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兵士全都就地待在城樓下, 或吃或睡，就倚靠在牆角，或者臨時搭起的棚帳裡, 城樓上有人瞭, 只等北狄兵一有異, 立刻便吹響號角。

城裡的醫館藥鋪也都徹夜未眠。

有店家送來了烈酒, 既能理傷, 也能痛飲忘愁。

輕傷的此刻還能喝著酒侃侃而談。

“這一次，老子要是能活著出去，以後能吹一輩子！子子孫孫都吹他個遍, 他老子當年也是打過北狄的人！”

“是啊！那北狄鐵騎可怕，我看也不過如此！”

“不過真沒想到陸大人一個文也這麼能打, 簡直以一當十。”

“你是沒見到陸大人的妹妹！那纔是巾幗不讓鬚眉！豪傑！來, 咱們再幹一個！”

也有人道：“賀蘭夫人真的是天上下來的仙吧。”

“我也覺得, 說不準就是降下來救苦救難的那種……”

“羨慕陸大人……”

有人敲他腦袋：“你羨慕個屁啊！除了陸大人，誰還配得上。”

此刻, 屋中，花未靈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旁邊是一大碗喝淨的雜燴粥，手邊還放著那柄一看便知絕非凡品的鋒利長劍，污亦未淨。

賀蘭瓷取了溼帕子, 幫小心了手和臉。

慕凌坐在不遠, 臉上是氣不足的白, 正在閉目養神。

陸無憂方纔歇了一會便又出去了, 賀蘭瓷終於也支著頜, 閉著眼睛靠在桌上，心思往下沉。

城池的烽煙也已燃了一天。

他說援軍不一定會來也並非沒有可能, 知府棄城而逃，按照城中原本不足千人的守備，不北狄人，可能就連大雍人都覺得守不住，在這種況下貿然派兵來，城池或許已被佔領，反倒了北狄人的獵。

原鄉城算不得什麼要塞，也算不得什麼大城。

來救援不如固守更爲穩妥，還不用擔責，這說到底還是看晃州總兵的一念之差。

至於其他臨近城池的守兵，估計正在人人自危。

而且已經有錦衛追查到慕凌在附近，若是確切得知他在原鄉城，那依照聖意就更不可能派援軍過來了，除非……

腳步聲響起，賀蘭瓷霍然擡頭，看見陸無憂去而復返。

他似乎是用涼井水洗了把臉，臉上髮梢都有水珠，陸無憂音低低道：“我去看了下城中守兵的況下，恐怕還是不太妙。”

花未靈也醒了過來，著眼睛道：“那怎麼辦？”

陸無憂道：“我有個打算。”他說話聲格外平靜，“趁著今夜還未過完，去刺殺北狄三王子查幹。”

賀蘭瓷本還有些昏沉，這下徹底醒了。

就連慕凌都睜開眼睛看他。

“我剛纔觀察過他的營帳，今夜是第一晚，他可能也料想不到我們這麼疲力盡，還有餘力去刺殺，所以應該不會太過防備，就還有機會。”

花未靈聽完，立刻舉手道：“我去吧！我早上就看他不順眼了！”

陸無憂毫不猶豫道：“你去不了。”

花未靈不滿道：“爲什麼！”

陸無憂道：“下去先得潛伏，再清楚他們巡邏換防，務必悄無聲息手，否則打草驚蛇，引來圍攻，就沒有機會了，這種不適合你。所以我去，你留下守城。。”

他說得簡單，賀蘭瓷忍不住站起道：“你撐得住麼？”

陸無憂看向的時候，眼中莫名帶了點笑意，他手取出一個裝藥的小瓶來：“我老家的特產之一，名字有點怪，不過吃下去我大概還能再撐兩天。”

賀蘭瓷迅速便反應過來：“藥有反噬麼？”

陸無憂隨口道：“都這時候了，誰還顧得上那個。”

花未靈倒是替他回答：“有。不過不會傷及命啦，就是事後會很虛弱……哥，你真的要去啊？”

陸無憂道：“待會就從南城門側繞出去，其他事我也代過了。”

花未靈糾結著道：“好吧，不過哥你還是小心點。”

