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沁與裴硯坐著馬車到西市的時候,西市南側那條小街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這條小街白日里與集市上別的地方沒什麼不同,都是些賣雜貨的小商小販,但到了晚上,差不多從用晚膳的時候開始,賣雜貨的商販三三兩兩地回家了,新一波賣小吃的小販過來占上地方,就會漸漸變一條小吃街。
這樣的小吃街,達顯貴雖偶爾也會來吃個新鮮,但比起尋常百姓到底之又。所以近來楚沁和裴硯不管吃什麼都會發現旁人躲著他們,這樣的好是周圍沒人,他們聊點什麼都方便,壞則是不免影響店家的生意。好在這樣在街邊上賣的小吃都不太貴,裴硯便每次都多付些錢,不讓店家吃虧。
今日楚沁想了一晚上的麻辣串串,到了小吃街上,就直奔那商販去了。這商販占下的一片地方在集市中算是大的,正當中的板車上放著煮串串的鍋,兩側各有四張低矮的小方桌,每張桌邊三四張小凳,能同時招待八小桌的客人。
楚沁和裴硯在左側挑了張小桌落座,左側那另外三桌便也沒人了。裴硯便先與老板賠了個不是,繼而了一兩銀子出來。老板本沒想到他們會這麼講道理,千恩萬謝地收了,又問他們要吃點什麼。
這種麻辣串串是正經從四川那邊過來的東西,口味其實類似于火鍋里涮出的菜,湯底除卻高湯與鮮辣的牛油還要加八角、花椒、陳皮芝麻等提香。只是煮出來的菜并不是火鍋里出來那種零散的菜和,而是用竹簽穿著。
串串的竹簽通常做得很長,為的是方便從鍋里拿取,但每個串上的菜并不大多,大多都只有細細窄窄一只長的量,素菜一文錢兩串,葷菜一文錢一串,方便客人吃得五花八門。
楚沁于是開口就豪爽道:“要十個牛、十個羊、十個鴨腸、十個肚、十個香菇。”
老板記下就忙去了,楚沁想了想,又讓清秋去旁邊的攤上買了份炒餅。為免還碗麻煩,便直接與賣串串的老板借了個空碗去盛,與串串搭著吃,免得太辣。
等炒餅和串串都擺上桌,夫妻兩個邊吃邊聊起來。裴硯說起方才在出宮的路上與太子聊的事,楚沁邊從竹簽子上銜下一縷羊邊道:“太子殿下倒真是個和氣的人,”
“是。”裴硯頷首,繼而一喟,“只是勵王執掌京中衛戍這事……終是讓人不安,太子這般在意陛下的心,雖是盡了孝,長久下去卻也不是辦法。”
楚沁抿:“那怎麼辦?”
裴硯搖搖頭:“也沒什麼辦法,只能盼陛下盡快康復,讓太子殿下能安心上疏吧。”
唉,皇帝的圣牽一發而全,一有不妥總是麻煩的。
楚沁這般想著,也嘆了口氣,繼而揚聲:“老板,有醋嗎?”
板車前忙著煮串串的老板回頭應了聲“有”,接著就三步并作兩步地送了醋壺來。楚沁往盤子里倒醋,坐在對面的裴硯看得擰眉:“這還搭醋吃?”
“突然想吃。”楚沁笑了聲。
這樣的串串其實應該搭干料,但牛油辣鍋涮出來的蘸醋總是好吃的。
跟著又說:“太子近來這樣忙于朝政,還有空讀書麼?”
“課業總是不能放下的。”裴硯笑笑,“只是太傅也知他忙,近來功課都了許多,連帶著我們都輕松了些。若不是我爹非這會兒回來,得我每日都不得不在宮里留一兩個時辰,這麼清閑我就陪你玩了。”
“哪有那麼貪玩。”楚沁嗔笑著睨他一眼,將一串羊串串蘸滿米醋,送進口中。
二人這樣邊吃邊聊,到家時已快子時了。裴硯沐浴之后又一副興致的樣子,楚沁手腳并用地推住他,大聲喊累,他總算姑且放過了一馬,容今晚好好睡覺。
楚沁如蒙大赦,閉上眼邊睡邊想:果然凡事都是雙刃劍,兩個人太好,也還是有點壞的!
