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霖拿眼睛瞅堂屋的八仙供桌,上頭正中間擺了個三腳的銅制香爐。

香火燃燒，煙氣裊裊。

顧昭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心里咋舌。

不,不是吧。

是，就是這樣！

陳宗霖神郁郁的點頭，連話都不想說了。

……

那廂,趙老高兒整完自家老爺子的容,滿意的抬頭，正好瞧見顧昭落在香爐上的目。

他順著顧昭的視線看了過去,臉一下就變了。

“壞了，香要燃盡了。”

他急急忙忙的轉,大步的走了過去,正好穿過旁邊老爺子的魂。

這一一相，一人一鬼都打了個寒。

趙老高兒今晚已經有些悉這上起皮疙瘩的覺了，饒是如此,他腳下的步子還是頓了下。

他想著老爺子剛才起尸的事,心里有了聯想,面上帶上了幾分恍然以及怕意。

難道，是老爺子一直在旁邊瞅著自己？

……

陳宗霖的魂穩了穩,他瞧見趙老高兒的神，心里可算是舒坦了。

老高兒這個憨貨，還不算太憨！

然而，下一瞬，陳宗霖的鬼臉又是一變。

他急急的出手制止。

“慢！”

然而,趙老高兒瞧不到。

只見火騰的起了,他拈著三柱清香點燃,雙手握著香腳,虔誠的嘮叨道。

“老爺子啊，這不好吃的飯和好吃的飯，它吃到肚里都一樣！咱們將就著吃了也能飽肚！”

“您以前和我說了，大災年里，人連那觀音土和樹都能吃，您啊，就先別挑剔了。”

“不過，您也別急，等一會兒天亮了，馮老弟快馬加鞭，立馬就去涯石街的桑阿婆那兒，保準給您買上好的香，上好的元寶。”

“旁人有的，咱們也都有！”

他說得認真，顯然是真的這般認為。

左右當鬼了，劣香也吃不壞肚子，斷了香，那才是不吉利的。

陳宗霖死死的瞧了一會兒趙老高兒，幾乎是郁悶死了。

混！這憨子就是混！

罷罷，他就再吃一吃吧。

隨著香火了陳老爺子的口鼻，他的眼睛更紅了。

顧昭:……

可憐，真可憐！

顧昭目同，這吃香吃得這般痛苦的，還是頭一次見到，也不知道這香到底是什麼味兒。

冷風吹來，堂屋里的燭微微搖曳，廊檐下，白燈籠搖搖擺擺，為這一幕添了幾分的悲涼。

顧昭瞧陳宗霖實在可憐，連忙開口道。

“這，我家里倒是有一些香，都是我自己做的，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去拿兩扎過來，就不等明天了，咱們先著老爺子用。”

這話一出，大家伙都瞧著顧昭。

馮天易激不已，拱手致謝。

“多謝顧小郎了。”

陳宗霖也紅著眼睛，他敲了敲拐杖，聲音幽幽幢幢中帶著兩分的啞意。

“還是顧老哥家的孫孫頂事，唉。”

顧昭

才這麼一下，陳老爺子的嚨都吃傷了。

“客氣客氣。”

……

馮天易夫婦和趙老高兒知道老爺子的魂靈就在旁邊，又是激又是有兩分俱意。

激的是陳老爺子回魂來瞧家人了，懼的嘛，也是這幽魂。

畢竟，這鬼靈已經和人不一樣了。

趙老高兒忐忑的再為自己辯解一句，“老爺子，我真沒貪哦，銀子我添了棉花呢，剛剛我燒元寶的時候和你嘮嗑了，你聽到沒？”

陳宗霖沒好氣，“知道知道！”

顧昭忍著笑意傳達意思。

“好啦，趙叔，以后這種事還是要忌諱一點的，還好你到的是陳老伯，他為人為鬼都大氣又心善，要是到一些肚量小的鬼，非得鬧騰得你腦殼疼肚子疼，渾都難了，再誠心誠意的供奉了，這才罷休！”

