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常有雨。
一到夏季,幾乎每一日天空都會是沉的。
他其實并不喜歡雨天,下雨時,也并不習慣打傘。
“但說,不打傘,會,得病。”
石刻娃娃一字一頓道。
“嗯,對,不打傘,會生病。”
傘柄總是這樣冰涼。
他撐開陌生的傘,服被好好保護著,頭發也是,明明沒有被淋,卻到了一陣失落。
當人,總是會讓他覺得失落。
如今踩在腳下的青石地——是他應該踩的嗎?
如今呼進來的每一口氣——是他應該吸進的嗎?
這世間——究竟何才應該是屬于他的呢?
真想回到小時候。
這世間那麼大,那麼大,路是走不完的。
好想回到小時候。
好想要回到,他原本該回去的地方。
“那就回去吧!回去你該回去的地方吧!”
石刻娃娃放在他的襟里,著心口,聲音蔓進他的心里。
“不要再讓自己如此辛苦的當人了!去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吧!用心去想一想!什麼才是你想要做的?什麼才是你想要做的?!什麼才是你想要做的?!用你的心去想一想!”
“我想要做的……”
他停住腳步,傘下的一雙眼睛瞪得很大。
“我想要做的?”
“是啊!你想要做的!你一直都很郁悶吧!你想要做什麼?你想要得東西是什麼?”
“我想要,”他瞪著眼睛,“我想要把夏蒹殺掉,用我的手,我想要親手把殺掉,我想要,想要死掉的夏蒹。”
“是啊!既然想做!既然已經快要忍不了了!那就快一點!快一點做!”
石刻娃娃的聲音真像一粒一粒的小石塊,砸進他心池里。
“但是……不行,才和我發完了誓,我覺得我還要再忍一下,你難道不覺得嗎?”
“我不這樣覺得!”石刻娃娃的聲音很大,“卑鄙又狡猾!與你口頭立的契約都是再欺騙你!要不是你來到蘇府,肯定會一直在這里待著!最貪生怕死!你被騙了那你該怎麼辦?你之前的一切忍耐就都白費了!白費了!”
裴觀燭皺起眉。
“說到底!你想要殺為何還要等開心?等自愿?這世間哪有常人會愿意死?這世間有誰心甘愿死在你的手里?”
是啊。
這世間,誰會心甘愿死在他的手里呢?
雨水滴滴答答濺上傘面,年板僵直的不正常,眼睛一眨不眨踏上臺階。
“公子……”守在門口的丫鬟們看見裴觀燭愣住了,“公子來找我們夫人嗎?”
“葉……”年看過去,一雙瞳仁兒漆黑,暗不進,“嗯,我要見葉夫人,在哪里?”
“我們夫人——”
“怎麼回事?”里屋傳出聲輕叱,丫鬟有些恐懼的看了眼裴觀燭,總覺得這位公子讓人十分不舒服,趕忙小跑進去,沒一會兒,葉夫人便走了出來。
年站在雨幕里,穿著一白,面無表的臉好似白的紙張,而眼睛是用兩滴濃稠的黑墨點上,雨落陣陣,他的眼睛也好似會有黑的墨水從眼眶中往下蜿蜒上雪白的紙張。
“葉夫人好,”他聲音很輕,是天生的輕聲慢語,角微微彎起來,“請問夏蒹在哪里?”
“夏蒹?”葉縵皺起眉,“裴大公子找我府上丫鬟有什麼事嗎?”
“夏蒹在哪里?”他溫聲重復,“我要找,在葉夫人這里吧?”
“不在,”葉縵撇過頭躲開他探過來的視線,“在哪里,裴大公子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嗎?”
……
當時沒太聽懂這人的意思。
明明昨夜說好了,他會將夏蒹接到他邊來,為何今日卻換了蘇家這庸子去領了呢?
裴觀燭將滴滴答答往下落著雨水的傘收起來,卻沒立到墻沿,只用手拿著傘柄,角是彎起來的,一雙眼睛卻沒有任何神。
“嗯,下著這樣的雨,也辛苦蘇兄專程出來一趟。”
“沒——”
“人,”清朗溫和的聲音打斷他的話,裴觀燭歪著頭,“我可以接走了吧?”
