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秋風, 給此前大旱了數月的關中帶來了一涼意,刮過青黃不接零落稀疏的麥苗、裂田地。
但雁門郡、北涼郡的百姓卻深深畏懼這一涼。
究其原因, 只要每年冷風從北地刮來, 草地染上衰敗和秋黃,游牧之族得不到足夠的牧草,為了度過漫長又寒冷的嚴冬, 便會趁秋日馬匹膘時節騎馬南下,奪倉廩積糧,屠殺男子, 掠走婦孺。
一路燒殺搶掠, 一路腥屠戮, 殺人如宰殺牛羊,過尸骸遍地,十室九空。
每當荒原里的風冷下來,邊民便翹首不安,攏妻懷兒栗懼終夜難眠者眾,年年都有流民冒罪南竄,由是邊境愈弱。
胡人騎兵狡猾, 原先只為掠奪,不多盤桓, 得手即走, 讓戍守邊關的將士首尾難顧,以至于當朝對匈奴屢戰屢敗,元初三年雁門郡守以殉國,以為國恥。
而敵人探出虛實, 近些年越來越猖狂, 加諸邊境越掠越弱, 胡人為了掠到足夠的資和婦年年南擴,大有飲馬河之勢。
元徽四年,今上平息燕王叛,得到了燕山草場和大批良駒。時機逐漸,便定由李弈牽頭,籌備反擊胡人的“燕山之策”。后來李弈落獄,此策由北涼郡守劉堯負責。
七月旱緩解漕運恢復后,糧草源源不斷運向邊關。
李延照帶大軍趕在秋收以前至北涼,敵深,意在殲滅左賢王部。
三十萬大軍日夜兼程,趕在秋日麥收時節之前抵達燕山,勢要畢其功于一役,一雪多年民為所欺將為所殺的屈辱。
為了這一仗已付出了太多:歷經兩代皇帝十數年的努力、在西域多國合縱連橫周旋、滅燕國、修通漕運、削弱諸侯以充實京畿、積糧積馬。
這一年也是最接近勝利的時候:左賢王心腹被策反;北方大旱,湖泊干涸,瀧、汝、泮等諸水幾乎斷流,胡人難以飲馬畜牧,其態倉惶;當朝募良馬、豪勇,用重金砸出一支驍勇騎兵,這次出戰全部都帶上了。
傾國力而出。
勢要徹底逆轉中原和胡人之間的攻守之勢。
但就在這個當頭,長安出事了。
……
從關中再往北,大地逐漸蒼黃,刀刻斧鑿一般,奔馬帶起塵沙。萬畝蒼莽中,蔥蘢燕山像點綴在禮天黃璧中的一點蒼痕。
燕山已經發生過激戰——故燕國名將蕭用之以其曾老燕王深恩,燕削地亡國后,不得不虛與委蛇于當朝取信于匈奴左賢王。而后獻地詐降,敵深。但遭泄,計謀敗,蕭用之被擒。匈奴人將他縛在馬后拖曳至骨潰爛,四肢落,斬下頭顱懸于燕山長城的烽燧之上。
所幸左賢王覺察中計,但沒來得及后撤,李延照的主力已繞過燕山包后路,首戰遇匈奴大當戶,與之激戰,斬首三千,俘獲牛羊馬匹千數。
而這時,宮里已經出事了。
不管是蕭用之被殺的消息、還是首戰大捷的消息,送到長安,都如石沉大海。
李延照心里逐漸不安。
大軍孤懸北境,日里對著人煙渺渺的荒漠草場、兇狠嗜殺的胡人控弦,朝中又無任何音訊,且不提首站大捷以后的封賞褒獎,就連蕭用之慘烈殉國的都沒有,仿佛三十萬大軍離朝就了天邊孤云、斷線紙鳶。
李延照出征之前曾獲“假節”,戰時可置兩千石員,只得嚴刑峻法,執令如初,方才沒有演變出糧道崩潰、嘩變營嘯、軍士大規模出逃等最壞的況。
第二戰,是北涼郡守劉堯對上左賢王主力的一場惡戰,死傷慘重,斬下敵人首級的數量和損失的兵馬各自對半。
胡人像草原里的狼,男子四五歲就能騎馬,七八歲能拉弓,戰力兇悍,機極高。李延照和劉堯雖以詐降利,賴以規模的大軍和險關將他們困在了燕山,以最大限度削弱奔馬的威力,戰事依舊焦灼吃。
齊凌的第一封旨送來時,正值第二戰清點傷亡之際。
旨只送于李延照一人,他看后將自己關在帳中一日一夜,水米未進。
天子遇刺病重垂危,朝中局勢山雨來,若不引兵回援,恐有社稷傾覆之禍。
但——
燕山之策是敵深之策!
