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孽債
春夏替時是一陣陣連綿細雨, 春日的生機被洗滌得碧綠瓦亮,茶坊外一枝杏花很懂生存,斜探窗, 避免了初綻的花瓣被風吹雨打。
但雨聲悶沉, 很是擾人清靜。
姬玉落的小幾靠著窗,翻著南邊來的信,信上多是催雪樓中明里暗里的波,江湖幫派就像個小朝廷,總不得勾心斗角, 從前有謝宿白坐鎮, 姬玉落尚能胡作非為明著出手, 如今卻不行了。
傲枝從宮里來, 跪坐在一旁替謝宿白傳話。
盡心盡力說了許多。
但謝宿白是個話的人, 這些斷不全出自他之口, 他約莫只給了兩三句話, 傲枝最會揣上意,總能將謝宿白的話掰開碎。
“便是王朝更替,也免不了局勢, 人多的地方總有紛爭,催雪樓也不可例外。如今換了主子, 小姐又這樣年輕,從前皇上多有庇護,那些庇護多在旁人眼里生了嫉恨,就像是周白虎,可也不是人人都像周白虎那樣直子, 壞心思寫在臉上, 藏在暗地里的才要當心。”
“可也不能一味斬殺, 只怕寒了人心,令局勢失衡,主上知小姐是個眼里不得沙子之人,可也要懂得制衡才好。”
“主上余威雖在,可得了一時不了一世,往后小姐要學著保全自己才是。”
說到這里,傲枝頓了一下,“好在如今有霍大人在,有人護著小姐……”
這恐怕也是皇上費心救霍顯的緣故。
看著姬玉落那半邊無暇的側臉,傲枝總覺得心里堵得慌,自的悉心照料和教導,就像是給旁人作了嫁,偏那一腔誼,還不得讓人知曉。
唉,傲枝深吸一口氣,只能岔開心思。
窗外風大了,吹得雨往里飄。
姬玉落要關窗,那杏花偏是阻礙,沒有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思,手里還翻著信,頭也不抬,無地將花兒推出窗外,“砰”地一聲,了窗子。
雨聲小了。
傲枝言盡,才問:“小姐何時離京?”
姬玉落擱下信,說:“離京之前,我會進宮拜謝皇上。”
稍頓半息,又說:“他子不好,又有朝政要忙,無需再為我費心,保重自才最重要,藥都在喝麼?”
傲枝回了是,兩人再無旁的話說,靜了片刻,也就辭別回宮去。
影拐過屏扇,姬玉落張了張,還是沒把人住。
街邊的雨小了,青石磚鋪的地面平如鏡,倒映著兩側林立的店肆。
雨天人,回程的馬車走得順暢。
姬玉落歪在榻上,說:“繞道往東直門大街走。”
雖然不再用鎖鏈拘著霍顯,可也沒有準許他出門,只留了一方院子給他走。
一來是因為他沒好全,二來是因為如今京都盯著霍顯的人太多了,個個都沒藏著好心,總之姬玉落現在有后癥,人還是在眼皮子底下看著比較好。
霍顯秉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也是出奇安分,近來看他常敞坐在石階上雕木頭,打發打發時間也好,姬玉落便打算去木雕店給他挑兩塊好木料。
但愿他能再安分幾日,直至順利離京。
只是拐過長街,卻調轉車頭,避到一旁。
姬玉落推開車窗,就見一列披麻戴孝的隊伍自街巷走來,最前的漢子手提銅鑼,卻沒有敲響,中間的男男也皆是無聲抹淚。
顯然是送喪,但送得悄無聲息。
哭喪哭的比這霧蒙蒙的雨還要安靜。
吸引姬玉落注意的,是站在前面的姬嫻與,邊就是姬云蔻。
姬云蔻哭得敷衍,渾渾噩噩跟著,整個人看起來沒什麼氣神,恍如行尸走,姬嫻與倒是哭得真誠,那雙眼都腫核桃仁了。
沉浸在悲傷里,連腳下的石子都沒有注意,左右一打,險些撞到姬云蔻。
姬云蔻也只慢吞吞瞥一眼,努了努,卻沒有說話。
知道,姬嫻與哭得這麼傷心,卻未必是為了那位形人似的祖母。