趙老高兒“啊！”

顧昭“我可沒危言聳聽，他要是了你的夢，別的不說，那拐杖敲你幾下，你醒來上都得發青發疼，被鬼炁傷著。”

顧昭的視線瞥了一眼旁邊的陳宗霖。

他拄著拐杖，紅著眼睛，再兇時候也只是瞪人和拐杖敲地。

氣勢雖兇，卻也只是面上兇，要知道，這拿劣黃紙糊弄鬼這種事，那可是大忌諱的。

坊間從來只有鬼耍人，哪里有人耍鬼的故事。

趙老高兒慶幸，“那我可得好好的謝我家老爺子饒我這一回了。”

他眼睛瞅了瞅，視線又落在八仙供桌的香條上。

陳宗霖戒備，“顧老哥家的孫孫，你給他說清楚，他要是再燒這香，我這拐杖就不再饒人了。”

顧昭“哈哈哈。”

扭頭，當即將陳老爺子的話轉達了一遍。

趙老高兒悻悻，“瞎說，我才沒有想燒香呢。”

陳宗霖，“哼，你這憨子，我還不知道你，你一撅，我就知道你是要屙屎還是”放屁。

陳宗霖的嘀咕話還未嘀咕完，恍然驚覺旁邊還有人能瞧到聽到自己的言行。

他當下便收住了話頭，不自在的咳了一下。

顧昭意外。

想不到，陳老伯居然是這樣的陳老伯。

陳宗霖耷拉著臉，裝作自己剛剛啥都沒有說。

這時，趙老高兒的作倒是將陳宗霖從尷尬中拯救了出來。

只見趙老高兒瓷實的跪了下去，磕了個響頭。

“既然不要燒香，那我就給老爺子磕頭賠罪吧。”

顧昭看了一眼陳宗霖。

陳宗霖擺手，大方道。

“算了算了，都還是孩子……頭一遭做這事，難免有倏忽，我這做長輩的就不計較了。”

顧昭看地上四十多歲的孩子，將話傳達了一遍。

孩子面上一派歡喜，“我就知道老爺子疼我！”

顧昭

此時已經接近五更天了，趙刀撿了天井角落里的燈籠和銅鑼，這都是衛平彥的。

趙刀頗為不放心。

“昭侄兒，也不知道平彥侄兒去了哪里了？怎地把燈和銅鑼都丟在這里了？”

顧昭接過燈籠和銅鑼，面上閃了閃，有些心虛。

“沒事，我一會兒去尋他。”

“叔，你先去巡夜吧。”

趙刀瞅了瞅天，“那，那平彥侄兒就給你了。”

趙刀說完，沖堂屋里的幾個人拱了拱手，這才提著燈籠和銅鑼，大步的走到了大門口。

趙老高兒連忙跟了出來。

風呼呼的吹來，門檐下的白燈籠微微晃，白幡布簌簌翻，家家戶戶閉門窗，夜還是那般深沉。

趙老高兒拍了拍趙刀的肩膀，笑呵呵道。

“等老爺子這事過了，我拎一壺酒到你家里，咱們哥倆好好的喝一杯，剛才嗐，是老哥哥的錯。”

趙刀也爽快，“無妨無妨，也是我說話急了一些。”

兩人誤會解開，依依惜別，都是同族的兄弟，有什麼嫌隙，說開了便又沒事了。

顧昭提著燈籠，準備先家去把線香帶過來，回過頭，瞧見旁邊的陳宗霖，問道。

“老爺子，怎麼了？”

陳宗霖一邊往前飄，一邊道。

“唉，咱們走著說吧。”

顧昭“！”

