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宦頂著大太從長階底下跑上來,在含章殿門稍微整理了儀容便邁步進去,恭謹地向紗幔后打坐的天子躬道:“陛下,明月公主的車駕已到了街,很快便要宮了!”
淳圣帝自下朝后便一直在等著消息,此時聽了他這話,一分喜攏上眉梢,他當即睜眼,由旁的宦扶著起,掀簾出來。
另幾名宦拿著袍上前來要替帝王換,卻被他手擋開:“告訴他們,直接讓明月的車駕到文定門,舟車勞頓,一定累極……”
思及此,淳圣帝雙手叉腰來回走了幾步,再手指向那名前來通報的宦:“德寶,再讓人在文定門備輦,便用朕的輦好了,快去!”
“是!”
德寶已許久不見帝王如此時這般展,他不由也面笑意,轉便吩咐人趕去準備輦。
“陛下,如今日頭正盛,公主從街宮再到文定門約莫還要些功夫,您不如等個兩盞茶再去文定門,也不遲啊。“
德寶小心翼翼地道。
“大真人何在?”淳圣帝卻問。
“大真人在摘星臺,奴才已遣人去請,一會兒他也會去文定門。”德寶垂首如實答道。
“陛下,賀指揮使求見。”
適時,一名宦躬進殿。
“賀卿來得正是時候,他可真是有一個好兒子,快,讓他進來!”淳圣帝懸在心頭幾月的大石落下,此時正是神清氣爽。
午后的驕炙烤著整個宮,紅墻碧瓦浸在一片耀眼的金痕里,近兩千的軍護送著公主的車駕緩緩駛宮門。
依照禮制,馬車宮便要在宮門便停下,但因有圣上口諭在先,故而馬車宮后便直奔永定門。
自在城外見過敬侯府世子趙絮英后,秋泓只見公主紅了眼眶,卻沒掉淚,甚至一句話也沒說,只愣愣地盯著一。
便連那落在地上的匕首,也是秋泓撿起來重新放到手中的。
馬車在永定門停穩,商絨被秋泓扶著下去,一霎金鋪滿視線,沒有一涼意的風吹拂鬢邊的淺發,在如此強烈的線,慢慢地抬起眼睛,看見不遠那一行人。
帝王袍鮮亮,金線龍紋熠熠生輝。
在他旁的,是胡貴妃與另幾位妃嬪,以及們的兒。
凌霜大真人一月白道袍,臂上拂塵迎風微,幾名道躬在側。
那麼多的人,像一片黑的影子。
商絨被秋泓扶著,猶如提線木偶般一步一步地往前,那片濃郁的影子更近,向的每一雙眼睛,都得步履更重。
秋泓發覺忽然停步,便抬首向蒼白的面龐,輕聲喚:“公主?”
商絨卻好似本沒有聽到的聲音似的,慢慢地,轉過去,不顧刺眼的越過那永定門,目停駐在琉璃碧瓦的高檐之上。
烈日之下,不知名的鳥雀在晶瑩剔的瓦檐展翅,它一扇一扇,琉璃瓦一閃一閃,接著,它轉過頭,紅墻高砌,卻依舊擋不住它的海闊天空。
眼睫微,毫無預兆的,商絨的眼皮重重下,也隨之后仰倒去。
“明日!"
淳圣帝眼見忽然倒下,幸而一旁的婢秋泓反應極快,及時扶住了人,他也顧不上其他,當即下了階,快步過去:“快!傳太醫!”
黃昏時分,落日西沉。
商絨在一陣嘈雜聲中清醒過來,呆愣愣地盯著梁上的木雕神圖。
已回到生活了十四年的純靈宮。
“貴妃娘娘,公主還沒醒,您不能進去……”
伴隨宮娥焦急的聲音,那朱紅殿門被人打開,夕的余暉大片涌,雕花殿門上映出一道云鬢扶花,纖瘦裊娜的影子。
胡貴妃踏進殿來,耳垂墜的紅寶石耳珰閃爍其,一雙眼睛輕抬,跟隨而來的宮娥立即上前去掀起那道素紗簾。
純靈宮的宮娥立即跑進來,卻又被貴妃的人攔住。
“明月公主不是醒著麼?”胡貴妃進了殿,見床上睜著眼的商絨,紅輕揚,見商絨毫無反應,心勾描的彎眉一蹙,手帕輕頸間的細汗,瞥向一旁的幾名宮娥。
那幾人心領神會,立即上前去已最為強的手段將商絨扶起來,又鉗制住的雙臂。
“貴妃娘娘!您這是做什麼!”純靈宮的宮娥鶴紫隔著一道紗簾約窺見其中的靜,想要進去卻又始終被擋住。
“明月公主您是至凈至潔之,妾是怕您在外頭的這段日子里沾染些俗世塵埃,”胡貴妃十分敷衍地向榻上那位猶如般不斷掙扎的小公主,眼眉含笑地喚來一位嬤嬤,“原是份好心好意,還請公主莫要辜負。”
當今圣上育有四子三,一個個的皇子公主,卻沒一個比得上這位從榮王府中抱宮中的明月公主得圣心眷顧。
便連這個貴妃,也需向行禮。
“公主放心,奴婢只是驗一驗您的子,很快便好。”那位年長的嬤嬤一笑,滿臉的褶痕牽起來。
說著,便挽起袖上前,吩咐人去解商絨的。
商絨驚懼地想要躲卻無可躲,好多雙手抓著,那麼多張陌生的臉近在咫尺,們的笑,們的輕哄都令全冷。
“滾開!”
