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漸偏, 大典還遲遲無期。
因皇后話說一半便被打斷,殿外的太常卿沒有接到典禮取消的消息, 在外久侯, 徘徊踱步,注意到殿門口監宮人都避出來了,個個垂著首。
“才見殿下進去。”太常卿尋了一人, 要他代為通傳,道出吉時已過百還在等候的憂。怎奈這人牙關閉,無論如何也不肯進去通傳, 還面慘白直擺手, 仿佛殿里進了鬼祟一般。太常卿細問緣由, 他不肯說。連問幾人,皆是如此。
連方才在殿里的太常寺禮都敢不理他。
換作旁人,自然能領會未央前殿局勢極是異樣,此時要保命,最好不觀不聞不問。
但太常卿何等樣人——
通曉經學,家中藏書汗牛充棟,已上年歲, 門生遍朝野,固執嚴謹刻骨里, 又因年前剛剛擢升太常卿而風頭正勁, 正行諍諫之事。
拂袖便往里走。
自然有人攔著不讓他進,卻礙于他年歲份,不敢使力。
推推搡搡之間,殿里終于有了回應, 卻是一道男子的聲音, 著怒意:“誰在那里?”
太常卿隨聲, 自然而然,斂袖揖禮,自稱臣下,報了姓名。
話音未落,愕然怔住了。
只見一道影從殿中影里走出來,微顯行跡,已齒關打戰,待面容盡,太常卿長長的袖口已抖起來,來人雖面污形頹無君子之形,但赫然便是先帝之貌,何以太子登基之日,先帝竟在此,莫不是憐主,魂兮歸來?
齊凌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
然后問:“朕觀卿面,大婚之日勸酒的禮,似乎也是你?”
太常卿眼眶滾熱,念先帝之恤下,此等細枝末節之事,尚得掛念,如今之事,怎又不及書卷上周文王太公之談?
忙拭眼淚,道:“自山陵崩殂,日月無,臣夜夜不寐,唯念圣靈……”
齊凌聽他開口說第一句話,眉頭就深深皺起來。
連忙出聲打斷:“你去年還升了?”
“是,臣已任太常卿。”
齊凌冷冷道:“卿能任太常卿——”
話說到半截,被背后一聲“陛下”打斷,后半句“皆是史臺不察之過也”,沒來得及說出,先轉回頭去。
朱晏亭正從丹墀上走下來:“陛下,該更了,百還在宣明殿等候。”
“好。”他頷首應了,又問:“那狗賊呢?”
朱晏亭知道他問的誰,輕描淡寫兩字:“殺了。”
齊凌深深嘆了口氣,似乎極是憾。
“……”站在門口的太常卿聽見這樣的對話,狠狠將脖子了一下。
這麼一打岔,齊凌自然便忘了這倒霉的太常卿,去偏殿稍事清洗,來不及沐浴,只用帕過污跡痕,換上常服。
宮娥把甲胄褪下時,聽到“嘶”一聲極重的吸氣聲,朱晏亭放下手中豁口的佩刀看去,見雪白中褪下,后背模糊,傷口猙獰裂開,和繃帶被沉重鎧甲得黏在一起,宮娥都不敢。
朱晏亭蹙起眉,擱下佩刀,宮人:“傳太醫令。速去。”
等太醫令過來時,齊凌散著上晾在那里,難得不,一雙幽黑的眸子,靜靜著,一錯也不錯。
發沾了,黏了些在額上,才從驟雨里淋出來似的,常日里不可一世的威風都墮滅了。
仰起頭,拿自己的手帕拭他鬢角塌塌的發。
“阿姊。”
齊凌扣住那只手,挲著皓腕,將側頰埋進掌心里,輕輕道:“我有些疼。”
手臂僵了一下,心疼得揪起:“哪兒疼?”
“這兒。”將手引到肩頭,看指尖不敢落,眸里掠過狡黠的,又指向背后、胳膊、眉角的傷,“這……”最后甚至著指尖,劃向脖頸上幾道微不足道、甲邊劃出來的小裂口。“這幾,是李弈傷的。”
朱晏亭果然容驟改,云襲面,薄怒之下,眉心蹙:“我遣他奉迎,他違抗軍令?”
齊凌見認真起來,含糊應了聲,不置可否。
朱晏亭讓李弈去奉迎,本也存有私心,雖知李弈定會遵從,未料到還是出了岔子,心疼里又添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神忽然委頓,他自然看在眼里。心里一哂,張開手掌將那只手包握起來,溫聲道。
“不疼,騙你的。”
太醫令來時,觀此態,還以為是皇后了傷。虧得宮人指點,才沒行錯。
用慣的太醫還在桂宮,這人未見過皇帝的傷口,一看駭然失。時間急,只得稍作理,藥撒上去,齊凌面上微微扭曲,面頰一瞬,顧忌朱晏亭在場,將疼痛忍下去。
故意語氣松快的開口。
“你就不懼怕朕?魂兮歸來?”
