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二十三年臘月,極寒。
十七歲的樂安侯世子姜思源用罷早飯,帶著十五歲的七弟和十二歲的八弟走出府門,去國子監讀書。
出樂安侯府向東走二十八棵柿子樹,便到了姜府門前。姜家八十八歲的老管家厚叔拄著拐杖站在府門口,巍巍給三位爺行禮,“六爺、七爺、八爺。”
哥仨站住。六哥不說話,七郎清亮的桃花瞳含笑,響亮喊道,“今日天寒,您老人家多穿件夾襖——”
“穿著呢,老奴多謝爺們掛記。”厚叔咧開沒牙的笑著,“二爺今兒怎沒跟爺們一塊出來?”
八郎大聲回道,“我爹爹帶人去巡視了。”
厚叔正因今早見不著二爺憾時,姜松和姜二郎、姜三郎走出府門,小哥仨齊刷刷喊道,“伯父、二哥、三嫂。”
姜二郎和姜三郎含笑與弟弟們打招呼,姜松抬手扶著厚叔,讓他穩當當坐在門的炭火盆邊,才與三個侄子道,“昨夜可有衙差進府報災?”
六郎姜思源回道,“有民舍塌,幸未傷及人命。”
姜松放心了些,叮囑道,“雪天路,都好好走路,莫追跑打鬧。”
“是。”小哥仨應了。
姜三郎上前摟住六郎的肩膀,笑嘻嘻問道,“敢問監大人,這天何時才能轉暖?”
姜思源十六歲時準確預測出京畿博縣地龍翻時辰,姜二爺以防萬一,令博縣知縣急安排百姓避難,待地龍翻時,雖損毀房舍數百間,無一人一畜傷亡。景和帝對姜思源大加贊賞,破例任命他為司天監監。
按理,姜思源現在應去司天監供職,但他懶,便求了景和帝恩準,繼續在國子監讀書——睡覺。
見家里人和街坊們都眼看著自己,姜思源便道,“二十日。”
二十天……街坊們掐算一番,滿懷希問道,“六爺,立春過后三天就暖和了?”
姜思源點頭。
又有街坊問道,“六爺,這二十日可還有大風雪?”
姜思源點頭,“一場。”
還有啊……眾人愁眉苦臉。
八郎笑道,“各位伯母、嬸嬸,今冬風雪足,明春田苗青,明年定是好年景。”
確實是這麼回事兒!眾人眉開眼笑,“還是八爺看得遠。”
姜府向前再走十六顆柿子樹,便是任將軍府。江凌和姜留帶著九歲的任知裕和六歲的小桃桃給眾人見禮后,江凌走到二哥、三哥邊,任知裕站到了三位舅舅邊,跟他們一塊去國子監讀書。六歲的桃桃站在府門口,糯糯跟著母親一起叮囑大家小心路。
看著六侄和六歲的小外孫,姜松的心都要化了,桃桃肖母,六丫頭六歲時便是這麼討人喜歡的小模樣。
喊完眾人小心路,姜留又喊道,“裕兒,路過京兆府時,別忘了把湯給你外公送進去。”
“好。”任知裕響亮應著。
江凌也不放心地叮囑妻,“天冷,出門時穿暖和些。”
姜留和桃桃應了后,桃桃又向哥哥喊道,“哥別忘了告訴外祖父,桃桃跟母親和弟弟去二姨母家玩,要很晚、很晚才能回來。”
姜留了兒腦袋上暖和的雪狐帽子,打桃桃出生,父親便極了這個外孫,桃桃也極喜歡跟著外祖父,每天散衙回府,這對祖孫都要湊在到一說會兒悄悄話。
任知裕點頭,“知道了,快回吧。”
眾人又往前走了幾步,便到了廖府門前,廖元冬與弟弟廖敏安并大隊伍,浩浩走出巷子,上了三輛馬車。
江凌帶著自己的三個部下趕往城外的右羽林衛大營,姜六郎、廖敏安、姜七郎和任知裕一輛車,趕往國子監;排到與伯父同車的姜八郎,要被伯父考問一路功課。
待到國子監巷口下車,恭送伯父乘車去國子監后,姜八郎爬上后邊的馬車訴苦,“大伯要我今晚抄一遍《尚書》洪范篇。”
眾人嘰嘰喳喳同八郎時,任知裕湊到姜六郎耳邊,低聲音道,“六舅,裘爺爺和黎青叔會在開春前后到京城。”
懶洋洋靠在車廂上打盹的姜六郎挑起丹眸,“你爹跟你說的?”
“我爹跟我娘說,我聽到的。”年紀不大的任知裕極為聰慧,“六舅舅,最近天相可有異?”
“小孩子家家,問這些作甚?”姜六郎推開外甥,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就是,小孩子家家的。”雖然不知道六哥跟裕兒說啥,但七郎還是習慣地跟了一句。
姜八郎閃著灼灼桃花瞳湊過來,“我不是小孩子了,六哥,有何好事?”
六郎眼也不睜,“待你把《洪范》篇中的三德五事讀懂了,再來問我。”
廖敏安笑著拍了拍八表弟的肩膀,“到門口了,下車當心雪。”
兄弟、外甥和表弟下車應付前來打招呼的人后,姜六郎才跳下車,琢磨著黎青叔家那個傳家的酒壇子。
“姜監!”冷得在國子監門前跺腳的司天監差奔到近前,行禮道,“姜監,陳侍郎請您即刻去司天監。”
姜六郎抿了抿,“何事?”