已經本不可能后撤!
此時撤軍,勿論如何高明的戰法,都會野一樣的匈奴王庭嗅出機會。
燕山草場再往南再無雄關可憑,快馬奔襲向南可至燕代第一重鎮峪州城。
峪州城毗鄰丹河,丹河本東西走向,發自昆侖虛,收各支流,在峪州急轉南北向,浩浩由北而南奔下城,水量沛且平緩——李延照大軍糧草走的便是這條糧道。
太平時,它是一截云帆昂揚的黃金水道,方便漕運、商賈、灌溉;而戰時,它便會為一把直腹心的尖刀。
一旦峪州失守,危矣。
這也是燕山之策能行的原因之一:胡人本不相信中原會打開燕山長城這個重要的隘口,袒腹心,直迎北面強敵。
現在敵人已經引家宅,大軍一旦后撤,先不提攏住軍心不至大潰散有多難。
再不提放棄糧草輜重的損失、被追著截尾的風險。
是北方全境戰線失守崩潰、引胡人戰火徹底燒進中原、萬千黎民蹈沒苦海、甚或淪為千古罪人的可能,就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承。
一夜之間,李延照頭發就白了一半。咬下指尖摻濃墨,捉起千鈞之筆,寫下回信,“將在其外,君命有所不,知危報不歸者,唯吾一人。待克平戎狄,北安諸境,當束骸待誅,違拒之罪,伏聽湯鑊。”
遂矯皇帝詔,大犒三軍,厲兵秣馬,懷破釜沉舟之心,將向左賢王部發起決戰。
就在此時,發自齊元襄所統宣明殿的偽朝詔書送至了邊關。
李延照自從拿到齊凌信,已知他重傷垂危,朝中云波詭譎,敵我難辨。廣置斥候哨探,朝中來人到峪州城,便已提前得知消息。
親率五百衛隊,離大帳五十里扎營,轅門設宴,置“八豆八簋六铏九俎”,以珍饈酒相迎。
宴設好,約莫黃昏時,黃門郎擁著新任的驃騎將軍,持節,都督并、幽兩州諸軍事齊賢至。
齊賢是臨淄王子,齊元襄弟,不足十八歲,量不高,略不勝甲,面有驕。
先抱怨這一路風霜,又嫌宴肴不足以口。李延照對他畢恭畢敬,親自持觴斟酒,侍奉到酒足飯飽,方詢問京中事。
齊賢道:“先帝賓天,太子將即帝位,我奉皇后命,令將軍旋返。”
李延照問:“令我只返回長安?”
“大軍由我代管。”
李延照笑了笑,自言自語:“大戰在即,陣前換帥?”又問:“將軍知兵嗎?”
齊賢醉得面頰酡紅,仍聽出他話中嘲諷意,乜斜醉眼看他:“知你不服,但如今皇后殿下臨朝,懿旨就是圣旨。你待如何?你家老小可都在長安,你那兒子好像還不足十歲?”
