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遠離長安八百里之外的楚地，朱晏亭仍會被一些促狹人戲稱為“瑤姬”。

　“瑤姬”這個稱號，來的有名頭。

　朱晏亭才七歲時，曾經跟著母親——章華長公主從封地到長安去看的外祖母，當時還健在的端懿皇太后。

　時逢與年歲一樣，略小兩個月的皇太子也在端懿皇太后，太子隔了一重紗幕看到了為他表姐的朱晏亭，不知怎麼，說了一句——

　“就是楚地來的阿姊？蒙彼縐絺，擬瑤姬之態也！”

　楚地的子，妝發與北地長安有異，格外鮮妍一些。朱晏亭七歲時，量尚瘦小，弱不勝，只一頭烏發，濃若青云，高綰作髻，飾以青玉，加之楚繡縹緲的縐羅，蓬松輕靈，屏障一遮，影真若一幅楚地神圖。

　端懿皇太后喚上前，端詳良久，滿意一笑：“咱們晏亭，不僅長得像神，連名字都像呢。晏亭、晏亭，一聽就是楚地人的名字，多好聽。”

　朱晏亭的母親章華長公主會心的微微一笑，頓首謝恩。

　本是太子稚子戲言，本該一笑便過。

　而皇太后別存心思，夸贊了晏亭一番。由此“神瑤姬”之典便很快傳遍了整個長安城，再然后，天下皆知了。

　與之一同甚囂塵上的，是章華長公主之朱晏亭已訂給太子，將來會主中宮，母儀天下的傳聞。

　天家默認了這個準媳婦，年年時節都有有匹配得未來皇后份的賞賜。

　逢年節大賞時，黃門帶著一列皇旗獵獵的守衛，從長安，走過數百里，到達母親的封地章華郡，每每城為之沸。

　一切，只差一道旨意正式定下來。

　朱晏亭及笄之前，母親配了十數個先生，教習詩書六藝、宮廷禮儀、還有樂舞琴瑟等雜技，章華長公主曾著的發，對說：“我兒若真主中宮，地位尊貴，為天下表率，雖無需以這些奇技取悅君王，然琴曲能端己肅，正神，怡……來日宮門寥落，長日寂寂，無趣時，彈琴自娛也是好的。”

　那時候朱晏亭尚是豆蔻年華的淘氣，最跟著母親的屬臣溜出去行游打獵，對這些繁瑣禮儀、文雅琴瑟厭煩至極，甚至還跟爹抱怨過。

　的父親朱恪，是長安六品宦人家的長子，高攀娶上的公主。

　沾了天家婿的，掛了一個京城三品的羽林營副都尉的職，后來跟隨母親來到了封地，從此再沒回京。

　朱恪年逾四十，白面微髯，相貌端正。雖說相對尋常庶民，已是矯矯人中龍，對上公主，還是太普通了些。

　在朱晏亭的印象中，父母的關系可謂是相敬如冰，母親領著住在章華城西的丹鸞臺，與父親分居，二人最長的時候有三年沒有見過面。

　朱晏亭與父親抱怨學琴這事時，父親正與門客清談。

　一向喜怒不形于，翩翩君子模樣的朱恪，出極為煩惡的表，冷嘲道：“憑的品行，也配說‘端己肅’？真是夏蟲語冰，我都替害臊。”

　朱晏亭怔了，在印象之中，父親對母親雖然不是重，也算的上尊敬。父親平時為人很隨和，勿論高低貴賤，他都和悅相待，有“禮賢下士，謙和清明”的嘉名。

　那是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失態。

　父親很快也回過神來，急忙告罪，自責扇面，并懇求朱晏亭千萬不要將這話告訴長公主。

　那時，方十來歲的晏亭，鵝黃襦汗，掌心，雙眉蹙，對著對自己叩首的父親手足無措，第一次到了父母之間極不平等關系帶來的，風平浪靜之下藏的波濤暗涌。

　……

　“那還能是因為什麼？章華這塊封地是長公主的，陛下格外開恩，許長公主開府治郡，自擁豪勇，比有些藩王還威風，誰敢得罪？別說你父親了，就算是其他王孫貴胄，到章華都要謹慎些。”

