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水縣發了

　又是一年江南春, 清晨，濛濛水汽潤了諸多小娘子清薄的邊，河面四都是婀娜的船娘唱著小曲采集晨。

　南水縣的小碼頭停滿了商船, 無數穿金戴銀的富商攜著仆從一下船便不停地張。

　南水縣已經跟他們記憶中沾滿水漬的小縣完全不同，從前從沒有大商來的掌地, 如今已經頗有名氣，這幾年在豪門貴族餐桌上嶄頭角的桃記香豬, 已經把別的豬兌得見天在圈里睡懶覺。

　南水縣周圍的豬倌兒日日求神拜佛, 盼著天降奇豬狠狠殺殺南水縣的威風。

　有的豬倌兒便罵：“老蠢材這般的不解事，南水縣有個豬祖宗在皇帝跟前兒吃香喝辣，它肯給你一二甜頭還能做豬崽兒的老祖宗？我看不如大伙兒一起去南水縣挑著種豬回來，說不得能沾一二分仙氣, 長它八百斤，豬腰子此寒瓜都大些, 豈不哉？”

　誠然小寶在宮里日日有人洗香澡, 還有小關公公時不時帶著它出門遛彎兒，但天下的豬運都跟給小寶一豬占了似的，這麼些年南水縣再沒出過氣運福豬，個個照死里吃喝也就能長個兩百斤，就這，還是大桃挑細選的培育良種的結果。

　但這些豬雖然不及小寶健壯，也長得質糯，起來便如棉花一般, 做出來更是香可口，豬腥味兒大減, 江南近年騸豬的人家越來越多, 豬儼然已了一道食, 不復往日輕賤了，桃記香豬更是江南豪門家宴必吃之菜。

　這般日久年深，香豬價已經堪比牛羊，這海一般的銀子惹得每年都有諸多提著菜刀的豬販子慕名而來，企圖求得養豬之法。

　南水縣騸豬的一把手是張阿公，養豬的一把手就是大桃，張阿公又是個好為人師的，帶著大桃和牛哥兒開了無數養豬茶話會。

　近一二年下來，附近縣果真有養出好豬賣上高價的。

　眾豬販子對張家師徒多有念，聽說如今已給人畫了青面獠牙的大像在家里做祖師爺供奉。

　這話兒將小騸豬張的師父老騸豬張氣得幾日沒吃下飯，他如今已認了命，畢竟豬顯見著旺張家。

　但張阿公自覺已經有了名，不得再跟沈老娘拼個貌，立志在有生之年做個髯公，看著外頭傳過來的丑八怪畫像，一時萬念俱灰，聲兒道：“一世英名毀于一旦、毀于一旦也！”

　他南水縣小潘安可不是這幅鐘馗相哩！

　一家子險給他笑死，只此后牛哥兒和大桃再不讓這小老頭騸豬，大包大攬，手下沾得豬孫無數。

　有來販貨的客商坐在小攤兒上喝茶，豎起聽隔壁桌這般說，心頭便起了心思賣一二種豬回去自個兒養養看。

　后頭運出來三車的豬，一個十五六歲面黝黑的年正一頭一頭地挑。

　往年春天大桃都會回鄉挑豬，他在養上很有些靈，便是隨便養的都能比別的重二兩。

　大桃鄉的種豬，年年里正都得等他來挑。這一二年大桃在松山書院苦讀，除了年節上已經很回家，他知道自個兒在識字識字識得晚，在念書上沒什麼大就，起先還想做投軍做個養馬倌兒，好歹也是個鐵飯碗，且說起選育良種的本事，便是他爹如今也得他大爺。

　這話如何挨得一頓好打暫且不提，魚姐兒一聽便咯噔一聲道：“大桃哥，可不能做弼馬溫去！”

　學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張知魚覺得大桃哥去養馬，還不如進了百園給皇帝老兒養百，好歹也能見著小寶，宮里還有小仁叔，怎麼不能給人欺負死了。