李延照眼睛瞇了一條。
有個黃門郎覺察不對,悄悄來搡齊賢。
齊賢卻年輕氣盛,一拍桌子躍起來,指著李延照鼻子罵道:“李延照,現在大將軍是我兄長,可不是你。明日宣了旨,不管你愿不愿,你都得給我滾。”
李延照面平靜,只將視線向旁移,他坐的席旁有一對手戟,橫戈案側,倚靠沸釜,如銅鎘,燈下莫辨。
下一個眨眼之瞬,他已起手戟猛地砸向齊賢。
飛濺他面,鮮四五點。
轅門虛帳設在荒原上,幾個大帳的燈火倏然都熄滅了,慘淡星照耀,一道道痕灑向白布帷。
不過幾個瞬息的時間,荒原里再沒有聲音。
……
齊元襄極為關注李延照的向,一路都有快馬奔探。
齊賢所領的朝中使者行蹤忽然杳無音訊,遲遲也不見李延照遵旨旋返——連人是否已到峪州城的消息都沒有。
齊元襄本就急,猜測最壞結果,眼看“困龍”“斬將”兩計眼看都要折戟沉沙,大屈辱,怒不可遏,終夜不能眠。
為此事所激,他才倉促將太子登基大典生生提前。
為的便是搶占制高點——當太子在百前繼任大統,李延照反叛之實即落定,可使天下共起而誅之。
……
八月十五。
桂宮,羽林軍已整裝待發。出發前,桂宮的大長秋稟報齊凌:“吳夫人不知所蹤。”
朱晏亭在發未央兵變之前把諸夫人、包括舞長公主都羈押到了桂宮,叛軍攻桂宮那晚火力都朝著在的明殿去,諸夫人都未有失。這兩日賊不敢來犯,桂宮還算平靜,只有舞吵著要見他,余者皆算平靜。
吳若阿在這個當頭忽然失蹤,不必想也知道是與偽朝有勾連,趁羽林軍集結,中出現紕,趁機逃走了。
齊凌冷笑一聲,只道:“不必追索。”
向遠方罩在朝霞下的未央宮闕一,疾步如飛走下明殿前的長階。
趙睿隨行在左,謝誼在趙睿后,落后兩三階,三人并下臺階后,謝誼親為參乘牽過戰馬,齊凌翻上。
羽林軍集兵在明殿前,軍容齊整,一眼去玄甲瀲滟流照紅彤朝日,深沉烏與燦爛鎏金錯耀目。
齊凌擐甲執兵,鞭馬在前,軍士靜默聽垂訓。
與他們相對默然片刻。他面容還帶著蒼白病意,但目亮如點漆,昂首笑道:“今日,朕與眾將士會獵于長安,鞭策山河,宰割群,諸位意如何?”
羽林軍為之震。
一言便將時日拉回從前。往日,承平日久年輕驕矜的皇帝,總在秋日時節帶領一群勇冠三軍的羽林兒郎秋狩,郎轟聲相從,馬踏山林粟。
如今局勢危如累卵,帝都淪喪,賊軍橫行,搖搖山雨至。
烽火蓋日,涂高墻,尸骸賽道,朝不明夕。
但此刻,所有火影,都像瞬息融化在他驕似的一笑里……天子尚在,國無。
只是會獵而已。
一如往昔,崢嶸之日。
羽林軍驕傲的骨被瞬息點燃,鐵甲上的朝霞似火,獵獵飛舞的玄旌旗如焰,呼和相應之聲云霄。
“愿從陛下!”
……
齊元襄在從宣明殿去椒房殿催促朱晏亭的路上接到的奏報,道桂宮與天狩、永安、永鎮三門有異。
三門看守的大將,都是他從臨淄帶來的親信。
齊元襄腳步停駐在長廊下,面盡沉影里,五指一握,將報的蠟丸,道:“長安十二門之守衛,皆由衛將軍負責,傳令李弈,太子登基他不必來了。如若出現任何閃失,請他提頭來見。”
傳信人走出十幾步,他忽大聲喝令“回來”。
只見青筋已暴上了他額頭,冷汗浸,他失,臉也煞白如死。
“調我們的人,去協助李弈圍堵。”
“啟武庫,出弩兵五千,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攔截住,能殺最好,不能殺也要回桂宮!”
“千萬,千萬不可讓他出城!”