太醫令怔了下,道:“臣……臣還是分得清生人的。”
“那就是太常寺的問題了。”齊凌道。
太常寺上下沒有一個人見他不像見鬼的。
……
齊凌略理傷口,更過后,兩道軍傳來。一道是朱雀門弩兵已退出未央宮,羽林軍接管宣明殿。一道是剛剛被解除了軍權的車騎將軍反應過來,在端門舉事叛。
遂命新任的護軍將軍李弈引衛兵平端門之,謝誼攜虎符拿下武庫,兩隊人馬行之際,自己前去宣明殿。
將要到宣明殿時,駐足停了腳步,停在觀臺,著閉的殿樓,眼里霾濃重。
“皇后殿下已控制齊元襄的黨羽。”趕來迎駕的衛尉道:“只待陛下到宣明殿面,置叛賊,舉手之間,便可平定大局。”
齊凌沉默半晌,忽笑道:“他們屈齊元襄下,奉迎太子登基,已形同謀逆,恐怕見到朕,會倉皇失。”
衛尉小心翼翼地為他們,也為自己說話:“公卿偽朝蒙蔽,不知者不罪。”
齊凌看著宣明殿,久久沒有接話。
這件事牽涉甚廣,不容有些毫行差踏錯。大軍征戰在外,長安稍平,朝野已不起。
何況經此一事,他已試出深淺。
元初以來,他的每一步在孝簡皇帝鋪好的路上走得太順,短短數年之間,削章華國,誅常山王、燕王、吳王、豫章王,平此四國。換丞相,打儒生,羈押諸侯,削弱宗室,斂大權,置尚書臺,以中朝領諸事,三公空置。
他將視線放諸北面遨野,肆意收兵、糧、錢、權,要開疆拓土,北克戎狄,要泰山封禪,創立不世之功業,將雙目一直著前方,向前走得太急,以至于忽略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犧牲利益,忽略了邊許多早有端倪的涌暗流。
鄭沅他瞧不上,鼠目寸,飽食終日之輩;
臨淄王他也瞧不上,明市儈、背信棄義、翻覆之徒;
更遑論從來也沒被他真正擺上臺面的齊元襄、齊漸、舞等人……
都不是大事者。
但就是這麼一些他從沒放在眼里的人,聚在一起,以一件不起眼的嫁娶微末之事發難,波瀾越演越烈,到最后釀禍長安的兵災,幾乎斷送了江山社稷。
他深知這些只是擺在臺面上的棋子,還有多暗中支持的,不得而知。許許多多力量都藏在暗,日拱一卒,推波助瀾,他們一點一點,試圖維護被他掠奪走的利益、想取回被尚書臺壟斷的權力、反對帶來強烈陣痛的新政。
因先帝鋪路太早,很早就讓權東宮,他自己年宇、爪牙如林、地位穩固,故而所有矛頭最初都是指向章華出,背景十分單薄且“不那麼干凈”的皇后,以及皇后膝下直接關系社稷的太子。
指向他最弱的命門。
只需挑起一帝后之間千頭萬緒的線,便可寄盼兩敗俱傷的結局,坐收漁翁之利。
也險些,真的他們得手了。
……
思緒萬千。
日頭偏西后,風里涼意灑然,齊凌觀臺上,風很大,秋風蕭蕭肅肅,吹衫袍烈烈。
因前人大多還在桂宮,他來時,朱晏亭特意吩咐了椒房殿的人跟著,捧著氅,見狀便來與他披上,勸道:“陛下,風里涼,去殿里吧。”
齊凌抓了氅的襟,掀起眼皮,向數不清曲折勾回的檐牙謠諑。
他能想象自己忽然出現在那個殿里百的反應,驚慌失措,恐懼抖,曲意恭伏……所有人都會低下任由他摘取的頭顱……皓皓之首,青青之首,還有青白雜的,皆佝僂伏首,懼戰栗團。
他可恣意奪殺,誅滅不忠,震懾朝野,洗險些葬送社稷、妻離子散、命喪黃泉的滿腔怒火。
本來,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千里。
皇帝陷深思,臨風獨立,神郁,周肅殺,隨從莫敢近。此時,椒房殿大長秋奉一托盤來,上覆了張跡斑斑的布,他掀開,看見一顆面生的頭顱。齊元襄長在瑯玡,遠不如他兩個親弟弟齊鴻和齊漸面。但他憎惡之溢于言表,只一眼,便扔回覆布,蓋回點子飛濺的臉,胳膊幾乎將托盤打翻。
大長秋雙手托盤,跪了下去。
齊凌口起伏幾度,面鐵青,闔目靜默良久。
“把這東西……送去宣明殿。”
衛尉使人接了,卻沒有立刻走。
劉之被斬后,趙睿暫領羽林軍,此時也等在他邊,后跟著數十個刀戟士,刀磨雪亮,等著一聲令下。
趙睿深深低著頭,態度恭順,殺氣不能掩:“陛下何如先移駕宣明殿,見過群臣,再做置?”
