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奚甯湊巧在家,仍舊歇在先妻房。這院倒簡單,不過一間偌大的上房,兩側幔帳輕掛,左邊用多寶閣架擱出一間廳室,擺了榻椅案幾,右面劈了間臥房出來。
正廳單單靠墻擺著一張高案,案上玉爐生香,左右用時令鮮花瓶,墻上掛著一張影畫。畫上是一葳蕤妙,有綽約風雅之姿,描著傾國傾城之貌。
奚桓聽父親在家,清早便走到上房里,進門撣拂袍,先對著母親大喬的影畫拜禮上香。
奚甯單手反剪著由臥房里卷著本書出來,“這時辰,你不在齊修堂里上課,跑這里來喬拿什麼孝心?”
他如今三十出頭,正當壯年,廓愈發朗,眼中沉淀出一森森威嚴,上仍舊流著半寸短須,為其稍顯婑媠的濃眉圓目震下來一肅殺之氣。
奚桓把這家里誰都不放眼中,唯獨怕他敬他,不敢放肆,端正地上前行禮,“我有事兒求爹,爹應準。”
“什麼事兒?”奚甯牽著角笑,蹣步到榻上,欹斜著胳膊,瞧著他直樂,“也怪了,在那邊有你外祖母縱著你,在家,上上下下誰不怕你?但凡你要個什麼,底下那些人,還不著給你辦,你還有什麼不如意的?還要來求我。”
說著,將書隨手擲在炕幾上。奚桓見他心好,斗膽落到倚上坐著,“爹瞧著高興,什麼事啊,也告訴兒子聽,兒子也好替老子高興高興。”
因二老爺奚巒是庶出,又好酒,品行有些不端,奚甯跟他說不上幾句話,更與范寶珠說不著,倒跟奚桓說得上幾句。
因此使丫頭上了茶,淡呷一口,剔他一眼,“你外祖父告訴的消息,皇上有意我進閣當值,許我武英殿大學士,大約過些日子,圣意就會下達,傳與各省。”
“那爹的戶部侍郎之職呢?”
“仍舊當著,戶部尚書鐘敏今年已六十高壽,這一二年就當告老還鄉,屆時尚書之職,還是我頂上去。”
奚桓暗忖片刻,臉上稍憂,“爹,兒子多句,是不是外祖父在圣上面前舉薦的您?”
一經問,奚甯端正起來,淡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說說看。”
“兒子想,咱們家已經是如日中天,爹眼下年輕有為,多人做到六部侍郎時,已是蒼蒼化而白,爹不過三十出頭,業已是戶部侍郎,位極人臣。外祖父擔著閣首輔,若是他老人家向皇上舉薦,您再進了閣,底下有多人,會心生嫉恨,心懷叵測?”
半晌,奚甯眼含欣地倚回去,丫頭來上茶果,他將袖淡然一揮,“你剛出生時,朝天觀的方丈為你卜卦,說你是胎帶慧,天降英才。我倒不信,就憑你自不讀書,我就只當你是個混賬貨。”
話說半截,奚桓已將腦袋垂下去,他瞧著直笑,“沒想,你書沒讀幾本,也沒結場朋友,倒對朝政、對時局有些會。你說得沒錯,我已居高位,難免引人嫉恨,要是你外祖父再極力舉薦我,的確授人以柄。”
“那爹……”
“不是你外祖父舉薦的。自我與你母親婚,朝廷上,我與你外祖父一向公事避親。是圣上的意思,你外祖父年歲漸高,皇上想提我進閣,往后等他退下去,我就好接他的位。怎麼,在你心里,你爹是靠著姻親關系才一路往上升的?”
“兒子不敢!”奚桓忙起拜禮,一連討好,“打從爹這些年做了戶部侍郎,對農對商,屢出良策,國庫稅收大有提升,連鐘老大人都對有您這位學生頗為驕傲,皇上也多次嘉獎,兒子怎麼敢質疑爹的才干?不過是兒子多問一句。”
“多這一句倒是好事,你還年,不被這些事沖昏了頭,也難得。只是這件事,旨意下來之前,不許對任何人說起,你二叔二嬸,還有范家,都不能說。”
“兒子曉得。”
“好了,你的事兒呢?”奚甯抬首一,示意他坐,“什麼事求我,說來聽聽。”
“也不是什麼大事。”奚桓垂著下,兩個眼一抬一避地窺他,臉上漸紅,“姑媽、姑媽上還、還沒來,我聽丫頭說,這是個不小的病癥,姑媽只在外頭隨意請了大夫來瞧,外頭的大夫,終究不如宮里的太醫妥當,想請爹請個太醫來為姑媽瞧瞧。”
那奚甯怔在榻上,腦子轉了半晌,忽然茅塞頓開,登時睜圓了眼,抄起書朝他砸過去,“好啊,你愈發有出息了,這種事是你該過問的?!放著那麼些圣學詩經不讀,天鉆研人的事兒!”
“兒子沒有,”奚桓匆匆伏跪在地,磕了兩個頭,適才抬起臉來,“兒子也是偶然聽見姑媽與大表姐說起,還當姑媽得了什麼疑難雜癥,問了丫頭,才知道是這個。兒子保證沒鉆研,我發誓!”