　但任何朝代地位最高的永遠是文，不管養馬還是做百園院長，都不如正經做個農，士農工商，考進縣衙做個小吏，在后勤發發熱，未嘗不可得到賞識，這般還不會隨意遭到欺辱。

　是以大桃和牛哥兒如今都準備考進衙門做個小吏。

　今年章大郎便推著豬進城來找他，幾人就在松山書院兩條巷子外看豬崽兒。

　大桃挨個了一圈兒，便挑了幾只哼哼唧唧的小豬出來，又提出一只如珠似寶地捧在手上道：“這，就是今年的豬爺爺。”

　章大郎看著手上這只的小豬神復雜，他是瞧不出有哪點兒好，怎就了豬豬之父了？

　大桃得意道：“我的是被小寶開過的。”

　章大郎面古怪地抱著幾個豬爹放到單獨的籠子里，剩下次一些的便要賣給外鄉豬倌兒。

　有外地來的商人曉得這些是選剩下的香豬種子，都面一喜，紛紛解開腰包想買幾頭回去。

　大桃笑道：“我們的種豬只賣農戶，你要吃，街上到都有大桃鄉產的豬賣。”

　跟在章大郎一塊兒出來的章小京看著爹問：“爹怎不賣給他們，拿了錢買花給娘。”

　章大郎兒子的頭笑：“你沒聽阿公說麼，盛極必衰，咱們家只拿該拿的才好得久。”

　只有好豬越來越多，農人的日子才會越來越好，大家都好，大桃鄉也就不顯了。

　況且大桃鄉有了香豬已經稱得上獨占鰲頭，對其他的豬便犯不著看太，都是斗生小民，泥里打滾的人，在太平年月混口飯吃罷了，何必跟狗大戶似的得貧者無立錐之地。

　客商在一旁聽得清楚，看著南水縣人群熙攘的景象，贊道：“南水縣民風如此淳樸，難怪如今蒸蒸日上，把周圍的縣都給比下去了。”

　添茶的小販就笑：“一看客人就是頭回來，南水縣一起養的何止是豬，就是紫茉莉也是家家都種的。”

　客商咂舌：“這般賺錢的營生，張家竟然肯讓全縣的人都一塊兒賺？”

　小販道：“還是我們頭先的縣丞老爺挨家挨戶勸著挪些地兒種的，都是縣衙花錢從張家平價買出來的種子，只是種了張家花種后不能自個兒私下賣，大伙兒都一起跟著張家人往外賣，聽說這樣不容易給人死。”

　客商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讓無數娘不釋手的人面和孩兒面，也是隨著南水縣的小河緩緩流向整個大周。

　胭脂巨賈起初還打過主意，想著合伙將人兌死，約好了一塊兒降價，兜里厚的可不得把兜里薄的得煙消云散麼。

　只可惜流年不利，竟讓他們遇上范安這麼個煞星，據說當時這牛鼻子直闖常平倉，給諸兒酒杯摔得稀碎，出得好大的風頭，州兒不敢惹這刺頭，忙不迭四整治惡商，此風才逐漸停了。

　此后張顧幾家便逐漸將種子賣了出去，只著制膏的方子，家貧的婦人只兒也能白些，略有余錢的小戶之家都買得起一盒十五文的胭脂。

　誠然紫茉莉的價格低，但架不住它銷得多又產得多，便是平民百姓攢攢錢也能用得起，如今江南的娘子誰還用有鉛的東西？個個卸了妝也面。

　船娘中鉛毒去世的事兒，這一二年已經甚聽說了。

　如今來南水縣的商人多半都是為了豬和紫茉莉，每年春日狄夫人都得召開賞花會，將手中的膏脂賣給來看花兒的客商。

　離鄉十載的陸九郎帶著五歲的小兒子，和客商一塊兒坐在街邊茶攤上嘀咕：“當日離家，誰知南水縣竟有如此造化。”

