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前腳走, 后腳奚緞云便在廚房里張羅起來,燒了一樣芙蓉豆腐、一樣瓜茄、一樣梅桂花餅、并一樣酸筍湯、又一樣素日封在罐子里的梅,齊裝在二層大食盒里, 使花綢提著, 并往那邊去。
雪地里走來,甫進屋,花綢外間的炭一霎熏得鼻頭發酸, 不敢往臥房里進,只推奚緞云進去, 自個兒在外頭同丫頭們打聽病,聽見午晌吃了些東西,心才落下來。
不時奚緞云喂了飯出來,使進去,推不過,只好挪著步子旋進屏風門。里頭是采薇在侍奉, 見進來, 不知怎的, 捉避走外間。
屋里一霎靜下來, 煙裊裊,綺窗返照著雪, 投映在奚桓白白的臉上。他懨懨地靠在床頭, 瞥眼見花綢仙宮姮娥一樣清麗地立在屏風前, 脖子上圍著白兔風領, 眼圈泛了紅,雪地里走來,鼻頭也凍得通紅,襯得弱羽依依。
他原想諷兩句來著, 或者一腦地把病因載在頭上,讓疚自責,讓夙夜難安。可到頭,他又不忍心,咳了幾聲,倒吭吭發笑,“不是為你病的,你犯不著哭。”
不說還好,一說花綢卻哭了,淚珠子掉在風領上,榻了一撮,也榻了的絕。
嘆著氣,走到床沿上坐著,淚眼睇他半晌,開口嗓子里就有些發,“桓兒,你倘或有個三長兩短,你猜我還能不能活?”
奚桓把濃的睫一闔,就淌下兩行清淚。他閉著眼,不敢看哭,怕自己心腸一,又無聲無息地原諒。
隔了許久,花綢干淚站起來,“你大了,要曉得保重自,你父親就你這麼個兒子,他一生報國,你難不要讓他老無所依?還有你娘,天上瞧見,魂夢也難安。還有我……”
又等一會兒,他還是閉眼無話,面上胡須似衰草連天,兩行淚漬似草地里的細溪,十分崎嶇。他不開口,花綢只好捉起來,剛轉,就聽見他在后頭發問,嗓子業已咳嗽放啞了的炮,“單家什麼時辰來迎親?”
花綢沒回頭,不敢回頭,生怕自己心,便把心腸了又,兩顆珍珠墜珥慢慢搖止,像一場無端風波,悄無聲息地平息,“初十卯時,掐算了時辰,說是那時候好。”
話就像石沉大海,沒了回音,奚桓在背后沉寂地看著,他還是發現,單薄的背影,仍然輕易能讓他驚心魄。但他們咫尺的距離,卻忽如天涯那麼長。
去后,奚桓發了一場熱,燒得渾滾燙,夜里睡得極不安穩,額頭直冒汗,翻來覆去夢囈,也聽不清說什麼,只是瞧見兩片皮子翕合不止。
得滿院里不敢睡,玉樓徹夜明燈,夙夜風迴,撼挹著長廊上的絹燈,搖搖墜。丫頭們番在床前守著,又是擰手巾他的手腳,又是煎藥喂他吃,人人都把一顆心揪著,連馮照妝奚澗也來瞧過兩回,余媽媽不必提,直呼天搶地哭了一夜。
冰結畫角,鼓樓重敲,的風雪次隔日止了,久違的再次轉大地,照得人暖洋洋的,幻覺中有一場春意早歸。
燒了一夜,清晨奚桓倒見些好,臉上有了點,也下得了床,嚷嚷口,一氣吃了好幾盅水,又用了些早飯,采薇攙扶著到廊下曬太。
采薇慪得直跺腳,一條石榴紅的翻起洶涌波濤,“才見好,又作什麼死?為著您病,我生生熬了幾宿沒睡覺,您是要把人熬死才心甘?!”
