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羽換了裳, 乘馬車來到錦繡軒。
錦繡軒作為京城第一樓,除非是於國喪等特殊時期,常年座無虛席, 熱鬧非凡。林清羽即便想到了沈淮識會在京城,也沒料到他會約自己在錦繡軒見面。雖說他已命天機營停止對沈淮識的追捕, 但沈淮識本人應該還不知曉此事,竟還敢現於京城市井,這就是對自手的自信麼。
廢立太子的詔書已昭告天下, 沈淮識在這個時候找自己,極有可能是為了蕭琤。不得不說, 他有幾分期待。
林清羽向錦繡軒的掌櫃要了一間二樓雅間, 一壺清茶。他坐在窗邊,飲著茶看人來人往, 川流不息。永興街一如既往的繁華,商鋪小販的賣聲, 路人匆匆走過時的神態,也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天子病重,儲位易主似乎對這些平頭老百姓毫無影響。京城中尚且如此, 遑論其他地方。
無論儲君是誰,龍椅上坐的是誰,手持筆掌天下的又是誰,老百姓的日子都要過下去。
不多時, 門扉一陣輕響, 林清羽道了聲“進來”, 一個頭戴帷帽的男子走了進來,皂紗垂下,擋住了男子的容貌。林清羽讓歡瞳去外頭守著, 男子便摘下帷帽,出一張平平無奇,轉眼就忘的臉。
林清羽道:“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再見到你。”
沈淮識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林大夫。”
沈淮識還笑得出來,看來不是要找他興師問罪。林清羽挽袖一指對面的茶位:“坐。”
沈淮識在林清羽面前坐下,帶著一局促,但大還算平靜。林清羽問他:“為何要約我在此地會面,以往不都是在長生寺麼。”
“我要離開京城了,下次和你見面不知是何年何月。”沈淮識垂著眼道,“臨行之前,我想同你共飲一回。”
林清羽看著男人老實的模樣,口微妙地有些不適。他和沈淮識相識已久,每回見面不是在太醫署便是在長生寺,兩人從未像現在這般隔著桌案對面而坐,桌上還放著一壺好茶。
過去,他把沈淮識當棋子,棋手和棋子自然沒有共飲的必要。如今蕭琤已倒,沈淮識連當他手中棋子的資格都沒有,他又為何放著夫君不陪,在此浪費時間。
林清羽問:“為何想要同我共飲?”
沈淮識抬頭來:“因為,我把林大夫當朋友。”
林清羽不莞爾一笑。他這一笑,看得沈淮識愣了一愣,忍不住道:“還有便是,你的眼睛真的很像靜淳。”
林清羽戲言:“如此說來,你也把我當靜淳郡主的替了?”
沈淮識矢口否認:“我沒有。你長得好看,比……比靜淳還好看,你們的格也截然不同,我不會將你們混淆。但你為我治過傷,又替我找到了朱大哥,讓我知道了當年的真相,我很激你。”
林清羽問:“我問你,你之所以留在京中,是不是不信我,以為我會對靜淳下手?”
“我沒有不信。”沈淮識艱難地辯解著,“我只是……”
“你若如此在意靜淳,為何不去北境看他?”
沈淮識搖了搖頭:“他在北境應該過得很好,我不想打擾他。”
林清羽看了他一會兒,問:“想喝什麼酒。”
沈淮識臉上流出一喜,那張死氣沉沉的臉總算有了些許神采:“喝你喜歡的就好。”
沈淮識隻字不提蕭琤的事,好像他真的只是想和林清羽喝酒。林清羽了一壺錦繡軒的招牌竹葉清酒,又點了幾道他印象中覺得不錯的菜肴。沈淮識不善言辭,若非必要甚言語,林清羽也不是話多之人,一日之中大部分話還都是和顧扶洲說的。兩人在沉默之中用了這頓飯,最後,沈淮識端起酒觴,道:“今日一別,天涯海角難再見。林大夫,保重。”
林清羽亦舉杯致意,抿了一小口,道:“你打算去何——回南越漁村?”