　這才多年，已經從江南不起眼的中縣一躍為上縣，客商云集，水里流金。

　誰家娘打人還挑黃歷

　小販見他們點的菜多，也樂意說些樂子逗趣，道：“最近還有兩場大事兒可熱鬧，若要瞧人多，萬不了錯了過去。”

　客商遠道而來，對江南事不甚清楚，不由聚會神地聽。

　陸九郎想著家中的胎像不好的娘子，笑道：“頭一件事我倒是知道，小張大夫今年三月便要舍正了罷？”

　小販一樂，道：“今日是三月十五，三月十七就是小張大夫跟芹舍正約好的正日子。”

　客商也走過一兩次江南道，對小張大夫也略有耳聞，只從來不曾見過真人，便忍不住問：“可真能活死人白骨。”

　小販詫異地看他一眼，心說好端端的人問的話兒怎跟二百五似的：“要是能活死人白骨，還在南水縣待著做什麼，早吹吹打打地給人抬到宮里做國師去了。”

　客商將這話兒在肚里轉了兩圈，拍手一贊，道：“可見外頭的傳聞果真不能信，都將小張大夫說活神仙了！”

　他就說一個十幾歲的娘怎能這般厲害。

　陸九郎給兒子喂一塊丸子笑：“傳聞有真有假，小張大夫確實醫高超，這些年在江南道也算稱得上活人無數了，剖腹產子的本事，滿大周我就沒再聽過有第二人能做這事兒的，我夫人的表妹難產大出，人就剩一口氣了，就是給救回來的。”

　要他說，就憑這些險見著閻王的人，史芹娘也必輸無疑。

　小販自豪，笑道：“這話兒不假，便是達貴人也有小張大夫上門去看的，多娘都因一雙手活了下來，在家給立長生碑。”

　但要說變死為生，魚姐兒一不是觀世音二不是地藏王，怎說得這話兒？今年六月魚姐兒才滿十四，卻不好在神佛跟前兒折了壽。

　要讓爹知道他在外不辟謠，還不得一棒子打斷他的。當下心思一轉，便拿出許多假事兒出來辟謠。小販又怕跌了魚姐兒名頭，不得又勞一番講了三五件真人真事。

　見周圍的人都聽得面發怔，心說，自個兒果真有幅水晶心肝兒，瞧瞧給他幾個捧得！

　客商頓時給忽悠眾蘿卜兼老張家鐵，神往道：“也不知這小張大夫和張家人究竟是何等樣子，來了這地界不見一番這等人，豈不是白來一趟？”

　說到這個小販一咂，道：“這倒不必，也不知怎地，一群小破孩兒瞧著俊，走近了跟狗屎差不離。”

　兩張小桌的人頓時哄笑，陸九郎早聽得娘子講了一路，早便過了耳，又因離家日久，抓心撓肝地想知道故土舊聞，不由連著猜了幾回第二樁是什麼。

　小販不樂跟他繼續你猜我猜，便洋洋得意地說了實話，笑道：“再過半月就是立春，整個蘇州都要迎春神，往年我們縣小，沒有這般多的花樣，這幾年街上就多起來了，好多孩子都自個兒做灶火隊比試，跟春節也差不離。”

　陸九郎聽得心頭五味雜陳，嘆道：“南水縣如今樣貌已大改了。”他走時，別說迎春神，便是三文錢的藥，街上也多的是人舍不得買，

　如今平民的兒已經能吹吹打打地上街自己找樂子了。

　陸九郎看著桌上悉的蒸白魚，心底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還是他能回來的故土嗎？

　陸九郎心頭想著事兒，忽然聽得懷里說：“爹，那頭有個小傻子在吃鐵釘，他是不是吞鐵變的？”