說著三指朝天,好不虔誠。奚甯氣結半晌,心知他從不撒謊,漸漸平息下來,過去,將他輕輕一踹,“行了,我知道了,你滾回去,好好念書。”
奚桓追出幾步遠,扶著門框,眼瞧著他父親頂天立地的脊梁踅出院外,心里總有些安心下來,轉頭瞧他母親,畫里婀娜坐在幾翠竹之間,手上握著把扇,著他笑彎了眼。
眼隨步轉,風拂繡簾,暗香吹錦堂春,奚甯踅進蓮花顛,對穿廊廡,門外頭斜見奚緞云盤在榻上低著脖子做活計。
天氣見熱,只穿著件薄薄的蘆灰苧麻掩襟衫,扎在煙紅的里,眉目婉垂,側著半張臉,起伏的側可堪玲瓏玉質。
榻下擺著一雙月白的繡鞋,上頭繡著的折枝紋,瞧不清是什麼花,只是彎彎曲曲的,仿佛是奚甯一肚子的九曲回腸。
眼前春如詩,可他縱有筆墨,也難丹青,只能憋著說還默的竊喜,提著墨綠的擺悄步進來,臨到榻前,才低喊:“侄兒給姑媽請安。”
奚緞云一抬首,臉剎那,眼疾手快地掣著一截將半的腳丫子蓋上。
可惜為時已晚,奚甯分明瞧見半只未纏的腳,玲瓏剔,圓潤可。向來男人人纏腳,他卻不喜歡,只覺那畸形的骨頭十分丑陋,偏這天然風。
但他只敢裝作沒瞧見,保持著這恭敬又親的距離,坐在對榻,往圓繡繃上瞧一眼,“姑媽做什麼呢這麼專心,侄兒進來也沒聽見。”
“噢,”奚緞云忙低頭看繡繃,以為他什麼都沒瞧見,漸漸平復了慌,“綢襖新教我的花樣子,說來都不好意思,我個當娘的,還要兒教我活計。我也做得不好,不過給丫頭們做,們湊合使吧,們也不敢說我做得不好。”
話音甫落,便竊竊地笑了,細聲細語的,好像是為兩個丫頭不敢嘲諷而慶幸。
奚甯自生長在大家大族里,周遭每個人似乎都有滿足不盡的念。譬如范寶珠,一心籌謀著嫁給他,起初說是能進奚家的門就知足。可進了門,還要富貴權勢,有了這些,又妄圖要他的。近兩年,竟然又生了別的心思,一心攛掇著他將扶正。
與這些壑難填相較,奚緞云的快樂如此簡單,有飯吃、有穿、兒能安然出嫁、丫頭不笑話。
因為微不足道的快樂,他也跟著快樂起來,將眼從那不大致的繡紋上抬,暗窺的笑,“姑媽不會這個不要,您飯燒得好吃啊。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咱們不過都是凡人,吃飯才是頭一樁要事。”
何為凡人,奚甯此刻只記得《柳毅傳書》有句詞:小生凡人,得遇天仙,豈無眷之意?
但奚緞云聽不懂他的暗示,或許聽懂了,卻避而不談,笑嘻嘻地端起腰嗔他,“如今都三十多歲了,就惦記著吃,還跟著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這般說著,夠著腰朝廊外喊:“紅藕,廚房里打碗冰鎮元子來甯兒吃!”
未幾紅藕端來一碗元子,用琉璃碗乘著,調的冰水里浮著七個不一的小元子,像一顆玲瓏七竅心。
奚緞云抬抬下,“你吃,吃了不夠還有。”然后垂下腦袋,接著將繡繃上的針拉出來。
是一細細的紅線,奚甯湯匙攪合著碗,叮叮當當的,悅耳聽,那紅線的一端,仿佛就纏在了他的心田。三緘其口后,他到底細聲啟,“姑媽,我聽說表妹上還沒來,可有這回事兒?”
驚得不留神扎了手,一個指頭嗦在間,一面嘆,“前頭請了個大夫瞧,說不妨事,就是子弱些,養兩年自然就來。”
“那這兩年是怎麼養的?”奚甯擱下碗來,見緘默,直接了當地質問:“為什麼不到總管房里支取滋補的東西?我往年就說,缺什麼只管去取,姑媽總客氣,外頭倒要說我這個侄子不孝順長輩。倘若下人們不敬,您告訴我,或是賣了或是打一頓,總治得了他們。”
“你也難,”奚緞云笑笑,眼皮輕垂,“你在外頭一堆事忙,難得在家一趟,何苦來管這些小事?你家人口多,備不住就要生口舌,今日罰了這個,明日更生怨言。家門里不是你們男人家的朝廷,倘或什麼都按律按法來,誰家能清凈?”
輕輕的嘆息里仿佛攜帶清清蕙草香,拂去了奚甯外頭那些蕪雜叢脞的政務煩難。此刻,他浄泚恬靜的心里,滋生起一種男人獨有的貪念——
與相近一些,近到他的膛,著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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