賀蘭瓷聽完花未靈的話，放下點心來，隨後也道：“你那個特產，也給我一顆。”

陸無憂道：“……？你要這個幹什麼。”

賀蘭瓷理直氣壯：“我也困了。”

陸無憂提議道：“你可以睡一覺。”

賀蘭瓷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語氣道：“你去刺殺，我留下睡覺？”

陸無憂聳肩笑道：“有什麼不可以？等你睡醒，我應該就回來了。”

他其實可以瞞著。

但還是決定據實以告，風險和打算都說清楚，說到底他不喜歡我瞞著你是爲了你好的那套。

“……萬一回不來了呢？”

賀蘭瓷知道他武功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就像他之前每每開玩笑說要去刺殺一樣，北狄的軍營裡都是長期作戰的，本就不可小覷，單打獨鬥不是陸無憂的對手，加起來卻說不準。

“應該不至於。”陸無憂腦袋道，“你不是連和我一起死都不怕了嗎？還怕這個？”

賀蘭瓷定定想了一會，然後擡起頭道：“那好，我去接應你。”

——陸無憂到時候肯定是要有人接應的。

他也沉默了一會。

恰在此時，一直沒說話的慕凌開口道：“值得這麼拼麼？其實就算最後城破了，也怪不得你。”

陸無憂道：“你都留在這裡了，怎麼還在問我這種話？”

慕凌道：“大雍對你實在算不上好。”

連中六元，一心爲民，卻被貶謫到了這樣的地方，辛辛苦苦奔波勞累，卻又被知府搶功，如今遇難了還要他來承擔，任誰都該心懷憤懣。

原鄉城真的破了，第一個被下罪的也一定是那位率先逃之夭夭的嚴知府，不到他這個推。

倘若城真的守住了，說不準嚴知府還要大搖大擺地回來邀功。

陸無憂道：“但城中百姓是無辜的，他們多多都還過我一句‘陸大人’，我可以意氣用事一走了之，可人命沒了就回不來了。”

慕凌頓了頓。

陸無憂又道：“我是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你站在大雍的土地上，有下屬，有親衛——雖然是你爹留給你的，但懷瑾太子的錢財應也來自大雍百姓的賦稅，既然用了，那還報給百姓不是很理所應當的事。縱使在上者對你有所虧欠，但這片土地並不欠你什麼。”

慕凌又是一頓，才笑道：“你這話說得倒是讓所有皇族愧然了。我爹要是活著，應該會跟你相見恨晚。”

陸無憂道：“你這麼推崇他，倒也沒見你和他變得一樣。”

慕凌道：“任誰看見自己親爹慘死在自己面前，都會思考他做錯了什麼，免得重蹈覆轍。”

花未靈旁聽到這裡，不由道：“正常不是應該想著怎麼報仇嗎！？”

慕凌轉頭看，溫笑道：“因爲仇人大部分都被我爺爺理掉了，也沒留給我多。”

賀蘭瓷卻是聽得一悚，他這個沒多，聽起來似乎……

隨後努力冷靜下來，那邊陸無憂已經準備出去，大概不想再和慕凌廢話下去，他轉頭看向道：“你要是想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這一晚的天穹似乎格外的黑，舉目去也還是不見多亮。

陸無憂了甲冑和外衫，快速換上了夜行，連個讓賀蘭瓷看看他上有沒有傷的機會都不給，墜在地上的仍著揮之不去的腥味。

在陸無憂換時，擡手幫他把長髮束好，然後道：“特產呢？”

陸無憂有點啼笑皆非：“你還真要？”

賀蘭瓷語氣不善道：“別廢話了。”

一顆赤紅的藥丸被他用指尖喂進賀蘭瓷裡，恍惚間讓想起了當初在公主府，那邊陸無憂也拿了一顆塞進自己裡，莫名有幾分詭異的懷念，然後便聽陸無憂道：“其實下毒說不定也能有點用，剛纔慕凌在我沒說，未靈平時也不會和外人提這個，就是可惜帶的毒藥分量十分有限。”

“……”

賀蘭瓷思忖了一下道：“你上可以帶點。”

陸無憂道：“你不覺得是旁門左道，鬼蜮伎倆？”

