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博士是四門博士,最重規矩,對待監生也十分嚴厲。
大到課業考試,小到著裝束,無一不嚴格管教門下監生。因此四門學的監生們最怵的就是他,課上從來都是規矩端正、不敢私語,生怕被揪到就要罰抄書,嚴重者被送監丞懲治。
即便在監生中落了一個嚴苛的名聲,但錢博士本人毫不在意,甚至極為滿意這樣的結果,從而在課上越發嚴厲。
不過,今日的錢博士覺得很不順心。
也不曉得是發生了什麼事,許多監生總是以互相使眼或者說些私語,心思全不在課業上。
錢博士忽而轉過,用手中戒尺敲擊某一位監生的桌案,目如刀:“你來說說,‘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是何解?”1
那監生被捉到課上與人頭接耳,心驚膽戰地站起,結結講了自己的理解。
錢博士眉頭擰起,點出其中說錯了的地方,冷聲道:“抄百遍。”
監生訥訥道:“喏。”
一日下來,多次殺儆猴,監生們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興勁兒,總算盡數收斂起來。
見狀,錢博士面上的不愉之淡去,繼續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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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西下,到了各學下學的時候,監生們收拾完品,或是呼朋喚友去外頭食肆酒樓,或是哭喪著臉往食堂而去。
錢博士手里拿著書卷,冷臉離開講堂。走了沒幾步,他察覺有東西落在講堂,便又回去取。
快到講堂時,就聽見原本雀無聲的監生們,正待在里頭正咋咋呼呼聊個沒完。
里頭有一人嗓門大些,語氣里一半興一半痛苦:“唉!一想到明天才能吃到新廚娘做的吃食,每日還得忍難以下咽的暮食,我就難得!”
有人附和:“誰說不是呢,自打吃了那蔥油索餅,我一整日的魂兒都被勾走,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這些都是四門學的監生,大多是在食堂用食,俱都嘗過蔥油拌面。
錢博士的眉再度擰,惱怒再度涌上心頭,剛想進去喝罵這些心不堅的監生,又聽見了有人好奇發問。
“子津,這蔥油索餅當真那般好吃?”是薛恒的聲音。
聽到有人喚許平的表字,錢博士的腳步頓時停住。
許平平日里不驕不躁,所有心思撲在課業上。旬考次次都是四門學的頭名,上月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的月考,他更是了許多國子學監生一頭。
向來是錢博士最為得意的學生,無人能出其右。
在錢博士眼中,此子不重口腹之,一心向學,定不會被什麼新奇吃食所,或許還會斥責這些只顧貪圖片刻的同窗。
接著,就聽許平滿是哀怨地長吁短嘆:“安遠兄,你是不曉得那蔥油索餅的滋味,當真讓人朝思暮想!哪里只有諸位同窗這般思之疾?我亦如是!這一日過來,聽不進課,每每念起明日新朝食就心難耐!”
講堂外,錢博士氣的胡子都快歪了。
旁的監生一貫如此也就罷了,怎得他這得意門生忽然間也了這副模樣,失了從前的穩重,竟只是因為一碗索餅就影響向學之心!
氣煞他也!
錢博士惱極,一甩袖,怒氣沖沖邁進講堂。
這一手回馬槍,驚得諸位監生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噤聲,低眉斂目裝鵪鶉。
錢博士將落之收懷中,怒目環視講堂的監生,冷聲道:“‘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你們日只關心口腹之,不于學業,不謀求君子之道,無心百姓社稷,半點長進都無!”2
“所有人都將《衛靈公》篇默百遍,明日帶來!”
說罷,錢博士抬便走。他經過許平側時,極為恨鐵不鋼地瞪了許平一眼,隨后重重哼了一聲,怒氣沖沖離開講堂。
國子監,各學博士與助教的廨房都在一個院子里,離食堂不遠,故而錢博士回廨房的一路上,會遇到許多去食堂用暮食的學生。
往常他們都是探討課業,或是談論時事,錢博士前后都被這些聲音包裹,自是覺得十分滿意。然而今日卻有了不同,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新廚娘和蔥油索餅。
那些嘗過蔥油索餅的人回味無窮、嘖嘖稱奇,未曾嘗過的半是惋惜半是好奇。
聽得錢博士是吹胡子瞪眼,深覺國子監濃厚的向學氛圍,俱被那新廚娘給攪,心中不滿愈甚。
直至他進了廨房院落,終于不會再聽見周遭傳來有關“新廚娘”和“蔥油索餅”的話,總算舒坦了一些。
哪想,耳子剛清凈沒多久,就聽見有談聲并著腳步聲漸近,依稀可分辨出是白慶然和一位在四門學任職的蘇博士。
蘇博士言語里滿是不解:“景詢,新廚娘做的蔥油索餅,里頭只是香蔥和素油,難道不覺油膩?”
白慶然笑道:“騙你作甚?那孟師傅最擅長新菜式,其手藝可真是妙絕倫,所有平平無奇的食材到了手中,都能變聞所未聞的味珍饈。”
無意中被迫聽了一耳朵的錢博士,臉黑了鍋底。
怎麼又是新廚娘,又是蔥油索餅?沒完沒了是嗎!
白博士兩人走到四門學的廨房門口,并未進來,而是繼續圍繞著“蔥油索餅”閑談。
里頭的錢博士只覺得心煩。他雖然認可白慶然的才華,但一直對其放不羈、喜流連平康坊的子不喜。眼下又聽對方浪費詩文才氣,將蔥油索餅夸得是天花墜,錢博士氣得耳邊嗡嗡響。
國子監忽然刮起的歪風邪氣,必然有著白景詢一半功勞!
就在錢博士快要忍不住出聲打斷時,就聽見食堂雜役的聲音,說是來送暮食的。
白慶然這廝又開口了:“似乎孟師傅只負責朝食……蘇博士,可要與白某同到東市瑞云樓吃魚膾去?許久不嘗,甚是想念啊!”
沒等蘇博士應答,就有食堂雜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暮食中,就有一道魚香茄子煲是孟師傅做的呢!”
如此一來,白慶然竟是當場改了主意,果斷道:“那我還是留下吧,許久沒用過監食堂的暮食,確也有些懷念。”
門外,錢博士并雜役等一眾人:“……”
食堂送來的暮食,你一回都沒吃過,談何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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