江氏從早些年起就虔心禮佛不見客,姬嫻與見的次數亦是寥寥,人與人之間的誼都是出來的,若沒了相,那點看不見不著的脈能值幾分呢,而今江氏病逝,們這些孫輩,到底生不出多真實的難過,可事發生在如今,姬家江河日下的時刻,樁樁件件累起來,就讓人甚悲涼。
姬嫻與哭,是在哭這世事無常的無措。
可姬云蔻的眼淚早在顧姨娘死時流干了,后面那幾日,又被將要出嫁的“長姐”嚇得不輕,神智都飛走了大半,每日愣愣的,現在反而心無波瀾。
反正,左不過也是更慘些罷了。
然收回視線,卻倏然驚心,瞳仁都瞪大了。
馬車里的那方影雙手都下意識打,仿佛見鬼一樣,催得前邊引路嬤嬤走得更快些。
姬府門外掛著白燈籠,兩側擺放的花圈是自家安置的,府里甚至沒有賓客來吊唁。
若是還是從前,總不至于是這樣的景。
就國子監那些學生,就能把大門排長龍。
可今時不同往日,林嬋甚至在為無人上門而到慶幸。
這些日子盡冷眼,嘲諷的話更是聽了一籮筐,眼下即便有人來,怕也只是黃鼠狼給拜年,還不如不來。姬府的好名聲是毀盡了,這場喪事更不敢大肆辦,夫妻倆都恨不得能過禮,不要再讓人注意到姬家才好。
于是林嬋愈發敷衍,哭都不哭了,直坐到廊下去發愣。
愣著愣著,眼便紅了,
事怎麼會變這樣呢,曾經也是家里捧在手心的寶貝,一朝為人婦,竟再也沒有順心過。
所有的苦難,似乎都從相中姬崇開始。
那個年輕俊朗的窮書生,可如今再想,那天的日頭太大,日像是給姬崇渡上一層好而朦朧的假象,讓了心,也生出執念。
年傲氣的小姐啊,心心念念的就要占為己有,哪里管他是不是心有所屬。
但這麼多年,看多了姬崇虛偽的皮囊,知曉他里的狠毒自私,年時的怦然心早就偃旗息鼓了,多年經營,不過是為了人前最后一面罷了。
可現在連面也沒了。
林嬋拉住忙碌進出的姬嫻與,麻布襯得那麼小,驚低呼:“母親……”
林嬋眼里迸出,攥住姬嫻與的手,說:“我聽說你阿姐在前侍奉,新帝溫文爾雅,是個和善的人,必定能說上話。你不是與最好麼,你去與說說啊,姬家也是的家,倘若姬家出事,也撈不著好!”
“母親……”姬嫻與哭著將手出來,帶著哭腔說:“這里早不是阿姐的家了,我們都對不住,又怎好求。您與父親犯下了天大的錯,往后我們若留著命,就好好贖罪吧。”
林嬋不依不饒,卻逢姬崇經過,他淡淡道:“為難孩子做什麼,求誰都無用,新帝不會留我。”
到底是在場周旋了二十年的人,朝堂局勢,他比誰都看得明白。
便是沒有姬玉落這樁事,當初他利用國子監造勢,助新帝登基,單是這一件,就注定了他遲早要淪為不能說話的棄子。
他的存在,便是新帝的眼中釘,新帝怎麼可能放任他繼續在京都任事。
想必不過幾日,調令就要下來了。
姬家的榮譽,竟只留了半輩子不到。
姬崇面沉靜,可心中的哀凄不比林嬋,籌謀了那麼多,賠上了那麼多,到頭來全是無用功。
然而,他到底是低估了新帝的仁慈。
喪禮不過一日,中的詔書便下來了,果然是辭了他國子監的職,下放到地方任吏員。
連降數職,又是偏遠地區,姬崇卻懶得為自己辯駁爭取,他垂首不語的樣子,像極了認命。
出城當日,經由城門之地,姬玉落馬車簾牖敞開,出張臉,安靜地著他。
說不上歡喜,也沒有恨意,那稍稍挑起的眼尾,添的是漫不經心的嘲弄。
這種嘲弄,姬崇曾經在一個孩子臉上看到過。
那日寒意涔涔,霜雪覆臘梅。
八歲的丫頭由嬤嬤引著,打幾簇梅花枝頭旁繞過來,低垂的眉眼只盯著自己的鞋尖,那鞋面上已經破了個,但抬起眼時臉上沒有自苦的神。
安安靜靜,黑白分明的瞳仁里也沒有驚慌失措,冷靜得不像是個八歲大的孩子。
那時,只猶疑地喚了聲:“父親?”