這一路，說遠也不遠，到了西街，顧昭進了顧家，從屋里拿了一籃子的線香出來，門外，陳老爺子還皺著臉，一副難于啟齒的模樣。

他倒也是知禮，沒有跟著進了顧家的院子，而是在不遠的老榆樹下等著。

顧昭松了一口氣。

其實，也是有頗有忌諱的。

阿爺顧春來年紀大了，前一段時間又經常和這陳老伯一起下棋。

坊間有種說法，老人走了，除了年紀小的孩子眼睛靈醒，天靈未闔，最好不要參加喪禮。

這老人也是要小心一些的。

畢竟歲數大了，很可能會被亡者帶著一起走。

顧昭提著籃子，快步走了過去。

“老爺子，咱們走吧。”

……

直到顧昭將線香給了趙老高兒，又收獲了一波謝，這陳宗霖還是難于啟齒的模樣。

只見他眉頭皺，雙手拄著拐杖，風吹來，白發微微飄，鬼影頗為孤單寂寥。

顧昭心了，主問道。

“老爺子，您是有什麼事要拜托我嗎？”

“……你放心，我這人口風，一定不多言不多看。”

陳宗霖終于下定了決心，“顧小郎啊，按理來說，我是不是得等頭七那日才回來。”

顧昭點頭，“是。”

也是頗為意外，人死后，往往要在外頭游個七日，到頭七那日才會驚覺自己已經死了。

陳老伯這才第二日，回魂回得好快呢。

陳宗霖“唉，我這心里擱著事兒，一下就警醒了過來，死都不安生呢！”

他抬眸看顧昭，頗為難為，吞吐了半晌，可算把話說出來了。

“顧小郎，你幫我去東屋，就是我倒頭的那間屋里，床榻下頭有一箱的書，好些都是棋譜，唔，你幫我燒了最下頭的那一本。”

“啊……！我這就過去，拿出來了就放到化寶爐中。”

顧昭有些意外，還是一口應下了。

提著燈就又往陳宅去了。

陳宗霖連忙跟著飄了回去，眼神飄忽，聲音有些氣虛。

“那啥，那上頭寫了笈二字，你別拿錯了。”

“……你別給他們瞧到了，你就說，我要將那些棋譜都贈與你阿爺，你的給我燒最下頭的那一本就，其他的，你帶回去給顧老哥，也算是我的心意了。”

顧昭點頭應下。

馮天易和娘子沒有瞇眼多久，著時間又回了西廂房，準備再瞇瞇眼。

靈堂里，此時就只有趙老高兒一個人。

瞧見顧昭又回來了，趙老高兒的心一，低了聲音，問道。

“顧小郎，可是我家老爺子……他哪里又有不妥了？”

顧昭“沒有沒有，老爺子的屋子是哪間，你也知道，他和我阿爺親香著呢，今兒回來，他想把那棋譜送給我阿爺。”

趙老高兒在前頭引路，“跟我來。”

……

陳宗霖的屋子倒是簡單，床榻上的被褥和已經被陳盼蘭收拾妥了，只等著頭七和五七的時候，一點點的燒下去。

趙老高兒了，眼里有了水。

“本來啊，我們聽街坊的鄰居說了，這些服的暗袋得剪一些，免得老爺子走了后，把家里的財兜走了太多。”

“我和天易老弟都舍不得。”

“他這輩子過得苦，去了下頭，日子還是要過得好一點，老爺子人好，我小時候日子艱難，是他給了我飯吃，又養了我幾年……馮老弟也是這樣，唉。”

顧昭搬出床榻下的藤箱，瞧了一眼陳宗霖。

陳宗霖有些不住這樣溫脈脈，他杵了杵拐杖，青白的鬼臉僵了僵，聲音甕甕。

“都多久的事了，還提這些干嘛，小孩子能吃多，就幾口飯的事兒！”

“我老了自然得走了，有什麼好傷心的。”

他輕咳了兩聲，“顧小郎啊，你和他說，真要孝順，逢年過節的時候，不求五牲三牲的，這元寶給我燒得真一些就了。”

顧昭

將話說傳達了一下。

趙老高兒抹臉，得！這坎就是過不去了。

“真真真，以后啊，我回回撿桑阿婆家的香火鋪子買，再也不貪便宜了！”