賀蘭瓷鄭重道：“你活著比較重要。”

陸無憂便又想笑了，明明是這麼嚴肅的時刻，換以前，他多還會有幾分慨和悵然，現在看見，卻只覺得自己確實無所不能，生出無限底氣，和當初上諫時一樣。

——不會質疑他爲什麼這麼做。

不會勸他。

不會認爲他在做無用功。

不會覺得他應該更珍惜權力地位，家命。

陸無憂本不用解釋什麼。

甚至想過和他一起死在這裡。

他到底是怎麼娶到這麼合適的人？

想到這裡，他居然還有那麼幾分扭曲的謝蕭南洵。

賀蘭瓷眨著眼睛，還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出手，又理了一下他鬢邊垂下的碎髮，輕聲道：“務必小心。”

“知道了。”

陸無憂揚起眉眼，笑著道。

***

夜黑。

陸無憂順著南城門邊上的繩，著牆輕巧地落下去。

四邊城門其實都有北狄巡邏的人虎視眈眈，如果有大批人馬襲一下便能發現，但人，又在相對不易察覺的位置，則不會。

接著，又有幾個人下來。

陸無憂的影不多時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賀蘭瓷也穿了深的服，披上深的斗篷，帶上弓箭，紫竹帶著他們繞過北狄的大軍，從另一個方向過去，繞到大軍後面，不多時還看到了馬匹。

不由問道：“這是哪來的？”

紫竹道：“莊主提前準備的，原本是擔心有什麼意外，可以護送夫人離開。”

是當初心心念唸的好馬，在馬市上舍不得買的。

賀蘭瓷沉默地踩上馬鐙。

路上還遇到零散巡邏的北狄兵士，被紫竹他們乾脆利落地解決。

天穹中無月，此地更沒有更夫，無法判斷時辰，賀蘭瓷只能在一下一下急遽的心跳聲裡，心中默唸，翻來覆去地背四書五經。

遙遙去，北狄的軍營裡還很是熱火朝天，甚至在拿大雍的俘虜尋歡取樂。

賀蘭瓷也不記得自己把《大學》背了第幾遍，握繮繩的手都勒得發白了，每時每刻漫長如許，眼眸閉上，復又睜開。

就這麼等著，等著。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就在賀蘭瓷等到都有些發麻了，北狄的軍營裡傳來了一聲震耳聾的男子怒吼聲：“什麼人！”

隨後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

“快來人！有人刺殺王子！”

號角聲猝然響起，所有的聲音都像剎那間停下了，一時寂靜，接著兵荒馬的聲響涌起，嘈雜的腳步聲，刀劍聲接連不斷，平靜被徹底打破。

瞬間勒繮繩，朝著北狄軍營的方向奔馳過去。

奇怪的是，明明應該看不清，可又確實覺得自己看到了，營帳中有黑影驟出，雪亮的刀輝芒大作，在北狄的軍營裡不斷閃爍，帶起飛濺的花。

距離越來越近，紫竹他們已經開始舉起弓箭快速飛過去，用以掩護。

賀蘭瓷定了定神，微微低子，終於能清楚地看見那個黑影，單手持刀，平素溫和的眉目此刻格外森然冷峻，手裡似還提著什麼。

速度越來越快——

越來越近——

賀蘭瓷只覺到後一沉，立刻頭也不回地勒繮繩，夾馬腹，載著後的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後的人似乎把什麼丟給了紫竹，便趴在了背上。

後騎馬的追兵也即刻追來。

但重金挑的好馬確實不凡，速度是從未有過的風馳電掣，耳畔風聲呼嘯，吹得賀蘭瓷鬢髮凌，背後是陸無憂著的膛，支撐著他，頸側覺到一滴溫熱。

賀蘭瓷短促道：“誰的？”

陸無憂氣息凌道：“我的。”

賀蘭瓷心頭一，又聽陸無憂道：“不過死不了，你別管我了。”

後有箭矢著馬飛過，同樣也有箭矢在往後飛。

賀蘭瓷道：“那你拉下繮繩。”

陸無憂道：“好。”