國子監差小聲道,“小人也不清楚,不過侍郎還讓請了靈寶觀主。”
陳監正還請了于淵子道長,應是有要事。姜六郎與家人們打了聲招呼,轉鉆回馬車上,趕往司天監。
國子監眾生羨慕嫉妒恨地回頭看著姜思源,姜八郎則笑得春花燦爛,司天監監正派人來找,六哥今日睡不懶覺了。任知裕的小眉頭微微一皺,總覺得要發生大事了。
途徑興祿坊時,聽到悉的喧鬧聲,姜六郎挑開車簾,果然見父親被幾十個嘰嘰喳喳的伯母、嬸嬸和大嫂們圍著,連忙放下車簾。
但還是遲了。眾花叢中的姜二爺開心喊道,“悅兒!”
孩兒都十七了,這名您要喊到何時才肯罷休?姜六郎無奈,下車頂著眾婦人的贊揚聲上前行禮,“父親。”
姜二爺笑著與旁邊的司天監差打了聲招呼,才抬手幫兒子掃去肩膀上的落雪,和悅問道,“悅兒何去?”
“司天監。”
姜二爺又問兒子,“可用早膳了?”
雖然他們搬去新建的樂安侯府,但每日都會穿側門回姜府北院,陪祖母一起用膳的。父親這般問,應是找自己有事兒,姜六郎回道,“沒。”
姜二爺立刻板起玉,“你正是長的時候,怎又貪睡不用早膳?”
姜六郎……
“世子,飯一頓也不能拉下。”
“是啊,侯爺快帶世子去用膳吧,我老婆子的事兒不急,等您得空了再說。”
“……”
在眾人七八舌地關懷中,姜六郎隨父親上了,陪他去用早膳。
姜二爺喝了口姜猴兒遞進來的熱茶湯,低聲道,“為父方才遇到了于淵子道長,和至背著行李跟在后邊,說是要隨他師父出城,陳監正尋你,應也是為了此事。寒冬臘月你們仨一塊出城,能去哪?”
姜六郎磕也不打,“去藏云寺。”
藏云寺是京畿最高,是觀天相的最佳場所。
觀星啊……姜二爺滿臉羨慕叮囑道,“若非萬歲今日出宮要為父陪著,為父就跟你們一塊去快活幾天。你到了藏云寺,若你師父有事讓你辦,除了出家當和尚,你都應下。在藏云寺里有事兒就讓當獨去辦,他若敢不聽你的話,你就讓他還欠為父的賭銀。”
今年已九十九歲高齡的藏云寺修善大師,五年前下山收了姜六郎為俗家弟子,傳藝四年后才返回藏云寺。四年間,當度常下山到姜家蹭齋飯打擾姜六郎學藝,姜二爺便他賭了幾把大的,賭得他不敢再登門。
“孩兒明白。”姜六郎低聲音道,“父親今日陪萬歲去何?”
“這麼大雪,萬歲應是想去同山吃鍋子。”自從大皇子和二皇子理政后,景和帝常出宮,帶上自己的純臣姜楓,四“察民”。
陳侍郎自己和于淵子道長去藏云寺,裘叔和黎青京,六姐夫這段時日常夜不歸宿,廖宇的傻孫子越發囂張……姜六郎將所有事串起來想了想,還是決定把一個天大的告訴父親,他湊到父親耳邊以極低的聲音道,“三皇子才是真正有帝王之相的。”
姜二爺的桃花瞳瞬間瞪大,隨后笑得一臉燦爛,上卻道,“為父早就知道了,還用你說。”
姜六郎……
大皇子雖然也不錯,但因為留兒,大皇子與江凌之間始終有些芥。三皇子不錯,各方面都不錯!姜二爺越想越高興,又忍不住把兒子拉過來低聲音問,“廖宇還能活幾天?”
姜六郎……
三皇子有帝王相,早早向大皇子投誠的廖宇不短命才怪!姜二爺笑得極為愉悅,“雪天路,登山時你要照顧好于淵子和陳長秋,他們都歲數大了,摔一跤怕是半年都爬不起來。”
伺候父親用了早膳,姜六郎趕到司天監門前跳下車,還未邁上臺階,便聽有人喚他,轉眸見旁邊馬車上跳下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正是司天監監正家的孫,姜六郎停住,等上前。
俏生生的小姑娘抱著幾本書跳到姜六郎邊,頭上絹花制的桃花簪花瓣,UU看書 www.uukanshu.com讓姜六郎繃的心得以舒緩。
進司天監衙,小姑娘脆生生求教,“姜六哥這幾日可觀到畢月烏和參水猿的異相了?小妹有些看不懂。”
這說起來可就復雜了,姜六郎選了最省事兒的,“我也沒不懂。”
小姑娘聞言,眼睛更亮了,“那等去了藏云寺,咱們一塊坐在忘俗石上觀星可好?”
姜六郎微愣,忘俗石這名字是父親瞎起的,怎會知道?
小姑娘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姜六郎想什麼,笑道,“六姐姐告訴我的,我覺得這名字極好。姜六哥,咱們跟六姐和六姐夫他們一樣,坐在忘俗石上賞日落、觀月升,好不好?”
他們的關系,能和六姐和六姐夫一樣?姜六郎看向自己的替小廝青柿。
還不等青柿開口,小姑娘就瞪了他一眼,又轉頭笑瞇瞇問姜六郎,“好還是不好?”
前思后想,姜六郎覺得也沒什麼不好,便直視著比桃花還絢爛的眸子點頭。
“好。”
房中的于淵子含笑看著這一幕,笑著與徒弟道,“當年為師在姜家西院種下的桃樹,每一株都開得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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