“自然……可以。”蘇循年不甘心的落下眼睫瞥了眼夏蒹,但這姑娘偏偏就生了個這樣獨特又擰的子,一眼也不看他,直直朝著裴觀燭走了過去。
裴觀燭朝看過來。
年一雙漆黑的瞳仁兒進不去一亮,郁的有些古怪,上檀香混著雨水,見走到自己跟前,好半晌,眼睛才彎了起來。
“走吧,夏蒹。”
蒼白的手掌過來。
夏蒹看著他雪白的袖垂落下來,將手放進他冰涼的手心。
他一直在傘下,掌心里怎麼會有雨水呢?
指尖相扣時,夏蒹出神的想。
二人共撐著一把油紙傘出了廳堂。
外頭雨勢頗大,打在傘面上宛如珠落玉盤,年上檀香味染,夏蒹忍不住深深吸進一口清涼的空氣。
“夏蒹,”年冷不丁喊,側過頭看著道,“我母親死了。”
呼吸一窒。
夏蒹抬起頭,控制不住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他面孔上的表有些說不上來,垂眉模樣,明明看起來像是失落,但夏蒹卻不這樣覺得。
明明剛才還在想究竟是誰死了,該怎麼問他。
他卻偏偏像是預卜先知,將想要知道的事告知了。
他知道了什麼?
夏蒹咽了口口水,心中一陣骨悚然。
為什麼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就選在蘇老爺和說完這件事,心中起疑的檔口告訴了?
心中疑云四起,但夏蒹思緒卻落不到一個點上。
不對勁。
與十指相扣的指尖那麼冷,夏蒹垂頭,掩住抖的。
“姨姑是何時去世的?”夏蒹抬起頭,聲音是無法遮掩的僵,“晚明你又是何時知道去世的?”
雨滴聲陣陣。
好半晌,沒人開口。
年的瞳仁兒那麼黑,視線匯,很久,他面上掛著的淺笑收了起來。
“忘記了。”
“不對,你怎麼會忘記?”夏蒹扣他五指,“我記得當時咱們從申城坐船前往京師,晚明你接到的那封急信是不是就是告知你姨姑去世的消息的?”
“是又何妨,不是又何妨?”裴觀燭眼睛一眨不眨,面無表的臉孔就好似瓷娃娃,“這又不是值得你我討論的事,早晚都會死。”
是啊,陳夫人早晚都會死。
并不是為陳夫人的死而質問裴觀燭,也并沒有可憐陳夫人,心疼陳夫人,一直都認為陳夫人落到如今的下場是罪有應得。
但為何會有這樣的緒波?
那樣早接到的急信,年背著子,擋著的視線,閱后即焚。
火映亮了他的瞳仁兒,問他出了什麼事,他還回不是大事,而是好事。
好事。
他為何會說這樣撇腳的,日后一定會被穿的話,夏蒹已經不想再深究了,可能是因為口上的傷口早就好的差不多了,裴觀燭本沒想會活那麼久?活到現在,能知道他說了謊話的這一天。
“難怪你昨夜和我說要帶我回裴府,”夏蒹耳朵聽著自己的聲音,僵到不像是會發出來的,“確實,金陵那邊出了這樣的事,你為長子,哪怕不是親生也確實不該缺席。”
“呵……好笑,夏蒹竟以為我是因為母親的緣故,才提出要快些帶你回去的嗎?”年語氣染笑,忽然冷了語氣,“還不配我這番折騰,我會提出要帶你回去,純粹是因為蘇府讓我厭惡,你看,我昨夜才說這里讓我討厭,今日便有人欺負我,和夏蒹說我的壞話。”
“那能算欺負嗎?”
“夏蒹你很生氣吧?”他話鋒一轉,指甲尖扣著的拇指皮,“畢竟你一直都很心疼,你很生我的氣是吧?”