齊凌手按著眉尾在風里跳疼的傷口,吐出口里咬得泛腥的氣,拿手帕隨意了角。
諸將驚訝于他隨竟不知哪兒攜出一方香巾帕,但窺見污也沒有臟了那帕去,了也像沒。
便見他低著頭疊了兩下帕子,淡淡道:“你們去,朕就不去了。”
這一句話,誰也沒有料到。
但他出口意已決,愣是沒有再往前走,只留在觀臺,命人傳節符謁宣明殿,將擬好的齊元襄罪狀,并其人頭傳諸百,并轉告他的口諭——
殿上皆是賊寇蒙蔽者,皆赦免無罪。此事過后勿論,再提者斬。令諸卿安心回家,整修庭門,明日未央前殿再朝。
言下之意,究竟是哪些人,他看都不去看了。
甚至“再提者斬”,也不必擔心會不會有人留著名單秋后算賬。
今日這出荒誕的“登基大典”上,誰去了誰沒去,他不知曉,也永遠也不想知曉。
趙睿和衛尉接令而去,趙睿多問了一句:“丞相呢?”
齊凌對衛尉道:“你親自走一趟,送他回家。”
“送他回家”四個字聽來很溫和。不知者,以為皇帝已寬恕宣明殿百,如此寬宏大量,應當也會心慈手,將這位親舅舅從輕發落。
但衛尉面凝重。
來到宣明殿宣過圣旨,衛士打開刀門,殿上公卿一個個走出來,各人面上神不一。三公先行,太傅太尉在前,史大夫也出來了,丞相卻還不見。直到最后,殿里已空,衛尉走進去,發現鄭沅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雙足發抖,對著齊元襄的頭顱,袍底下一灘昏黃的水。
鄭沅聽見足音,抬起頭來,人已死了半截。面昏黃,眼目渾濁,鬢須斑斑。
“奉命來,送你回家。”
……
齊元襄余黨在端門的叛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皇后忽而倒戈,李弈公然反叛,竟堂而皇之撤走了北辰門守軍,致城門迅速失守,太子傅公孫行得以率北軍城,并占領武庫,控制了十二門。半日之間,長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局勢趨穩。
宣明軍步卒多由刑徒構,北軍且打且招安,風歸附者眾。先是八面開花,再是四依依墟里煙,到殘如時,已只有幾道黑煙,斜斜升到城頭。
夜幕降臨后,端門叛的主將、臨淄國丞相孟嘉言等得已盡數誅殺,懸首示眾。
在王館的臨淄王后吳氏以及齊元襄新娶的妻子孫氏賜自盡。
吳夫人賜死,褫奪封號,貶為白,以庶人禮下葬。
齊凌這日下的最后一道令是決吳若阿的。
謁者說吳若阿死前求見,他未允。
侍去后,只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返回復命,道:“吳氏已自盡。”
飛蟲撞上燭焰,噼啪輕炸了一聲,燈火閃也未閃。
幾路將領都已復命,未央宮叛賊剿平,軍權收回,羽林軍、北軍等封賞的策書也已擬好他過目。月上中天,白匝地,已是三更時分。
侍顧及齊凌的傷勢,提議就近在宣室殿側殿休息,回稟已收拾出來,垂帳熏榻,可供燕居。
但他想也未想,寧愿再晚小半個時辰,也要回到椒房殿。
恰逢滿月,滿地霜華,風拾月魄,影向娟娟,椒房殿玉闌丹階如冰砌就,籠在月霧寒煙中。
掖令景軒親自坐鎮,見他來后迎上來,道:“太子殿下已安置在側殿,有張夫人看顧。”
“皇后呢?”
“殿下歇下了,是否……”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在此之前,朱晏亭已經足足三日未眠,日夜將齊昱摟在懷中,不讓人有毫奪取之機。這日挽弓殺人,奪下宮掖,殫竭慮,終于外托諸事,本回宮等候消息,還未能等到只言片語,已沉沉睡去。
混沌之間,到頭安于枕,委于衾,遍涼被里適之,這舒適卻令夢里難安,如蟻附脊梁,漸起冷汗,眉心深深蹙,心間猛跳空一拍,蜷指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驚喚:“昱兒!”
懷里空空,齊昱不在,畏懼發,失神之剎,已一只溫熱的手掌上了后背。
霜落窗,昏燈暗帳。
才看清枕邊有人,影如山,那手掌著肩后涼青,將慢慢地摟懷里。
“我去看過,昱兒睡著了。”
闊別良久,但他上理覺,上氣息,無一不悉,并安之效,令驚惶疾跳的心漸漸平緩,繃的也被他一下一下著,逐漸松弛下來。
“現在,你該睡了。”
夢里抓空的手,此時剛好抓住他溫熱前襟,嗓音響在耳畔,心跳隔著一重,就在手心底下,健壯地跳著。
呼吸由疾而緩,半夢半醒,忽覺月在窗口向里窺視,又似看到高山深谷,月在山崖上,明晃晃照著。
正神思冥冥,莫知所依之際,山影卻向覆來,極是溫暖。
攥著他的襟,蜷,似倦鳥歸山林,安然躲進山岳里。此夜之夢,不再被山頭明月叨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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