他力太旺盛,上輩子兩個人都“克己復禮”,也沒覺得有什麼。可如今一好,他十天里總要有六七天不肯讓好好睡,屬實是有點吃不消。
這樣胡想著睡過去,睡得不大沉,夢境也糟糟的。混之中,有些早已被拋之腦后的久遠記憶冷不防地冒頭,恍惚地聽到裴硯說:“陛下訓斥了太子殿下,命他閉門思過。我近來都不必進宮……你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楚沁猛然驚醒,目所及之是一片漆黑。夜已經很深了,深得讓莫名地打。下意識地探了下手,手背與裴硯的手臂相,才漸漸安下神來。
翻了個,在黑暗中面對向他。視線漸漸適應了這份漆黑,他俊朗的五就變得清晰起來,一邊著他的臉令自己平復心神,一邊鬼使神差地探究,夢里地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時候聽說的。
……應該已經過了很多年了,至是上一世太子還活著的時候。而又對這些事并不上心,當時肯定是左耳進右耳出地聽完就完了,現下要回憶清楚很有些費勁。
于是楚沁不知過了多久才遲鈍地想起來,可能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因為那時他們尚不夠悉,他與說話時仍帶著那份小心翼翼的客氣。
現下看來,他那時大概很有心陪出去玩一玩,可的答復——楚沁如今已急不清自己當時的答復了,只是若沒有猜錯,應該是淡漠疏離地拒絕了他,連帶著還要叮囑他多用功讀書。
上輩子的,真是別扭的要。
楚沁心下揶揄著翻了個,又繼續回憶太子是因為什麼緣故挨了訓斥。這一想不要,在想清原委的瞬間卻陡然一愣,依稀記得那個緣故好像是:陛下斥太子生懦弱、不分輕重、不識大……
這是很嚴厲的斥責。于儲君而言,這無異于說他“難堪大任”。楚沁已想起這事就連帶著想起來,那時候京中好像都因此張了一陣,像定國公府這樣的勛爵人戶更是閉了大門、豎起了耳朵,生怕自己一步踏錯怒圣,落得個抄家流放的下場。
楚沁越想越清晰,越清晰就越睡不著了。
此日清晨,楚沁照舊與裴硯一起起了床。近來都是陪他進宮再回來睡,兩個晨起便一起盥洗一起用膳,雖然時間不多,但說說話聊聊天,總能為忙碌的清晨添幾許溫馨。
裴硯洗臉時與說:“秋千大概今天就能制好,你要我寫的字我直接讓工匠刻在上面了,你記得看看。”
“好。”楚沁立在幾步開外,同樣在洗臉。臉上掛滿了水珠,說話不大方便,應了一個字后便安靜了半晌,干之后才又道,“你都寫什麼字了?”
裴硯說:“你看看就知道了。”
“又吊我胃口!”楚沁冷哼,接著就坐到妝臺前去梳妝,一邊梳妝一邊忍不住地從鏡子里打量裴硯。
夜里想了那麼久沒睡,心下對太子挨訓這事有了些猜測,卻不知該不該跟他說。
按理來講,現下的和他之間已稱得上無話不談,除卻自己活過一回這檔子事實在沒法告訴他之外,其他的都愿意講。
但關于太子的事卻好像不太一樣——事關儲君,那就是政事。對于政事,不是“不在行”,而是實實在在的“一竅不通”,所以心底的那些猜測自己都覺得不太可靠。
可等到兩個人用膳的時候,還是“跟他說”的想法占了上風。楚沁一壁吃著白粥,一壁打量著他,故作從容地道:“裴硯,勵王那個事,你說……”
“嗯?”裴硯手上正剝一個鵪鶉蛋,忽地聽提起這個,下意識地抬眼看。
楚沁頓了頓:“你說,陛下會不會是有意歷練太子才把京中衛戍給了勵王?”
裴觀皺眉:“這什麼歷練?”
楚沁垂著眼簾,從容不坡道:“或許就是在等著太子有所作為呢?上疏勸諫也好,用別的法子將勵王推下去也罷,都是他這儲君該做的事。”
幾句話間,裴硯手里的鵪鶉蛋剝好了。他隨手遞給楚沁,自己又剝下一個,楚沁一口將鵪鶉蛋咬去半枚,續言:“太子殿下純孝之至,自然是好。你是他的近臣,跟這樣的主覺得安心;我是眷,也覺得夫君跟著這樣的人我心里踏實。可是……你若換個份想。”
說著擺了下手,讓清秋清泉都退了下去,聽到房門關闔的聲音才低聲音續言:“倘若你是九五之尊,會不會覺得太子殿下這樣的‘純孝’過于懦弱、分不清輕重緩急?倘若你在那個位子上,是想看到儲君對自己一味地孝順、敬重,還是想看到他有統領天下的謀略與魄力?”
裴硯略微一怔,心底驀然一陣恍悟。
從他初東宮為始,至今已有半年,每每與太子談議事,他常會覺得有些古怪,可又說不出來,現下被這麼一說,他猛地懂了。
——太子是個正人君子,是個叟無欺的“好人”,他與太子談時常會慨嘆世間竟有這樣清正端方的人,然而心底那份古怪的來源卻也正是因為太子太清正了。
所謂正人君子,便是清白坦,朝政里卻有許多骯臟。那些波詭云譎的斗爭中,謀都未必見得了,何況數不清的謀?