“我是很生氣,”夏蒹深深吸進一口氣,冷靜多了,“但是我生氣,是生氣你不告訴我。”
“你騙人了,欺騙我很有意思嗎?”他手撐著傘往前,站到跟前,視線牢牢盯著,夏蒹呼吸一窒正要張口說話,年扣住手指的掌心便抬起來住了口鼻。
“夏蒹從以前開始就總是這樣,總是會用這樣的話來欺騙我,但是表是騙不了人的呢,你聽到死了,表變得好難看,真可惜這里沒有鏡子能讓你看看你當時的表,但是我不怪你,我不怪你,雖然你總是這樣,我其實真的很不喜歡。”
年沒有上前,只是用手著下半張臉,四面雨勢頗大,只有傘下可以避雨,夏蒹頭正要往后仰避開他手,便忽然到放在面上的手力道加大,用力的扣進臉里,輕輕唔出聲,耳邊年的聲音蔓進來,“因為這很不誠實,你覺得呢?你對我說的話,究竟有多是真?有多是假?夏蒹對我很好呢,一直都對我很好,昨夜甚至還許出那樣的誓言來蒙騙我,可其實你又怎麼甘心死在我的手中?夏蒹對其他人也是這麼好呢,你的好真的很廉價,你難道不覺得嗎?如今,就連一個無關要的人死了,你都要過來質問我,你留在我邊又是為了什麼?我上究竟有何是你想要的?錢?利?還是什麼?”
“還是說,”他湊近,二人之間的距離,幾乎只隔著他薄薄的手掌,他笑容顯得有些詭異,眼眶瞪得很大,“夏蒹不會是想要做救世主吧!救世主!是啊!救世主!我就說怎麼會這麼古怪?你是母親帶過來的人,你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夏蒹住他手腕,臉通紅往后躲,聽到他的話,瞪著眼睛看過去,“什麼……意思?”
“不要裝傻啊,明明知道,又在裝傻!”他手掌胡抓住的下,扣住,“但是沒關系,夏蒹很聰明呢,一直都很會把握度,但是如果你真的是想要做救世主,那我干脆現在就把你掐死。”
“什麼救世主!”夏蒹打掉他掐著自己下的手,捂住自己的下半張臉,“我從來就沒想做過什麼救世主!”
“嗯,”裴觀燭低下頭,看著蒼白手背被打出來的紅印子,面上微微出一淺淺的笑,“好啊,我勉強信你,但是夏蒹,”他抬起視線,“我昨夜是真的很開心,非常開心,但是呢,我回去,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我越想越覺得你真是虛偽了,你難道不這樣覺得嗎?”
“虛偽?你說我虛偽?”
“是啊,我在說你虛偽,”年眼睛一眨不眨,“因為我是真的想要死在夏蒹的手里,如果夏蒹現在拿出刀子想要讓我死,那我會很開心,甚至會真的很開心的向你仰起脖子,或者你現在,”他視線轉了一圈,到院子里的井,蒼白指尖指過去,“你現在把我殺掉,扔進那口井里,我也會很愿意,很開心,但是夏蒹呢?你明明不想死在我手中,你明明很不想死,又為何要許下那樣的契約來欺騙我?這樣不就會顯得我很像傻瓜嗎?你不覺得嗎?”
“我……”夏蒹張開口,好半晌,卻一個字都發不出。
裴觀燭說的沒錯。
發誓時,說甘愿被裴觀燭一個人殺死,也只是無可奈何,無路可走的況,與裴觀燭命綁定,這世間只有他們相連,但做不到像裴觀燭那樣瘋狂,惜命,惜命的要死,如果可以,想一直活著,如果可以,甚至都不想穿進這本書里時時刻刻經這種心驚膽戰。
“但這是我的錯嗎?”夏蒹抬起頭,“我不想死,這是我的錯嗎?”
“不,這不是你的錯,”年微微歪過頭,“但是誓言這種東西,夏蒹不能隨便發吧?你對死很恐懼,我一直都知道,夏蒹真的甘愿死在我的手里那本不可能。”
“但是我原諒你,”裴觀燭彎起眼角,“因為我一直都很喜歡夏蒹,喜歡到想要死在你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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