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後,從燕薊、往河淮,千里之地皆是冰天雪地。凍得發白的土地,馬蹄踩踏上去咔嚓而響,有如踏在鐵板上,奔趹的馬蹄鐵,聽着聲音似乎能溜出火星來。
冬後的河淮平原,是騎兵縱橫的天下。
奚胡等族的歸附,使得燕京控制的騎兵規模恢復到二十萬衆。西到河中府、東到登州府,在整個河淮、山東防線上,騎兵增到十萬衆,步卒增到十六萬衆、水軍增加到三萬衆。
至在冬季,燕京不用擔心南朝有能力從東線向北突破防線。
而在冬後,昌黎往北,薊東及兩遼近海水域通常都會冰封,海冰縱深從數裡到數十里不等,最嚴重時甚至會將津海往南的港口都會冰封起來。而燕薊海的陸河流更會凍得結實;沒有這些河道,南朝即使走海路大規模運兵至津海、昌黎等地的近海,也沒有往陸進行大規模的滲。
冬後的第一場雪下來,意味着燕京城進嚴冬季節,也意味着一年的張戰略防形勢可以稍稍鬆懈下來。
燕京城北的皇家獵莊裡,馬蹄聲在雪地裡急如驟雨,獐子、野兔、麋鹿給驅趕得在灌木叢裡四逃竄。這會兒有一大羣野停在一片灌木叢前,聽着四周都是馬蹄聲,一時間不曉得再往哪裡逃,正發愣時,冷不丁從斜側裡出數十支利箭,狠狠的鑽進野的裡,激起珠灑在雪地上,頓時間數十隻獵搐着、掙扎着四蹄,更是將雪粒撥得到全是。
數十青年披甲持弓從側翼的林裡策馬馳出來,渾不顧跡,將殺的獵拎起來,橫放在馬鞍前,又打馬往回馳奔,爲首的那名年不過十六七歲,將鞍前那頭重有三百斤的麋鹿,毫不費力的舉起來,也虧得他下的馬駒兒神駿無比,喊:“左麟獵得大鹿,獻給皇上,祝皇上福安康、萬壽無疆……”
“左麟有乃父之武勇,大好,賞!”葉濟爾在龍袍外披有大裘,站在觀獵臺前觀看王族子弟們田獵,將腰間的佩刃解下來,邊的侍臣拿去獎賞獵得鉅鹿之人。
左麟乃葉濟羅榮之子,與他一同野獵的皆是王族子弟,年長者不過二十,年者才十四五歲,但皆自小習武,弓馬嫺。雖是野獵,卻也彰顯出燕東諸部以武立族的本。這些王族子弟武勇不弱於父輩,離腐化、衰敗還早,從另一方面也說明燕東、燕西諸胡的武力還正於上升期。
觀獵臺前的獵已經堆積得有如小山;王族子弟們熱汗如漿,但興致不減,將獵堆到觀獵臺前,又打馬往叢林深馳去。爲這些野圍,獵莊放出熊虎若干,誰能將熊虎獵到,纔是無上榮耀……
葉濟爾早年也喜歡圍獵,只是此時的他不許,只能站在觀獵臺上,看着臺下堆如小山的獵,與邊的侍臣說道:“張相這些年爲大燕勞苦功高,左麟所獵之鹿便送給張相滋養……”
這些獵都是要賞賜衆臣的,獵越大,說明賞賜越重、皇恩越是浩。
張協忙跪下來謝恩。
“諸多王公大臣,都認爲這個冬天過後,荊襄會戰所之挫便能渡過去,”葉濟爾坐回錦榻,問張協,“張相,你以爲如何?”