奚桓套著件貂鑲滾的道袍,又朝龍門架上笑指,“取那件兔氈的斗篷來我披上就是,好些天不見太,得上都要長苔蘚了似的。”
“沒什麼的,”采薇見他笑,心里止不住高興,樂呵呵取來斗篷,“病了這些日不敢洗澡,夜里又發冷汗,上自然有些。等過兩日再好些,燒得熱熱的水您舒舒服服的泡一泡就好了。”
斜曬長廊,奚桓欹著闌干坐,采薇使人架了熏籠在膝前,又取了灰鼠袖籠來。奚桓咳嗽才稍好些,太醫夜里瞧過,只說是咳壞了嚨,因此出的,此刻開口,嗓音仍舊沙啞得不樣子,“姑媽什麼時候送嫁妝過去?”
“后兒先抬過去,下剩的零碎,初十備了二十八抬與花轎一齊抬過去。”
那秋蘅屋里聽見,冷笑著出來,“老爺當親妹子,另添補了許多,還搭了兩田莊共一百多畝地。我的老天爺,滿世界打聽打聽,哪個縣令家的兒陪嫁陪一百多畝地的,一年一百多石糧食,就是下輩子也吃不完。那單家,祖上封侯時雖賞了許多地,可幾代人下來,賣的賣,典的典,早就七零八落了,如今兀的多了這些東西,只怕滿府里都要高興瘋了。”
“秋蘅姐,”采薇聽不得奚落,便斜眼諷兩句,“姑媽嫁人,你多這些話兒,莫不是你也想二嫁了吧?要不七出之條你揀一個犯了,讓你們當家的把你休了,你再嫁一回?”
秋蘅甩著絹子,作勢要來撕的,采薇四求告,使人來幫,幾個丫頭正鬧作一團,奚桓卻兀突突咳嗽兩聲,飛沙走石的聲音震下來,“秋蘅,你把太太早年留下的單子拿來給我瞧瞧。”
原來大喬早年留下一份產業都給了奚桓,一并田地鋪面金銀玉古董字畫多數,田地鋪子一應外頭照管著,單是金銀玉古董字畫等死存放在庫里。秋蘅見他忽然要,料定了是要給花綢添補嫁妝,心里雖不甘愿,到底不敢違令,戴上灰兔帽往大管家那頭去取。
院門口出去,見北果領著三位風領靈俏的仙娘進來,便捉了北果到邊上問:“小鬼頭,這兩人是哪里來的?”
北果嘻嘻拱手,“不敢瞞姐姐,這兩個是碧喬胡同的頭,一個是連大人的相好,連大人聽見咱們爺病了,不好進來,便請們進來探。”
說來是施連二人在拜月閣打茶會時說起奚桓病倒,便順道請云見來探問,那云見心眼兒一,又拉著月見一道前來。
起先月見還推,“我去做什麼?你去好歹有個正名分,是替連大人去瞧。我既不與桓大爺要好,又不與連大人相好,白白上去做什麼?你瞧桓大爺,子雖隨和,卻淡淡的,我何苦去討那個沒趣兒?”
“你是傻子,他遠著你,你近著他就是,咱們做的就是結男人的營生,你這會子又裝什麼小姐?我只告訴你,他家中可比連朝家中還殷實得多,就是彈一指甲,也夠你花銷一輩子的,你素日里應酬那些沒要的還十二分上心,怎麼對他就裝起矜貴來?”
云見勸了半晌,月見暗忖有理,憑他心意如何,有銀子就是實在!
于是二人單帶著丫頭,佩著金釵玉釧,穿著妝花,厚厚的呢子襖,迤行進屋,福問安,丫頭們看了茶果,采薇又使人上了些稀罕點心,攏湯婆子與二人抱著,中間又架了鎏金琺瑯彩熏籠。
那月見橫眼一看屋子,飭飾,陳列富貴,心里不免又起結之心,親自往進門的丫頭手上接了只紫水晶碗遞到榻上,近窺了奚桓一眼,“我瞧桓爹的臉還是有些白白的,自己卻覺得怎麼樣呢?”