商絨力掙扎,滿眶是淚,發了瘋般:“你們滾!”
“公主您莫要了。”
那嬤嬤唉聲嘆氣,又命人去抓住的腳踝。
“貴妃娘娘!您不能如此侮辱公主!”鶴紫的眼淚掉下來,嘶喊著。
“侮辱?”
胡貴妃聞言,輕笑一聲,“純靈宮的宮娥真是大膽,給本宮掌!”
“是!”
那制住鶴紫的宮娥應聲,隨即便狠狠扇了鶴紫一掌。
里頭的事胡貴妃也不再看,反正那小公主才多大的氣力,便想到簾外飲茶慢等,哪知邊的宮娥才一掀簾,才僅僅一抬首,迎面只覺一道碧藍的袖一晃,重重的一掌便打在了的臉上。
如此大的力道,胡貴妃幾乎短暫耳鳴,甚至踉蹌后退了兩步,跌坐在地。
“肖神碧!你竟然敢打我?!”
胡貴妃揮開扶的宮娥,不敢置信般,怒視來人。
那婦人有一雙與商絨極為相似的眼睛,卻偏偏冷極,猶如寒潭靜水,一張絕艷的臉,眉宇卻有一子不沾塵的清傲凌冽。
只一手,后的婢便上前去將殿里所有胡貴妃帶來的人全都制住。
“我打你又如何?”
睇視地上那位發髻歪斜的貴妃,隨即蹲下去,一只手住的下頜,打量起半邊紅腫的臉頰。
“榮王妃你大膽!竟敢毆打貴妃!”
胡貴妃的宮娥被攔著近不了貴妃的,又見如此舉,便喊道。
“肖神碧你……”
胡貴妃話還沒說完,不防忽然松了手,接著卻又是一掌打在的另一側臉頰。
胡貴妃吃痛,驚一聲。
榮王妃由邊的蘭扶著站起,隨即示意幾名婢松開貴妃的宮娥。
“本宮要去含章殿見圣上!你這瘋婦!竟敢在宮中如此放肆!”胡貴妃被自己宮中的宮娥攙扶起來,咬牙切齒。
“我在宮中放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榮王妃神淡淡,嘲笑似的睨,“你不正因此,才來欺負我的兒麼?”
“來啊,”
榮王妃輕抬下頜,“請貴妃娘娘滾出純靈宮。”
胡貴妃怒視著那明明已經四十多歲,卻還似三十歲一般,臉上無一皺痕,好似永遠那般孤高明艷的子。
心中的妒火燒得厲害,可眼下,卻只能生生咽下此番屈辱,喚來宮娥,怒氣沖沖地出去。
“這便走了?”
蘭瞧了一眼殿門。
“臉上的紅腫明顯,正是告狀的好時機。”
榮王妃看也懶得看,只待殿里那方才制住商絨的幾人小心翼翼地走來,目一抬:“站住。”
“榮王妃……奴婢,奴婢都是奉了貴妃旨意……”
那嬤嬤立即帶著幾人跪下,渾抖如篩糠。
“可我這口氣還沒出完,”
榮王妃冷笑著,喚了人來,道,“將們捆了,趁著貴妃去告狀的功夫,也將們給我帶到圣上眼前去。”
幾人哭著喊著不肯去,卻仍被捆著出了殿。
殿中霎時寂靜下來,榮王妃到此時方才抬眼去看那榻上的兒,幾乎是呆呆地坐在榻上,抱著自己的雙膝,渾仍在細微地抖。
“都出去。”
榮王妃對邊人道。
蘭低聲稱是,隨即帶著所有的宮娥與王府婢出去。
榮王妃無聲走到榻前,這是今年第一回得見自己的兒,才發覺竟比以前要更瘦許多,這麼小小的一個孩兒,蜷在榻上,一言不發。
榮王妃手,想烏黑的發頂,卻不防被躲開。
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聽見榻上的孩兒嘶啞的嗓音:“母親。”
榮王妃輕應一聲。
“我可以回家嗎?”
沒有抬頭,聲音很輕。
榮王妃凝視片刻,才道:“明月,你在這里十四年,你皇伯父待你極好,難道這里還不算是你的家嗎?”
“他好嗎?”
商絨終于抬起眼簾:“如果沒有他的默許,胡貴妃進得了純靈宮嗎?”
榮王妃沉默。
胡貴妃吹的枕邊風有用,即便淳圣帝再疼明月,他也依舊在意明月流落在外時是否清白有損。
“十四年,我好像沒有父王一樣,我甚至記不得他的模樣,”商絨的手指地揪住袂,“為什麼這一次,依然只有您來看我?”
“明月……”榮王妃輕皺起眉。
“我,”
商絨一雙紅腫的眼不悲也不喜,“究竟是誰的兒?是父王的?還是皇伯父?”