　這是母親的封地屬將，鎮軍將軍李弈告訴的。

　李弈大幾歲，是生于楚地、長于楚地的男兒，生的一副好相貌，又手了得，一柄□□威風凜凜，逸然有儒將之風。

　城中楚慕他的人多，親切謂之“李郎”。

　李弈是長公主親手提拔起來的，鞍前馬后，忠心耿耿，因他生得又俊俏，軍中曾經傳過他是公主面首的傳言。

　唯有朱晏亭知道，李弈和母親是最尋常不過的主臣之誼。

　母親欣賞他、提拔他，他也盡忠職守，報母親知遇之恩。

　二人私下相，謹守禮數，無半分逾矩。

　倒是朱晏亭，因為年紀小，母親管束得，邊又沒個玩伴，因此與這個戍衛長一樣的小將軍十分親厚。

　沒甜膩膩的學著城中子喚他“李郎”。

　李弈面皮極薄，每每聽到這個稱呼，便會冷下臉來呵斥“公子當謹禮自持”。

　他上說得冰冷不近人，耳朵卻每每都紅了。

　李弈待極好，知道喜歡彎弓騎馬，便平生第一次忤逆母親的意思，教。

　被關在丹鸞臺上學枯燥的禮儀，鮮能出門。李弈每次來，都會給帶城中子間時興的小玩意兒——西域來的合羅化生子、長安的果子山、令人口舌生津的各楚地香藥。

　有一次生病發燒，忽然想吃葡萄。

　李弈連夜驅馳百里，到附近最大的冰庫給取來。

　因此當“李弈可能會死”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朱晏亭到就像一個悶雷，狠狠擊在耳邊。

　……

　這是元初三年的春天，朱晏亭十八歲，此時的境遇，已和從前那個千萬寵養在丹鸞臺的準皇后不可同日而語。

　四年前，的母親得病去世，按照朝廷最新的律令，公主封地不得傳與異姓子孫，被朝廷收回，去國治郡。

　按律，長公主留下的財資、富麗堂皇的丹鸞臺都由父親朱恪所有。

　初時，父親待如初，轉折發生在元初元年，也就是當今皇帝、眾人眼中他的未婚夫登基后。

　三年前，先皇駕崩，太子登基，大赦天下。

　當年，群臣請天子大婚立后，被駁回。

　一月后，又有人進言，惹怒天子，將他降職發放。

　這時，眾人才慢慢品味過來，朱晏亭的皇后之位怕是真的懸了。

　有“神瑤姬”這樣名天下的傳言在前，皇帝登基后卻擺出了不想立后的姿態。那就只有一個原因——他不想立朱晏亭為后。

　也就到這時，朱恪才反映過來，這件婚事，天家從來沒有給過一句準話，都是和長公主口頭的允諾，如今天子要悔婚，竟然都不用擔背信的罵名。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朱恪變了一個人。

　三年間，皇帝沒來半點旨意，甚至以勞民傷財為由，廢除了給各地的年節封賞，雖然不是單單針對朱晏亭，卻讓的境遇雪上加霜。

　元初二年，朱恪將朱晏亭遠遠發落在老宅居住，清減仆從，不許出門，一應供應還比不上尋常的家兒。

　然后就是，幾乎是一夕之間，章華長公主生□□，養了數百面首供玩樂的傳言便在章華郡甚囂塵上，朱恪作為的夫君，沒有片言辯解。

　再然后，就是從前母親的舊部。以前的封地屬都被編朝廷系，卻一個一個或病、或貶，去的不明不白。

　李弈是最后一個，也是下場最慘的一個——有人布局，借平定流寇之機，想置他于死地。

　風聲颯颯，春雨如織，點點擊打在窗上。

　屋中陳設簡陋，窗下橫置一臺琴，朱晏亭著李弈報來的信，著上頭猩紅的“珍重”二字，渾抖如篩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