沈淮識語帶自嘲:“我還未想好。天下之大,總有我容之。”
“你一武藝浪費可惜,天機營你想必是不會回去。”林清羽話音一頓,“或許,你願意留在我和將軍邊麼。”
林清羽的邀請大大出乎沈淮識的預料:“你是說……顧大將軍?”
林清羽點點頭:“將軍如今掌管著皇宮衛和京師鐵騎營,為你尋個位置不難——你不是向來敬佩將軍麼。”
驚愕過後,沈淮識笑了:“多謝林大夫的好意,我敬佩大將軍不假,可惜我不想留在京城。”
林清羽沉道:“所以,你還是想著逃避。”
“不,我只是想過平靜的日子。”
林清羽冷聲一笑:“你若真的什麼都放下了,現下也不會在此。”
沈淮識抿雙,陷了沉默。
良晌,林清羽道:“淮識,當日朱永新告訴你的‘真相’並不全然是事實。”
沈淮識瞳孔驟然:“什麼?”
“天獄門一朝覆滅,蕭琤難逃乾系不假。但在最後關頭,他收手了。是皇帝留有後手,在他放棄之時,命天機營銳傾巢而出,以赤牙宗之名,屠盡天獄門滿門。蕭琤費了不功夫才保住了你的命。”林清羽道,“但蕭琤策劃了天獄門一事,又欺瞞你多年,在我看來,他和罪魁禍首的皇帝沒什麼區別。但或許,你有別的看法。”
沈淮識臉蒼白:“你為何突然告訴我真相。”
林清羽淡道:“你不是把我當朋友麼。我一般不怎麼騙朋友。”
當然,他願意告訴沈淮識事實,最重要的一點是蕭琤已是一敗塗地,命都不知還能留多久,再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在這種況下,“真相”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沈淮識默然無語,唯有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林清羽審視著他的表,哂道:“怎麼,後悔刺蕭琤那一劍了?”
沈淮識再開口時,嗓音已是低啞:“你為何要騙我?”
林清羽直言道:“我怕你心。”
沈淮識嚨裡發出一聲古怪的笑聲:“在你眼中,我就……就那麼賤麼?”
林清羽反問:“你不賤麼。”
沈淮識呼吸一窒,霍地站起,雙手握拳:“我、我走了。”
林清羽在他後道:“騙了你,我很抱歉,但我不後悔。在當時那種況下,你依舊給蕭琤留了一條命。若你知曉蕭琤曾心過,只怕不但不會傷他,還會大大方方地原諒他,繼續為他暖床賣命……”
林清羽語氣中不加掩飾的輕蔑像是在往沈淮識的心上不住地刀,他雙目猩紅,口而出道:“我不會!”
林清羽放下酒觴:“如此,你做給我看罷。”
沈淮識近乎是低吼地說:“你要我怎麼做。”
“蕭琤在晉園養病,我可以讓你再見他一面。”
沈淮識啞聲道:“見他……?”
“見面之後,你是想取他命,為天獄門報仇,還是留他一條命方便以後你們再續前緣,或者讓他就這麼半死不活地活著,眼睜睜看著你和旁人風花雪月,談說卻無能為力,一輩子當你的階下囚——只要你一句話,我都可以滿足你。”林清羽揚起角,微冷的聲線中帶著難以抗拒的蠱,“但我不會你,選擇之權,在你自己手中。”
沈淮識久久愣住,緩緩坐下。林清羽卻站起了:“等你考慮好,再來尋我。”
端午過後,日子越發炎熱。京城已有兩月未下一滴雨,田地裂,溪流乾涸。眼見京中大旱,新任儲君蕭玠與國師一同前往天臺山求雨,至今未歸。
烈日杲杲,蟬聲陣陣,林清羽在太醫署的藏書樓待了半日,一本《大瑜藥鑒》已完了一半。突然,他的右肩被人了,他下意識地朝右看去,邊空無一人,再回頭時,就看到左側的桌案上坐著一個三十歲老男人。
林清羽奇道:“你怎麼來了?”
