那雙霧般的杏眸竟多了幾分凜冽寒意。
眾人心中一,本以為上頭要發話,卻沒想到東家手上紫毫一刻不停,仍舊冷靜地對完最后一本賬冊,這才緩緩抬起眼眸。
折騰一下午,外加半個晚上,沈嫣已有些乏累,閉了閉眼睛,指節按著太,再睜開時,眼底恢復了清明,藏著威勢。
向云苓打了個手勢,云苓便接過賬本和沈嫣的記錄,醒了醒嗓子,看向右側一排靠椅上坐著的幾位長袍管事。
“姑娘早先說過,絕不刻意為難,但也絕不容許毫無底線的投機取巧,耍!”
云苓聲音高亮,此話一出,底下的管事莫不冷汗頻出,暗暗攥扶手,面上還要出個笑來附和。
“賬目顯示,聚興茶樓上月采購的枝春總共五十斤,共計八百兩銀子,可我們姑娘記得,今年浙江的枝春大大減產,總產量不過也才十斤不到,竟不知朱掌柜這五十斤的枝春從何而來?”
話音落下,那聚興茶樓的掌柜嚇得雙一,趕忙拱手上前,正找個理由糊弄過去,云苓已經開始翻看下一本。
“上元一案之后,姑娘曾吩咐下去,不得克扣傷伙計的月錢,家屬中有因鰲山傾塌一案亡故者,給予十兩銀子恤,家屬中如有傷者,酌給予二兩至十兩不等,敢問杏花樓張掌柜,正月的月錢支出較尋常減十兩銀,怎的恤金竟有百二十兩之多?這百二十兩進了哪位伙計的口袋,怎不見賬房細細詳說?”
那杏花樓掌柜渾一凜,上前挨著那聚興茶樓的掌柜躬站好,一時啞口無言,渾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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