陳宗霖滿意了。

顧昭婉拒了趙老高兒要搭把手的好意，直接將那藤箱抱出了屋子。

趙老高兒目贊嘆。

想不到這顧小郎細胳膊細兒的，力氣卻半點不小。

不錯不錯，是個好兒郎！

……

陳宅，堂屋。

顧昭瞧了一眼八仙供桌上的香，示意道。

“趙叔，香要燒盡了，快去燃三柱接上。”

趙老高兒莫名，“不會啊，你進來之前，我剛剛燃的三柱”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八仙供桌上，那三腳銅制香爐里，三香火以極快的速度燃燒完了。

恍惚間，趙老高兒好像還聽到了一聲暢快的打嗝聲。

“乖乖，老爺子憨吃啊！”他驚嘆的走過去，準備繼續上香。

……

陳宗霖顧不得回味這味的香，急急道。

“快快，顧小郎，那笈”

顧昭知意，快手快腳的從藤箱最下頭翻出藍皮的書。

這書的有些暗沉，卻還是簇新的紙張，一看便是箱底的貨，上頭龍飛舞的寫著笈二字。

顧昭趕將它往化寶爐中一扔。

火舌邸過，藍皮的封面一下便被火燎，出里頭暗黃的紙張。

陳宗霖年邁的老心一下便提了起來，那是張啊！

顧昭的沒有瞧。

……

片刻后，那書就到了陳宗霖的亡魂手中，他急急的往后一藏。

顧昭抱著藤箱，“趙叔，我先走了。”

趙老高兒，“哎哎，明兒來這兒吃席啊。”

顧昭囫圇的點了下頭，“恩恩，空了就來。”

還得去尋平彥表哥呢，也不知道這貓兒跑哪兒去了。

……

顧昭的影沒黑暗中。

陳宗霖站在門前的白燈籠下，他瞧著顧昭的背影，喃喃道。

“顧家老哥有福哦，這顧小郎年紀雖小，卻當真有君子風范。”

他將手從后頭拿了出來，瞧著手中笈二字的藍皮書，冷哼了一聲。

就是這玩意兒，寫了什麼笈二字，又有諸多人神神的搶買，他當初年輕，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棋譜笈，一時不察就和人家搶了最后一冊。

連容都沒有瞧好，丟了銀子就往家里跑。

想起當初翻開笈時的瞠目結舌，還有那紅臉……他想丟又舍不得丟，一放箱子底下就是這麼多年。

“咦，死人嘍！我這一世的英明都差點被毀嘍。”

陳宗霖的手翻了翻那書。

這哪里是什麼棋譜，分明是春宮笈，他沒眼繼續瞧，就像是抓著燙手的山芋一樣，連忙將它往半空中一丟。

風來，書簌簌飄，滾到了鬼道之中。

陳宗霖一只手背著，另一只手拄著拐杖，影沒鬼道，朝書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好了，他終于可以放心的死了。

那廂，大黑亦步亦趨的跟在顧昭的腳邊。

“汪汪汪！汪汪汪！”

陳老伯好奇怪哦，他燒了什麼呀。

顧昭看天。

“唔，大黑啊，每個人總有點不想讓人瞧，要知道，有些人他死了，卻還活著，有些人他還活著，卻已經死了，咱們要學著尊重人家。”

大黑乖巧，“汪！”

汪汪不懂！

顧昭一拍“笨！意思就是陳老伯的雖然死了，但他還不想社死！知道沒！”

哪個人沒有點箱底的貨啊？

想當年

顧昭用力的搖了搖頭，有些莫名。

當年怎地了怎麼都想不起來了呢？

罷罷，應該是些不重要的事！

大黑汪嗚了一聲，委屈可憐。

……它好笨，還是不懂！

……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長寧街陸陸續續有公啼的聲音，時不時還有狗兒的吠聲。

顧昭瞧了一眼天，“大黑走，咱們回去和阿他們說一聲，要找表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