　陸九郎回神一看，只見一個三歲小兒正站在街邊，手上在拿著一枚不知從哪來的鐵釘使勁地，陸九郎驚得手就要把釘子抓過來。

　不想后頭不知誰忽然撞了上來，尖尖的鐵釘一下便落小兒中，瞬間便疼得他臉煞白。

　“沒眼水的小猢猻，一時沒把你看住就在這兒胡鬧！”他爹娘正在一旁賣菜，一時見得幾乎嚇得魂飛膽喪，急得用手直摳，不想小兒卻噴出一正濺在自個兒爹娘臉上。

　嚇得他娘老子啞著聲兒喊了三次才將救命喊出來。

　又將兒子按頭催他嘔吐，結果嘔得滿的都不見釘子出來。

　街邊忽然轉出個牽神犬的娘，娘生得若江南春雨，高高地扎了個圓髻，穿得一淺紫春衫，腰上還挎著個竹箱，聽見靜便大步跑過來，喊道：“趕將孩子扶正，別讓他倒著子！”

　夫妻兩個見著來人神一定，立馬就將兒子拎著脖子提正了，眼地看著過來小娘。

　小兒不知死活，也就無知無畏，這會兒里已經沒那麼疼了，還拍手對爹笑：“爹，原來是腥的，一點不好吃呢。”

　小娘見狀果斷道：“鐵釘已經了腸胃。”

　那兩夫妻一聽這話兒，瞬間便了大半，婦人抱著兒子哭道：“天殺的小猢猻，老娘牽著你，你都能從地上撿了鐵釘吃！”

　商販見了便嘆：“這小猢猻瞧著才三四歲，若腸子破了哪還有命活得。”

　那小娘見著婦人不住地哭，打開藥箱取了紙筆出來，想起《神農本草經》上頭寫了樸硝的話兒，又見客商出來的口袋中有磁石，立即寫了張方子，喚來還在街邊賣豬的大桃道：“大桃哥，你幫我去街邊藥材店買些樸硝和蜂回來。”

　鐵釘尖銳又沉，小孩兒腸子輕，路上顛簸不著得胃三分，那時更麻煩。

　大桃應下這事兒，轉頭便駕車疾馳，一路上豬崽兒鳴不止，驚得滿街的人紛紛讓道，一刻鐘的路他不到半刻鐘便轉了回來。

　小猢孫還咂著兒假裝喊嚨疼，纏著爹買糖甜甜兒。

　大桃心說小猢猻這般的心大，等活下來那才生不如死呢，想著，便將東西調好給他兩口灌了下去。

　小猢猻吃得眼前一亮，著皮看小娘道：“漂亮姐姐，這個好甜好甜，但我吃一碗就夠了。”

　他娘老子急得滿頭大汗，小猢猻還惦記著討糖。

　婦人氣得發笑，心中又急，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抖著嗓子道：“你這猴兒，等你好了……”

　看老娘打不打得死你！

　小猢猻也是挨慣了打的，便是他娘不說什麼，心頭也警覺起來，手抖如糠篩，渾都痛起來，一涼氣直往下躥，捂著肚子便往樹從里跑，還小聲兒跟娘老子商量：“我都給你們嚇拉肚了，就別打我了好麼？”

　等他著肚子回來，張知魚便湊過去看，小猢猻不知死活卻知道，蹲在娘后頭不吱聲，心說，這個漂亮姐姐怎麼要看人家的黃金，好奇怪啊，一定是屎殼郎變的！

　張知魚見草叢里有一團大得像芋頭的東西，孩子爹娘也湊過去看，只見那表面油潤，并不是糞，一看就是剛剛吃下的藥，用樹枝一開，里頭裹著得便是鐵釘。

　這會兒兩夫妻才恩戴德地帶著兒子去買涂嗓子的藥，小猢猻在娘懷里，慢慢拿眼看娘道：“娘，你回家還打我嗎？我都能下蛋了，我以后能跟母一樣賺錢的。”

　婦人給他逗得眼淚都笑了出來，抖著的手輕拍了兩掌在他背上道：“回家喝藥去，打你我還怕臟了手！”

　小猢猻頓時蔫兒了，心說，娘還不如打我一頓，破藥誰吃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