碗里盛著熱熱的牛,奚桓呷一口,使采薇也給二人換上牛,線抿得薄薄的笑,“好了許多,勞煩二位姑娘來瞧我,因病了,好些時沒見施兄與連兄,未知他二人如何?”
“好呢,”牛里擱了油香煎,又擱了,吃得云見眼彎彎的,“連大人施大人兩個皆是甲榜中第,只是桓爺這個魁首卻病了,大家賀喜,總缺了人。”
“不妨事,改日我好了再請他們一樣的。”
說話的功夫,趕上秋蘅拿了單子回來,瞥二人一眼,徑直遞與奚桓。奚桓展開帖子細瞧片刻,指著問:“這件屏風,我似乎沒見過?”
“噢,那是一件四尺寬高的描金黑檀木屏風,是早年先帝仙壽,南邊一位藩王敬獻的,先帝后又賞了老爺,老爺又給了太太,就又落到爺這里來了。”
奚桓點點下頜,指著帖子與秋蘅瞧,“把這件屏風,再這套金嵌珠的碗、云龍紋執壺、金珊瑚豆手串、這一雙藍寶石、并這兩件漢時的漆盤漆盒、這幾件窯瓷、再有這張鏤雕蝙蝠紋拔步床,一并裝點起來抬到單家去。”
那廂秋蘅聽了,險些背過氣去,誰知他又添補,“再那東大門外正街上兩間鋪子的房契地契,再折取五千現銀票子拿過去。”
分派完,秋蘅接回單子,冷眼笑笑,“唉……我只恨我不是生個男人,又不姓單,好白白發這麼筆大財。”
奚桓沉下眼睇一眼,方斂了,不甘愿地出去尊辦。
下首那兩人聽見這些東西,心里激起千層浪,月見更是恨不得化出十二分手段,無不殷勤地揀了一把胡桃仁捧上去,“聽說尊府里姑媽要嫁人?桓爹是忙著添置嫁妝呢?”
一抬眼,正巧看見下一顆小痣與一雙水潤潤的眼,將奚桓病中的心了一。又見這般殷勤,他心又心酸,抬袖來采薇,“庫里揀兩片大的料子給兩位姑娘做斗篷穿,再揀兩匹綢子做裳,另取六十兩銀子來姑娘們年節里使用。”
稍刻尋了來,兩個人喜得無可不可,匍在地上磕了頭,唱喏了一大堆好話,方辭去歸家。
來時是請的轎,去時倒是奚府里套的馬車,二人并肩坐在車里,一堆料子放著,月見手去那絨絨的銀鼠料子,笑得鬢上玲珰作響,“你說得不錯,這桓大爺真是有錢,我還當他父親是個再清正沒有的,哪里有這些錢來?沒曾想,他為他姑媽添補的那些,哪樣不夠咱們吃個好幾年的?人也大方,就是不往咱們那里去,真是天不作。倘或他肯常往咱們家來往,不得一二年能掙下不家業。”
“那是你不中用,”正有一匹料子險些被馬車顛晃開,云見手急地歸置好,回眼嗔,“我瞧他待你雖遠著,卻不曾虧著你什麼。上回云林館里,說是要走,連話也沒與你講兩句,先擱了十兩銀子,次日又使人送來那些料子你裁裳穿。今日我們來,既不是來應局子,又連個曲兒也沒唱,不過陪著說兩句話,不想他又舍東西又舍銀子,哪里找這樣的人去?我看,你大可把你那些客人都舍了,只應酬他上好。”
“我倒想應酬他,可你瞧他那人,有禮有節,冷冷淡淡,人什麼話也不好說。”
“要我說,他大約是心底里有些瞧不上咱們這號人,人嘛倒是好的。依我的法子,等他好了,我使連大人請他到家坐坐,醉死了他,就歇在你屋里,隔日起來,自有你的好。他若往后不來了,咱們干的就是這買賣,也不吃虧,若他還來,那就天全的事兒!”