“不可胡言。”
榮王妃的眼眉添了幾分嚴肅:“明月,你從來都是你父王的兒,旁人能信那些風言風語,你卻不能。”
“我是你的母親,”的聲線平穩而卻幾分溫,“難道在你心中,我便是那等罔顧人倫之輩?”
殿陡然安靜許多。
商絨著母親的臉,一點也不溫,也從來沒有將抱在懷里安過,永遠是這般冷靜孤清的模樣。
“母親,您可記得我的名字?”
忽然問。
“你……”榮王妃一怔,不知為何忽然這樣問,只是才要開口,卻被打斷。
“我六歲時,他曾在青詞中夾藏一頁紙,他在信上對我說,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作商絨。”
“他承諾要再寫信給我,可這麼多年,除了那一封,他再沒寫過。”
“明月,”
榮王妃脊背直,仿佛儀態從來如此優雅,沒失過半分面,“你父王亦有你父王的苦,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我,我們送你宮,是為了讓你活著,尊貴地活著。”
仍喚“明月”,卻不知孩兒眼里最后一神采也因這一聲而悄然湮滅。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弱可欺,你的尊嚴,你的榮耀都要靠你自己去保護,我只盼你再長大些,別再如此弱。”
也許是想起來某些事,又道:“我當初請旨讓薛淡霜宮伴你,想來也是個錯,的死,也是因口無遮攔,與你無干,我不想看你因而一蹶不振。”
“為何您也這樣說?”
商絨的眼眶紅,“是皇伯父,是他吃了丹藥發了狂!”
“我親眼見的!那是人命!在我眼前從活人變了死尸!為何你們一個個的總是與我說那不算什麼……”
也不知是抑了多年的心緒在此刻頃刻決堤:“他殺了!為了證明他為帝王從沒有錯,所以淡霜姐姐就背上了謀害我的罪名!”
“明月,慎言。”
榮王妃平靜道。
“因我而死,的骨至親也因我而死……”商絨滿臉是淚,輕輕搖頭,“可您卻對我說,與我無干。”
“薛濃玉謀劃刺殺你是事實,他薛家因此獲罪也是應該,”榮王妃嘆息道,“你若要繼續沉湎于那些沒用的愧疚里,才是糊涂。”
殿外的天逐漸暗淡,榮王妃見蒼白消瘦的一張臉,語氣更緩和幾分:“明月,出宮的時辰到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商絨恍若未聞,并不說話。
那道紗簾輕輕放下來,榮王妃被蘭扶著才要踏出殿門,卻聽簾傳來那孩兒嘶啞的,干的聲音:
“請您代我……向父王問安。”
殿再沒有一點兒聲音,宮娥鶴紫進殿,見公主坐在榻上也不,小心輕喚,卻聽公主讓出去。
鶴紫只得帶著其他宮娥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夜籠罩而來,殿外燈如繁星,映照于窗紗之上,夏夜的風也悄無聲息地潛,牽起那道素紗簾微晃。
商絨盯著手中的匕首好久。
忽的,
刀刃輕著刀鞘的聲音清晰。
——
榮王妃的車駕在榮王府門口停穩,蘭恭敬地將扶下馬車,一邊往府里去,一邊同說:“奴婢看,公主此番定是在外頭被人教的……”
豈料榮王妃卻忽然手給了一掌,打斷了的話頭。
“王妃……”
蘭捂著臉,嚇得不輕。
“我還沒功夫調理你,你倒是敢居功,”榮王妃清冷的眉眼不帶毫緒,“我之所以讓你去跟著凌霄衛尋明月,是因你是個眼尖心細的,不藏事,凌霄衛究竟有沒有一門心思地找人你定會事無巨細告知我,你這回是差錯撞上了,卻還敢到我跟前來討賞?”
榮王妃睨著:“怎麼?是真當我不知道你去蜀青,是為了見你那親弟?”
“王妃恕罪!奴婢知錯!”
蘭滿頭冷汗,立即跪下。
榮王妃看也懶得看,徑自往主院里去。
書房中還亮著燈,門口的守衛一見榮王妃便立即垂首行禮,踏進門去,一眼便見那扇圓窗前,著青灰道袍的中年男人。
他手中握著一卷書,聽見靜也沒抬眼。
“今日過來做什麼?”
他問。
“怎麼?你竟全然不關心你的兒?”榮王妃言語清淡,“今日我回來時,要我代向你問安,這還是十四年來頭一回,你說,奇不奇怪?”
榮王翻頁的作一頓。
然而榮王妃卻沒什麼心思再多待,將這番話說了,便由婢扶著轉離開了。
夜深人靜。
自榮王妃離開后,榮王手中書卷再未翻一頁。
“要我向你問安。”
他的耳畔不斷盤旋著這樣一句話,心的慌便如一點點煮沸的茶水般,仿佛一瞬意識到了什麼似的,他神大變:“絨絨……”
他強撐著忽來的眩暈,立即喚來一名近衛:
“快!快去找秋泓,讓拿著王妃的牌子宮去!”
“讓快去純靈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