姬崇便知道,這是孽債,是尤黛月對他的報復。
后來送出城當日,姬崇站在角門檐下,那孩子過車窗看他,神便如此時,靜得像口不到底的深淵,無波無瀾,眼尾和角那點微不可查的弧度卻恰到好,仿佛一眼就能將你看穿、看,還帶著點懶得理你的不屑。
姬崇從未與人說過,后來多次午夜夢回,他常常是一冷汗驚醒。
他夢到那雙眼睛,就那樣筆直地著他,穿他!
他停在那里,姬嫻與催促道:“父親?該走了。”
姬崇將包袱給,只讓先去城門口排著長隊,自己則徑直朝對面的馬車走來。
步履沉重,面亦凝重。
車窗里子支頤斜倚,渾著慵懶涼薄的意味,見他來,也不曾坐直,只是挑高了眼。
四目相對,周遭人群嘈雜,更顯兩相死寂。
姬崇醞釀許久,道:“終究是贏了,恨極了我,你替了了心愿,也算是代。”
聞言,姬玉落先是挑了下眉,而后垂眼,很輕地笑了聲,滿是譏諷。
時至今日,其實從未針對姬府做過什麼,只是他自己運氣不好,擋在了權利更迭的風口浪尖,這能怪的了誰呢。
而姬崇卻以為,姬家落到這個地步是刻意為之,是在為尤黛月報仇。
……但確實無意之中全了尤黛月的心愿。
思及此,姬玉落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神態稍顯落寞和茫然,但只一瞬,便被車外一陣高音打破。
木雕店掌柜的捧來一塊沉甸甸的紫檀木,展道:“姑娘您看,這便是小店新得的木料,您上回囑咐過,小的便一直給您留著吶。”
姬玉落了那方木頭,心里那點道不清的煩悶忽然消散,“回去吧。”
(2)浮木
雨夜雷鳴,天邊乍閃過冷。
姬玉落驀地睜開眼,氣息起伏不定,但人躺得板板正正,沒有發出丁點噩夢驚醒的聲響,然邊人似有所察覺,一只大掌在腰腹,將整個挪了過來。
男人嗓音帶著將醒未醒的腔調,說:“怎麼?”
姬玉落側頭去看他,借著窗外銀白月,恰能見他深邃的眼窩和高的鼻梁。
抬手準他上,指腹了下溫熱的溫度,心才堪堪定下來。
不及霍顯再問,就仰起脖頸親過去。
那一下力道極大,撞得霍顯困意全散。
七八糟的啃噬似是在發泄緒,霍顯啟初還算配合,張開予取予奪,直到那只揪住領的手不很安分地往下,直勾住腰,他才出手摁住。
姬玉落掙了掙沒掙開,惱得在他上咬了下。
霍顯用手肘撐床,稍稍將自己支起來些,俯用舌描摹的形,逐漸掌握主權。
打蛇打七寸,他作嫻地到姬玉落后頸,就著這一小塊頸骨慢慢起來,仿佛開關一樣,指腹上下挲間,懷里的人方慢慢冷靜下來。
也不,食指虛虛搭在他肩背上,任他一下、又一下啄吻餂舐。
許久,霍顯松開。
呼吸纏,各自平復著。
他沒有多問,只低眉看。
姬玉落這個人心思藏得很深,便是枕邊人,也不見得會把想法一五一十剖析在你面前。
若非自己想說,再怎麼問也是無用功。
霍顯著的脊骨,心想方才回來時比往日沉悶,屏溪說在路上遇到了姬崇……
像是能悉知他心里所想,姬玉落道:“不是因為姬崇。”
停了停,才說:“我夢到尤黛月了。”
霍顯“嗯”了聲,作很輕地撇開臉上的發,像是怕驚擾了,“夢到什麼了?”
“抱住我。”
“說要謝我。”
姬玉落皺了下眉,說:“有病,是個瘋子。”
霍顯“嗯”了聲,沒說話,等說。
姬玉落也沉默好久,盯著飄忽的幔帳,忽然冷直白道:“是個靠仇恨存活世間的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其實只是個窩囊廢,想死又不敢死,只能假借報仇支撐自己,以便心安理得茍活而已。”
時姬玉落曾問,活著如此沒意思,為何要活著
那時尤黛月已是臨終臥榻,言也盡數代完畢,沒什麼可瞞了,只了無生趣地說:“你那混賬父親沒死,我如何甘愿去死?”