兩一合計,定下良策,月見心下安定,笑嘻嘻開車簾子瞥一眼,見外頭晴映雪,人流鼎沸,街市一浪接一浪的熱鬧澎湃,似有一場好事將近。
按說好事近了,奚府里初八點送嫁妝,家小廝不夠,另往施家借調了人手,抬著幾十口三尺闊二尺高的髹紅大箱,裝著各料子頭面首飾,另一副全套家私,里頭就有奚桓所添的拔步床與描金屏風,引來長街駐足。下剩房契田契地契及萬兩白銀,皆等著初十抬過去。
那頭單府里早早地出來接應著,招呼著人擔箱子進去,擺滿正廳,管家呈了禮單,兩家人一齊點過,只把魏夫人笑得見牙不見眼。
到初九,奚府里糟忙碌起來,韞倩不得要去幫襯,下晌在家打點了東西,換了妃紅撒金通袖袍,暗紡著多寶紋,釵吐珠,翡翠鈿,瞧著富貴氣派,只是臉不好,腮上假浮著一層淡淡胭脂,遮不住眼瞼下一縷青。
蓮心彎著腰朝鏡里窺一窺,惱嘆,“這個挨千刀的盧正元,真是一日不肯讓人清凈,沒日沒夜的折騰姑娘,姑娘夜里睡不好,白日如何睡,這眼圈兒還是青的,也蓋不住!”
原來那日謀劃櫻九之事失了算,雖盧正元了心,可那櫻九卻恨他生得年老胖,又知他在床笫上有個手腳沒輕重的病,便抵死不從,盧正元缺了興致,仍舊來糾纏韞倩。
趕上前兩日韞倩上才來紅,雖不多,卻腹痛難忍。那盧正元非要行事,韞倩稍有推,他便打了一掌,拽到床上了事。
此后韞倩便病了幾日,雖見好了,卻仍是懨懨的。眼下說話也沒神,笑也笑得似了魂的皮,“不得我命苦,連個丫頭也擺弄不了,白搭了綢襖那一好裳。連個頭娼/婦也有幾日歇,我卻要見天服侍他。好在綢襖明日出門,我今日借故躲到家里去,松松快快過一夜才好。”
金烏西走,屋里陳設致,家髹紅,由妝臺后的欞心窗戶里斜撒進來,一束束卷著塵埃,像照進一個奢靡腐朽的活死人墓,韞倩白白的皮被穿,明得像隨刻要被一風吹散。
蓮心滿腹的不值,皆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手腳麻利地為上另一支沉重的頭釵。
這里剛梳妝完,始見盧正元搖著個碩的子進來,束里瞧不清形容,一個剪影只似只待宰的豬。走近了,才瞧清他裹著件大領直裰,襯得沒了脖子,只剩了滿臉。
多瞧他一眼,韞倩就要打嘔,忙端了盅茶一,盯著冰紋盅眼也未曾偏一下,“我這里去,夜里就睡在那邊不歸家,明日好送綢襖出嫁。”
盧正元似有些不快模樣,端著茶又擱下,倚在榻背上,顛得整個榻嘎吱作響,“明日早些時候打點車馬過去一樣的,何苦又往人家里叨擾一夜?”
正是為了躲他一夜才要去,韞倩哪里肯聽勸,可又怕不合他意,他又起手來。于是籌忖須臾,笑臉迎來,“你是傻子,上回櫻九不肯,不得是因我在家,一來懼我吃醋,二來臉皮薄,這才推著不與你親近。我外頭歇一夜,蓮心我也帶出去,見屋里沒了人便宜,自然就肯了嘛。”
悶了半合兒,盧正元樂了,抖著滿的刮刮上的胡須,“有理有理,姑娘家臉皮薄,不得是這個因由,否則是為什麼?難道還看我不好?這倒奇了,我都不好,這天下哪里還找好的男人去?你只管去,明日送了人吃了酒,好生樂一樂,再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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