賀蘭瓷拿起別在馬側的弓箭，深吸一口氣，在劇烈地心跳聲裡，搭弦拉弓，反向後去，也不管有沒有中，一箭連著一箭。

張到頭皮發麻，卻突然浮現出當日在殿中與北狄子比試時的奇特覺。

長箭破空。

一連便是七八箭。

陸無憂低聲道：“再往左一點。”

賀蘭瓷道：“好。”

箭頭微偏，又是幾箭之後，有馬聲嘶吼，有人落地聲。

馬匹疾馳的速度更快。

賀蘭瓷也不記得自己到底跑了多裡，十里，二十里，三十里。

邊有人倒下，後面也有人倒下。

等到後面空無一人時，一鬆懈，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所幸陸無憂扶了一把，但是接著便聽他咳嗽了一聲，有一片落在馬背上。

賀蘭瓷剛纔無法顧及，這時一凜，找了山林，扶著他下馬。

“……怎麼回事？”急著道。

陸無憂被扶靠在地上，脣角仍有：“查幹邊有域外高手——這也不奇怪，他畢竟是個王子，咳……我稍微了點傷。”

剛纔沒有細看，現在發現陸無憂的臉確實難看。

手一他的夜行，之膩，剛纔隔著斗篷竟沒有發現，賀蘭瓷怔怔用手指隔空描摹，發現他口上有一駭人的刀傷，約還能看見一個漆黑掌印。

陸無憂著氣，斷斷續續道：“不過……查乾的腦袋我帶回來了。”

他擡手示意。

賀蘭瓷仰頭，就看見紫竹的馬背上坐了個看起來和周寧安差不多大的小年，穿著襤褸的大雍服飾，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著，正雙手環抱著一顆死不瞑目的張狂頭顱。

“這小子不錯……剛纔趁暴起，還幫我砍了兩個人……我就順手撈了他一下。”

小年見賀蘭瓷過來，還友好爽朗地笑了一下，就是畫面著實詭異。

賀蘭瓷旋即回神，飛快在襟裡翻找傷藥，按著陸無憂的肩膀幫他口上藥，低頭道：“你別說話了。”

陸無憂低“嘶”了一聲道：“不行，有點痛……不說話沒法分散注意力。”

不管是先前七八糟的傷，還是出詔獄，陸無憂從來沒說過痛。

賀蘭瓷作一僵，道：“有點痛？是多痛？”不自焦急道：“你到底傷得多重？你實話跟我說行不行？”就連手指都有點發。

用火摺子點了亮，仔細去看。

陸無憂似乎還想掙扎一下，又被按住了，他無奈道：“好吧，一點點痛。就是還有點困。”似乎想合上眼皮。

賀蘭瓷心頭一慌，突然低喝道：“不許睡！”

陸無憂又勉強睜開眼眸道：“……你也太嚴格了。”

賀蘭瓷凝神去看，發現他背上還有折斷了的箭，箭簇深埋進，不知道是在北狄軍營裡，還是剛纔擋在後時中的箭。

心口疼得更厲害。

陸無憂擡眼看神，剛想再開口，卻突然見賀蘭瓷俯下，自己的脣旋即被堵住了。

脣瓣輾轉，還未回神，就覺到賀蘭瓷一隻手在小心翼翼幫他取在背上的那隻箭簇，另一隻手則取了止的傷藥，緩慢塗在傷口外沿。

陸無憂覺得這樣是真的磨磨唧唧的，當即眼眸微合，手指索下去，用剩餘不算太多的力氣握著的手，用力一拔，隨即悶哼一聲，箭鏃帶著一飈，應聲落地。

賀蘭瓷鬆開他的脣，口怒道：“你幹什麼！”

然後手忙腳地撕襬，塗著藥，幫他堵傷口。

陸無憂倒覺得還好，真的不必……

可尚未再說點什麼，一滴溫熱滾燙的落下來，砸在他的頰邊，滾至下頜。

陸無憂一怔。

接著又有一滴砸了下來。

他嗓音發，仰頭看道：“……你怎麼哭了？”

除了那時候，他好像還從沒見哭過。

賀蘭瓷控制不住，又沒手去臉頰，顧不上覺得丟臉，只哽咽著道：“你就不能稍微顧惜一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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