姬玉落便冷嘲熱諷道:“那何不殺了他一起死?”
這話仿佛了尤黛月的逆鱗,拖著孱弱病軀從床上爬起來,掐著孩的脖頸怒吼:“你知道什麼,你能知道什麼!你和你父親一樣,養不的東西!”
姬玉落道:“我厭極了貪生怕死又瘋癲虛偽的樣子,可我和,好像也沒什麼不同。姬崇于尤黛月,正如趙庸于我,他活著承載尤黛月的恨意,死了便會干的生機。”
說話時了下眉梢,神呈現出片刻的茫然,而后又冷靜地輕嘆:“當年喬循舍命救我,我丟下他跑了……霍顯,其實我本沒那麼喬家人。”
說罷,停了停。
這樣直白的剖析,在告知他,是個很壞很壞的人,卻沒有等來這個好人的評述。
真奇怪,還真想聽他說點什麼。
于是姬玉落抬頭看他,“你不說點什麼?”
霍顯卻只垂目看,線筆直,神似很嚴肅。
喬家只是一個由頭,一個讓去殺人報仇的借口,以便能從渾渾噩噩中掙出來,披上有有的皮囊,像個稍稍正常些的人游走世間。
因為不想死,可活著又很沒意思。
世人活著,本就需要很多寄托,很多盼頭。
了無牽掛的人,才是最難活著的人,沒有羈絆,生死便在一念之間,當那些殺害喬家的人一個個死在手里,殺盡最后一人時,大仇得報,執念陡地消散,便也沒了生機。
是故自東鄉縣之后,比往日更加沉悶。
霍顯曾經以為,姬玉落是石里的堅韌不拔的野花,想是沒有誰都能好好活著,實則恰恰相反。
從前靠恨支撐,往后靠支撐。
總得給一樣,才能讓過好半生。
而數次把霍顯從懸崖邊上拉回來,如此費盡心機,也不過是在自救而已,他便是那海上的浮木,需得死死抓住方能周全自。
然他輕而易舉把自己送到了敵人的刀刃下,斷的實則是姬玉落的生路。
所以拘著他,囚著他,不是在與他置氣,是他可能……
嚇著了。
而他自負聰明,竟然現在才悉一切。
姬玉落見他發怔,手在他眼前晃。
霍顯捉了的手摁在榻上,看著,頭都有些干。黑夜中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緒,偎著短嘆說:“說什麼,說你薄寡義,喪盡天良?”
接著,他又很輕地呢喃一句:“可那能怎麼辦呢……”
姬玉落正想聽聽他要怎麼辦,撐在上面的人卻忽然了下來,姬玉落還在與他說話,沒料他突然靠近,免不得愣了愣,“怎麼?”
霍顯看一眼,俯親了下的,道:“你不是說我是好人麼,好人來度化你。”
姬玉落頓時失笑,“這有用?”
霍顯道:“度化麼,長此以往才有用。所以,玉落小姐,你什麼時候帶我走?”
聞言,姬玉落稍頓了一下。
如今霍顯在京都其實是個很尷尬的存在,說他黑的有,說他白的也有,總之各人有各人的說法,他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洗白”。
但宣平侯府已經不管不顧,那宣平侯日為這事與同僚爭吵,從路上吵到太和殿,他那張被霍顯磨練出來的三寸不爛之舌,簡直頗有當初霍顯舌戰群臣的風范,眼下誰還不知道,宣平侯大有將霍顯挪回霍府療養的意思。
這個兒子,他是想要的。
而對此,霍顯未置一詞。
姬玉落本苦惱他或許想回去霍府,是以看到宣平侯才會那般如臨大敵。
遲疑問:“你不想回霍家?”
霍顯笑了下,“還是得回去一趟,改日你陪我一起去。”
四目相對,姬玉落眨了眨眼,懸了幾日的心總算落回肚子里,然面上不顯,若無其事地“嗯”了聲,甚至忘了驚醒自己的夢魘,那些或都不重要了,說:“睡吧。”
霍顯看,鼻腔里溢出聲笑。
他傾過去,指腹摁在的眼睫上,姬玉落立刻就睜開眼了,問他做什麼。
霍顯掀開的小,一本正經道:“做法,驅邪,以免噩夢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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