……
站在長安高的塔哨俯瞰,朝日已登上城墻頂,日肆意播撒,聳云霄的樓閣明暗錯,萬千街衢巷道映日生,行行橫斜,如百川奔流天地。
這個時辰,再加上齊元襄施行的“靜默之策”,街上無一個行人。
馬蹄的聲音遠聽像滴滴答答的疾雨,漸漸臨近后,又似悶悶雷,從桂宮方向來。
當一列浩浩玄旗黑甲涌來,旗幟、甲士、高馬的影遮蔽巷道,遠眺崗哨悚然而驚。
羽林軍速有“冠軍營”的別稱,中挑、優中擇優,勇冠三軍,故名“冠軍”。
無論是鎧甲兵械之取用,還是銀兩餉錢之足,甚或是見幸飛黃騰達的機會,都遠遠凌駕于諸軍之上。
長安城沿街流巷里宣明軍以刑徒武裝起來還沒練的雜勇步旅阻攔,但對上這支步騎混合的冠軍營,戰況一邊倒的摧枯拉朽。
前鋒甲士個個高大威猛,均配高半丈的勁壯戰馬,馬背覆甲,周堅甲如鐵浮屠,持刀執盾。
崗哨上守衛方能見到他們白刃上淋漓滴,下一瞬,嗖一聲,封利箭已迫至,慘聲此起彼伏,一個又一個弓兵墜下高塔。
吳刀霜雪明,卷地颯颯的不是秋風,而是陣陣刀風,砍斫時木樓轟然墜地,塵沙漫天,箭矢蜂蛹陣陣下著箭雨,而盾兵訓練有素、經驗富地據地遮蔽、陷陣,而后弓箭手再往前。
推進一里、再一里,以鮮和尸骸鋪路。
無人可擋。
這樣一支訓練有素的銳部隊,雖不能破高墻攻克北闕,但于長安龍行虎步全然沒有敵手。
且不提巷道所限,無法用人多陣型形大規模倒之勢,就算真的填下一萬人,編織層層的網,也不過是被這把黑的恐怖利刃一重一重割破,像割破廢舊的漁網。
同樣的消息,每隔一會兒,便會同時傳到未央宮和李弈。
“敵過北二十街。”
“敵過朱雀大道。”
“敵過西市。”
……
李弈靜靜站在高觀戰,辰時三刻,當羽林軍突破西市防線以后,立即下令中止城中的阻截。
“再派萬人,也不過是尸骸填巷壑而已。”
他手抵上額頭,蹙著眉深深思索,須臾,指推得眉心起如巒深褶,似在下著什麼艱難的決定。
“像是朝著……天狩門去的。”
睜目之時,銳目中冷如電。
“傳令,全軍戒嚴,調北辰守衛四千人到天狩門,北軍一定會有行。”
言下之意,竟是全然放棄了阻截城黨,將所有兵力放在防止城外北軍與部叛徒勾結開門,趁機攻進城。
齊元襄的人很不滿他的決定,立即爭辯:“難道要放敵首出城去?讓他出了長安,誰還能聽我們的?”
李弈道:“彼易我難,彼逸我勞,他只需出城,殺出一條路即可,你需阻擋他,則需要布下千萬重門消耗戰力,況你宣明軍還沒有一支軍能克羽林軍,我倒有一計可阻他出城,恐你家將軍不愿。”
“什麼計?”
“縱火燒城。”李弈笑道:“恰逢太子殿下登基大典,或能起紅為賀,百還能立在殿上觀禮。”
將那人氣的面紅耳赤,破口大罵,李弈收斂玩笑神,正道:“回去稟報你們大將軍,敵勢已不可擋,拖下去恐怕城門會失陷,再讓北軍攻城來,大事休矣。不如縱他出城去,長安城府庫充盈、兵甲鋒銳,擁百萬之民、高諸侯之屬,十二門城防森嚴,固若金湯,加之今歲大旱,長安城外無麥苗可就食,堅壁清野,不能久攻,守個一年半載,天下事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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