清正如太子這樣的人,會讓人心生景仰。可他在太子之位上,就會讓人覺得他太好了,好得不適合當個儲君,或許更不適合當個皇帝。
裴硯于是下意識里便覺得楚沁是對的,但接著,謹慎讓他克制住了思緒。
他沉了沉,沒做太多評判,只說:“君心難測,太子殿下是陛下的親兒子,對陛下的心思總比我們有數。若他沒往那想,咱們就先不要多心了。”
“其實我也這麼覺得。”楚沁邊點頭邊夾了個小籠包,滿滿當當地蘸進醋里,沉著又道,“只是……你不妨留個意,萬一真是這樣,你也好直接勸勸太子。若不然,大局上的事咱們且先不說,只說太子這般純孝吧——他本是為了陛下的圣康健,若反倒會錯了意,只怕會讓陛下更心里不順,倒也白費太子的一番好心了。”
裴硯聽得一怔,不住地又看了一眼。
的話說得巧妙,好似是在跟他說道理,實則為他開口勸諫太子提了個思路。他原本覺得這事難勸,也沒真打算因為三言兩語的推測就真去太子面前開口,這麼一說,倒讓他覺得去說一說也沒關系。
只消太子對陛下的擔憂關切是真的,他依這番說辭去跟太子說一說,太子便是不贊同也不會怪他。
裴硯短暫的沉間,就見楚沁第三次蘸了醋。
小籠包本就不大,小口小口地咬了兩回,現下已只剩窄窄一點了,竟還要單獨蘸醋。他只這麼看都覺得酸,咬著后牙道:“怎的吃得這麼酸?”
“這是包子啊。”楚沁一臉認真地看他。
裴硯自被當了傻子,不滿地皺眉:“我還不知這是包子嗎?”邊說邊撇,“你平日沒這麼吃酸的,今日沒事就找大夫來看看。”
他說得狀似平靜,但心里止不住一份興的猜測:忽而喜酸,莫不是有了?
“就蘸點醋,哪有這麼大驚小怪的。”楚沁小聲抱怨了句,心下倒覺得請大夫來看看也無妨。
是活過一次的人,說起“喜酸”,當然也有些猜測,但轉念想想,就將那猜測否了。
自知重活以來已改變了不事,可“兒緣”這件事,不論按道家還是佛家的說法,似乎都是有定數的。
那憑上一世的“經驗”來看,的確今年就會得一個孩子,但不是現在,說也要再等三四個月才會診出有孕,那按著懷孕算,怎麼也要再過一兩個月才能懷上。
既是如此,現下想來不會有喜。
楚沁這麼一想,心里就踏實了。于是照舊陪裴硯一起去了宮門口,然后獨自回家補覺。睡醒后,就把看大夫的事拋到了腦后,讓清秋清泉取了賬冊來,耐心地查看。
從前住在定國公府的時候,睦園的賬冊是一個月一過目的,一則是因府中人員復雜,二則是怕懈怠下來會被胡大娘子拿了話柄。如今搬出來,他們邊的人簡單了,自己家里自己做主也不必再看胡大娘子的臉。楚沁便將日常的看賬改了一季一看,反正這對而言是信手拈來的事,就算是一年一看也不會出什麼錯。
結果這麼一看,還真就讓看出了問題。
他們是去年八九月那會兒搬出來的,往后三個月都沒什麼大事,府里日常的吃穿用度就那麼多,就算時常添個點心加個菜,花費的銀子也有限。
可現下過了一道年關,年關里應酬、串門、送禮就花了不錢。之后定國公回京,裴硯因此回家晚了,兩個人三天兩頭的順道一起去吃宵夜,去吃宵夜本不是多大的開支,但因他們一去就影響客源,他們良心上過不去總要多付一些,一來二去也花了不。
如此一來,元月里的開支翻了三倍;二月正常,三月的開支多了兩三。
楚沁因而驚訝地發現:他們的日子過得不敷出,要家里的積存了!
他們夫妻總共有三個銀錢來源:一是裴硯作為太子侍中的俸祿;二是楚沁嫁妝里各商鋪的租金與利潤;三是定國公府撥下的月例,兩個人都有,在搬出來后,這月例也沒停,反倒是胡大娘子為了面子上好看,還給他們每個人添了一。
三項加起來,他們每個月攏共有三百兩上下的進項,從前一貫是有結余的,便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如今突然要這積存了,頓時讓楚沁張起來。
持家多年的經驗告訴,坐吃山空絕不可取。現下這多出去的開支雖多半來自于多年的各樣際,但裴硯在太子跟前當差又搬出來住,這些際本就時不時地會有,以后會不會冷不防地再來幾筆也說不好。
所以,得開源節流啊……
楚沁思前想后,覺得以現下的形來看,“開源”比“節流”更重要,因為裴硯應酬的開支是不好“節流”的,要節就是從犯饞菜這些事上省,能省的極為有限。
于是讓清秋將嫁妝里的房契地契都找了出來,仔細地整理了大半日,把田契、宅契、商鋪都分門別類地記了一遍,直弄得自己頭疼。
上輩子,還真沒為這種事過心。因為那時婚的頭幾年他們都住在定國公府里,在家住總是能省省錢的,開銷比現在一大塊;后來到分家搬出去的時候,裴硯又已混出了頭,俸祿水漲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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