葉濟爾這話雖說是問張協,但觀獵臺上的王公大臣皆不敢馬虎,將心思從觀獵上收回,正坐端姿細聽,站在葉濟爾側的玉妃,也往張協去。
除范文瀾外,張協可以說是朝中最有見識的漢臣。
張協心裡思慮,心知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誠然,荊襄會戰的挫敗,是北燕侵得燕薊之後所面臨的最大危機。
其時,葉濟羅榮所率的西線兵團損失逾半,將卒士氣嚴重挫,而在河淮、山東的防線守兵才十五萬。由於西線戰事消耗過劇,使得整個河淮、山東防線上的戰備資缺;包括鎖海防線也剛剛建設,水師的規模僅萬餘人,還沒有能力強行封堵住渤海口,不淮東水軍進。特別是晉中、燕薊的人心惶惶,一時間燕京城裡幾乎每天都有降附漢臣告老還鄉。
荊襄會戰,淮東不僅重挫北燕西線兵,還一舉解決了奢、羅兩家勢力,擁兵近四十萬,其中近三十萬部署在南到海州的淮水兩岸。要是當時的河南諸軍與淮東軍同心協力,北燕几乎就沒有可能守住黃河以南的區域。
面臨這麼大的危機,其時葉濟爾果斷變進攻爲戰略收,封陳芝虎爲秦,割關中使據守,將本族騎兵主力往晉中、燕薊收,不僅做好放棄黃河以南區域的心理準備。
在那時,即使再驕縱的將帥,也都意識到形勢對北燕不利,只要林縛咬咬牙發北伐,北燕就將面臨一場極爲艱難的腥戰事。
誰也沒有料到,林縛拖延了兩年也沒有進行北伐,即使派兵參與高麗戰事,規模也有效得很,使得高麗戰雙方的戰防區還維持在牙山一線。
這兩年時間對北燕來說,就太珍貴了。不僅損失的兵卒都補充回來,又集中加強河淮、山東一線,使得整個河淮、山東防線上的兵力增加了六。鎖海防線歷經四年建設,水師規模也上升到三萬人。
特別是去年南方浙西大旱,而北方大風調雨順,糧食大規模增產,又休養兩年沒有什麼大規模的戰事,一改以往資缺的局面。
比起荊襄初敗時,北燕的形勢已經得到了徹底的改觀;說荊襄會戰的負面影響已經消除,並無不當。
但是,整個局勢,有沒有諸王公大臣所認爲的那麼樂觀,那就不好說了。
“雖歷荊襄之挫,但歷兩載頹勢已去,實是陛下治國有方之功矣,”張協四平八穩的說道,“此際南朝淮東豎子,以謀篡爲要,又耗國帑於嬉園事,此也是大燕之福,但老臣以爲,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才能稱得上有備無患……”
張協的話水平太高,人找不到半點,但細思來又沒有半點用,葉濟爾難掩心的失,看着天不晚,說道:“今日觀獵便止於此,諸子弟興致未盡,許繼續逐獵……”便令諸王公大臣退散,他先返回行宮休息。
“皇上對張相的回答不甚滿意?”走進燒地爐的暖閣子裡,玉妃伺候着葉濟爾將大裘解下來,啓口問道。
“朝中將臣都以爲林縛會先行篡立之事,又以爲林縛在江寧消耗國帑,造博園、造鐵橋,是爲玩喪志,實有大利益於大燕,”葉濟爾說道,“我擔心是不是過於樂觀了……”
“林縛在江寧造鐵橋,又造博園,收羅海外奇珍玩,僅這兩項,便是百萬兩銀都打不住,說他玩喪志倒是不過,”玉妃說道,“此外,林縛爲謀篡鋪路,不惜將田稅、榷稅分於地方。雖說此舉徹底削弱了六部之權,使中樞諸吏皆附於樞院,但也使中樞歲銳減。雖說林縛通過種種手段,使南朝軍政大權皆集於他一,但他若不急於謀篡,而是將這些資源用於武備,大燕在河淮、山東的力定然要比現在重得多吧……”
玉妃所言,差不多是燕京諸臣的共識,葉濟爾也不能反駁。
林縛在江寧花費巨帑造鐵橋、博園還是其次,特別是林縛去年所強力推行的分稅新制,除了爲謀篡鋪路之外,絕找不到其他解釋。
分稅新制,將田稅、榷稅中相當一部分分給地方,使江寧所控制的中樞歲在去年至要銳減五百萬兩銀。要是林縛不急於篡位稱帝,將這部分銀款用於武備,去年就能大規模擴兵、組織北伐。
分稅新制的最大好,也可以說是唯一的好,就是徹底削弱帝黨,使淮東一系的吏,不僅能控制中樞,還大規模向地方滲——就若不是林縛在爲篡位稱帝鋪路,是爲什麼?
林縛在江寧大行新政,要推社會風氣的進一步開化,實際上也就無法阻止燕京從各個方面獲得對江淮更準確的報。
金川鐵橋、博園等事,本就是要對普通民衆公開,燕京派往江淮潛伏的暗探自然也能輕易的得到相對準確的報。
聽着玉妃也如此判斷南朝形勢,葉濟爾倒是不怪玉妃見識侷限於如此,如今朝中大多數將臣都這麼認爲,他還能對玉妃這麼一個子之流提出更高的要求,只是輕輕的搖頭說道:
“旁人見林縛在江寧造大鐵橋,以爲他玩喪志、浪費國帑,但江寧敢在一座大鐵橋裡投二三百萬斤的鐵料;且不說江寧在鐵橋上所用之鐵料,就抵燕京作鐵場一年所煉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鐵料,便是燕京能拿出這麼多的鐵料,燕京匠師有能力在衛河上造一座大鐵橋嗎?這一樁事裡,也不是彰顯出江寧之國力,已將燕京甩下遠矣?此外,林縛能在一座鐵橋之上舍得投如此資源,與其說他玩喪志,不如說他以此種手段以刺激南朝工匠之突飛猛進。金川鐵橋造,南方造橋之,必然遠遠凌架於燕京之上。這個道理跟淮東的造船之突飛猛進式的發展,並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玉妃沒想到皇上這些天來沉默寡言,所思皆是此事,想起去年所看到的淮東鐵骨船。
葉濟爾曾鐵山船場仿造淮東鐵骨船,但工匠之差距很大,前前後後浪費了數倍之鐵料,也沒能造出一艘合格的鐵骨船——也就不難想象淮東在造第一艘鐵骨船時,到底消耗了多資源才得功。
萬事開頭難,但淮東咬着牙將第一艘鐵骨船造出來,那接下第二艘、第三艘鐵骨船必然要容易得多,消耗的資源必要得多。
淮東就憑着這些鐵骨船,憑着最簡單的水上衝撞戰,就能將登州水師在鎖海防線附近不敢遠航。
“荊襄會戰的教訓還沒有遠去啊,”葉濟爾輕嘆道,“雖說南朝爲一座鐵橋要消耗五十萬兩銀的國帑,但只要金川鐵橋能順利造,也就意味着淮東的造橋匠將從中獲得長足的進步——而廟灘嶺一戰,致使我師有七八萬戰卒沒能撤出來、給淮東軍困在襄殲滅,一個關鍵的因素,就是淮東軍出乎意料的在漢水兩岸架起鐵索懸橋,我水軍前赴後繼,都不能盡毀之。這種種差距看不見,朝中諸臣偏偏還以馬壯糧足而自滿,這纔是我最擔憂的啊。”
“然行新稅政、造博園,何解?”玉妃遲疑的問道。
“許是林縛有意先篡位稱帝,”葉濟爾說道,“探回報南朝永興帝一日不如一日,隨時都可能駕崩,林縛先謀此事也不意外。但就算林縛先謀篡位之事,能給我們息的時間也不過多三五年;造博園,即使是玩,也實在有限,或許是爲迷我們也未可知……”
這時候有侍臣進來拿着一隻木匣進來,稟道:“摺……”
“哦……”葉濟爾將木匣接過來,割漆取出葉濟羅榮藏於匣的摺,拆開來閱看。
“濟郡王怎麼說?”玉妃問道。
葉濟羅榮因荊襄戰敗給削穆親王爵,改封濟郡王。
“曹家派任季衛使,與羅榮說永興帝亡故後,林縛若行謀篡事,渝州即擁立新帝,邀燕與盟,”葉濟爾說道,“任季衛此時去了許昌見董原,許昌那邊也提出一系列的條件,”葉濟爾蹙眉想了片刻,吩咐侍臣,“將張相、慕親王他們召來議事……”
燕效圍獵爲期一旬,這才進行到第三天,張協、葉濟奚斤、沮渠蒙業、那赫烏孤等重臣也都隨葉濟爾住在獵莊行營裡,頃刻之間召之便來。
諸臣趕到寢殿商議大事,玉妃先行告退。
相比較林縛在江寧所行的公府會議,燕庭還殘留有濃重的部族議事傳統,葉濟爾雖爲汗王、天命帝,實際也難專擅國政。葉濟羅榮、葉濟多鏑、葉濟白石在外領兵,葉濟奚斤爲上一輩碩果僅存的老王,沮渠蒙業、那赫烏孤等人皆爲沮渠、那赫等部的族首,都是在國事上有議政之權的王公重臣。
荊襄挫時,葉濟爾曾派使往渝州冊封曹義渠爲蜀王,曹義渠雖然未予理會,但也揭開雙方暗中聯合的序幕。
但不管怎麼說,曹氏此前只是割據川蜀,名義上還是遙奉江寧爲尊,無論是師出有名,還是雙方實力的對比,曹氏都不敢主出兵挑釁江寧。
林縛雖然有防備曹氏之心,但江寧在荊襄會戰之後,所面臨的主要矛盾,還是在北、不在西。故而林縛也不會將戰略之重心放在西線,僅在荊州、夷陵部署四萬水步軍防備曹氏西出峽江,而在徐壽、沂海的東線部署二十萬之重兵,對北面之山東構極大的軍事力。
倘若曹義渠在渝州另立元氏子弟爲新帝,實際上是要跟江寧爭正統地位,這必須要激化與江寧之間的矛盾,淮東的軍事重心必然也要隨之西移,這將能減輕燕京在河淮、山東防線上的力。
“永興帝命不久矣,林縛在江寧也是加行謀篡之事;但倘若林縛還有些耐心,在永興帝之後,立其子爲傀儡,”張協說道,“曹氏還敢不敢在渝州立即着手擁立元氏子弟爲新帝?”
葉濟爾點點頭,張協在有些事上含含糊糊,哪一方都不得罪,但在有些事上還是能一針見。
眼下永興帝還在,太后梁氏還有暫攝國政的名義,曹氏實力有限,是不敢冒天下之大韙、另立新帝、直接跟淮東針鋒相對的。
永興帝一死,倘若林縛行謀逆之事、廢元稱帝,曹氏在渝州另立新帝,就能有大義名份,這也是曹氏唯一能抓住大義名份的機會。
曹義渠已經六十有七,雖然力還行,但年歲不饒人,他顯然是不想錯過最後的機會。
據可靠的消息,永興帝及梁氏的都越來越差,可以說是命不久矣,隨時隨地都可能駕崩。不過,林縛在江寧加行謀篡之事不假,但不意味着他一點耐心都沒有,在永興帝死後,林縛也不是沒有立永興帝子登基爲傀儡的可能——到這時候曹氏還有沒有膽量另立新帝、跟淮東針鋒相對?
曹氏在渝州擁立新帝,將爲燕京分擔極大的軍事力,所以燕京是極希曹氏能在渝州另立新帝,激化與淮東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