天氣越熱,顧扶洲越鹹。整個盛夏,他就沒見顧扶洲出過幾次門。能讓顧扶洲冒著烈日到太醫署找他的,定然是大事。
顧扶洲額頭一層薄汗,一手背在後,一手將林清羽面前攤開的書籍合上,推至一旁,笑道:“我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何。”
顧扶洲出背在後的手,手中拿著的是一個瓷壇。他老神在在道:“自從嫡出的小蠱蟲死在了歡瞳腳下,你整日鬱鬱寡歡,以淚洗面,我這個當夫君的實在看不下去了,所以……”
林清羽一陣心跳加速:“你難道……”
“沒錯,我要送你一窩小蠱蟲。”顧扶洲打開瓷蓋,“我派人去南疆找那個蠱王要的,應該符合你的要求。”
林清羽仔細瞧了瞧,顧扶洲送他的蠱蟲,乍看之下的確是他想要的那種。至於究竟有沒有他想要的效果,還要養了才知道。不過這已經能替他省下一大半的時間。
林清羽展一笑:“這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禮。”
顧扶洲心微妙了起來:“嗯……比我送你的求婚戒指還喜歡嗎?”
說實話,一窩小蠱蟲對他而言比戒指有用得多。因為經常要配藥,手上不便戴東西,顧扶洲送他的指環已被他收好,和其他重要的件放在一。但此刻,林清羽覺得自己可以說一個無傷大雅的小謊。他用袖拂去顧扶洲額間細汗:“那還是更喜歡戒指。”
顧扶洲姿態放松,靠著桌子半坐,即便如此,還是比站直的林清羽高出不。顧扶洲隨手一攬,林清羽就被帶得上前一步,嵌在一雙長之間。
顧扶洲端詳著林清羽的神,道:“又騙人了林大夫,你分明更喜歡小蠱蟲。嘖,差點又被你騙到了。”
林清羽眼中蘊著笑意:“反正都是你送的,有何區別。”
顧扶洲劍眉一挑:“那我的回禮呢?”
林清羽輕輕了他的臉頰:“回府給你。”
顧扶洲似有不滿,抱著林清羽不讓他走:“……嗯?你怎麼不說一年後再給我。”
林清羽提醒他:“這是在藏書樓,隨後可能有太醫署的學生過來。”
顧扶洲笑著放開了他:“這樣啊。”
離開之前,林清羽還要把一桌的醫書歸位。顧扶洲捧著書跟在他後,遞來一本,他便放好一本。還差最後一本書時,顧扶洲突然喚了他一聲:“清羽。”
林清羽剛轉,就被人輕輕推了一下,後背直接靠在了書架上。他還未來得及反應,顧扶洲就彎下腰,吻住了他的。
瞬息之間,林清羽心慌得僵在了原地。這不是在將軍府上,不是在他們的臥房,他們在藏書樓,門外還有兩個看守的侍衛。即便不會被人看見,這也是他平日鑽研醫之地,顧扶洲怎麼……怎麼可以在這裡親他。
直到被咬了一口,林清羽才勉強回過神,他聽見顧扶洲說:“清羽,張。”
林清羽懷裡抱著最後一本醫書,臉頰燒紅,不自覺地喚道:“江……”
他雙一張,江公子的小舌頭如期而至,甚至弄出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響。
外面不知何時變了天,一道雷閃從空中劃過,陣陣驚雷過後,狂風驟來,暴雨忽至。雨水衝刷著窗扉,藏書樓暗如黑夜。
林清羽背靠著書架,閉著眼睛,長睫輕,任由顧扶洲吻他。
溫而熱烈。
這是今年盛夏的第一場雨,亦是最後一場。
八月,前太子蕭琤薨逝於晉園;十月,皇帝因病崩逝,太子蕭玠登基,年號初熹;奉溫皇后為大瑜唯一的皇太后,垂簾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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