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奚桓倒笑起來,拔座起來,揮揮袖,頗有些不為功名的態,“二十名就二十名吧,走,到拜月閣吃酒去,請施兆庵連朝周乾同來,我擺臺賀他們。”
這廂走出去,晴匝日,瑤臺布香,北果見其步伐遄怡,毫不失落,倒有些快意之姿,心下疑,趕上前來問:“爺,怎麼這會見你比上回考個解元還高興?您只顧沒事兒人一樣,小的卻要把頭發愁白了,這會考得這樣,不得老爺要問罪。”
奚桓斜眼一笑,“怕什麼?你若怕挨打,就往我上推,只說我日打著你往碧喬巷尋花問柳。”說著,他餳闔著眼睨他,“姑媽不得要使人來過問放榜之事,你告訴門上一聲,不許瞞,就說我考了二十名。若下晌你在碧喬巷見著老人家尋過來,不許攔著,只管讓進來。”
說罷翻上馬去,優哉游哉的馬蹄背后,濺起漫天的晴如金,織嶄新的華繡緞。
一如奚桓所料,午晌花綢就使了個陪嫁的婆子回來打聽,不出一個時辰婆子便掄圓了子回去報,“說是只考了二十名,咱們二爺還三十名呢,連大人還在他前面去。這連大人,素來沒有他學文好,上回鄉試,還在十幾名上,這會卻甩他一大截。聽門上的人講,小廝才回去秉了,他倒像沒事人似的不放心上,又往那窩里鉆。虧得老爺不在家,若是在家,先就摁在長條凳上打他一頓!”
花綢聽見,絞痛的肚子里涌出無名火,疼倒是不疼了,卻燒得三尸暴跳,猛地揭帳起來,靨微鼓,杏眼蘊怒,四下里咬牙切齒地尋家伙。
終尋到一細細的竹鞭,疙疙瘩瘩地握在手上一,往炕桌上拍一鞭子,“備轎,我不去將他的打折在那里,我就不是他姑媽!”
偏巧那魏夫人有事尋了來,門口聽見花綢要往碧喬胡同去,險些慪出一口來,甩著進門,正趕上花綢臥房里出來,抬著下睨一眼,走到上首拂坐下,提得尖尖的嗓音里著子刻薄,“著急忙慌的,哪里去?”
花綢忙將竹鞭子遞與椿娘,走到跟前莞爾福,“太太怎麼想著來?”
“哼!”魏夫人一拍案,振得通珠翠叮當,響得冷冰冰,“我再不來,單家的臉面都要讓你丟盡了!你往哪里去,不肯告訴我,打量我就不知道?我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你往碧喬胡同去做什麼?逢人家便繞著那里走,你反倒要往里奔,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單家窮得要賣老婆了!你別急,有你這麼個不省事的媳婦兒,我們單家,遲早有賣老婆的一天,犯不著你急趕著去做/婦!”
廊下彩燕咕咕咭咭地,突然哪一陣就聒了花綢的耳朵,心里煩悶,說話兒便有些失了規矩,“太太說這話才是單家有些沒面,好端端的,說自個兒的媳婦是/婦,那自個兒的兒子豈不是了王八?說我也罷了,何苦連親兒子也帶累得不好聽。”
“你自個兒不檢點牽三掛四的,反說我?”魏夫人洋洋一笑,其不屑之意從眼里潑灑而出,“打量我們不說,就不知道你做的那些沒廉恥的事兒?不得是我單家吃了啞虧,等哪日我倒要親自去問問你娘,怎麼養出你這麼個寡廉鮮恥的兒?”
花綢一忍再忍,齒間磨出個笑,“太太,我實在有事兒得去一趟,您老人家慢坐。”言訖朝椿娘睇一眼,整出去。
那魏夫人在后頭氣得咬牙跺腳,“你敢踏出這個門,我、我我我……”
“我”了半日,終以詞竭告罄。
卻有一段暫停的故事在艷艷的春下被重新延續。
妍妍春下,嚦嚦鶯歌燕語,映著紅樓綺窗,銀鉤月帳,眼對著翡翠香。且說奚桓與施兆庵幾人在星見屋里設席吃酒,行令作詩,歌臺舞榭,好不暢意。人都奇奚桓,怎麼考了個二十名,竟比奪得魁首的周乾還高興。
他卻笑默不語,左賀一杯,右敬一樽,吃得皆有醉意,各自相辭,皆往別出應酬。
唯有奚桓躲回月見房中來,掐指一算,果然見北果來報,花綢坐著小轎來捉他個風流冤孽來,門前王婆纏住了腳,一時不得進來。奚桓險些樂得找不著北,忙正了袍,倒在帳中,“去去去,快去讓進來。”
北果前腳出去,月見便后腳便也跟出去瞧稀罕,前院里見著王婆帶著一班外場攔截住兩人,走近了一瞧,為首卻是位年輕婦人,人圍著,臉有窘態,下頜半低,如芙蓉沾,眉橫遠山,似翠微浮淡云,彷如姮娥離殿,仙子下凡,下也有顆小痣,啟間,如一點水墨落丹青,“請媽媽放我進去,我找個人就出來。”
王婆子只恐怕是誰家來鬧事的夫人,不肯相讓,北果恰好趕到,掣了婆子袖口嘀咕兩句,婆子忙揮散了人,陪著笑,“不是刻意要攔著,只是我們這地方,終歸不是良人好來得,這才攔一攔,失禮失禮。”
花綢亦不計較,頷首莞爾,使北果前頭引路,輕巧走過月見,直往后院房中去。
甫進門,見仆婢二三,被北果邀出門去,花綢獨自往里,又見晴珠簾,脂鮫綃,再看繡簾風雅,畫堂別致,冷不丁想起自己在那朱門錦戶的空殼子里煎熬,他卻在這風流靈巧的脂堆逍遙,便倏地涌了一鼻子酸。
打簾子進臥房,又見奚桓醉臥紗帳,樂不思蜀,更是心酸難表。空瞪著醉醺醺的奚桓一,將來意全拋在腦后,一屁落在髤紅的圓案前,鞭子擱在案上,灰心失間,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奚桓暗笑著等了半晌,不見說話,微微起脖子隔帳瞧一眼,不得了,背對著,兩個肩窸窸窣窣發著抖,正細細地噎。他也裝不得樣子了,忙掀帳起來,“你哭什麼?”
驟聽,花綢回首瞧他一眼,見他眉宇攢憂,有些焦急模樣,便益發酸難捱了。在單煜晗下,隨他弄都沒覺著怎麼樣,可在他因的眼淚而皺的眉頭里,忽然覺得萬分委屈,好像是他跑丟了的貓,總算找到了主人。
奚桓見不說話,只顧哭,愈發焦心,轉到前來,又落了只膝蓋到地上去,小心翼翼抓著兩個胳膊,“怎麼了?不是來教訓我嘛,怎麼自個兒倒先哭起來?”
他越問,花綢越哭,兩只手抬起來埋在臉上,眼淚從指間墜下來。哭得奚桓心也發了,又沒辦法似的歪著蹙了的眉追著,“是被我氣的?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貪玩誤學沒考好,你白心,你打我罵我都行,快別哭了啊。”
他一壁呢喃著,一壁去輕掰的腕子,沒使勁兒,哪里能掰得開。
花綢在手掌間,順著他的話傾筐倒篋好一堆埋怨,“我從小耳提面命給你說道理,小時候你還肯聽些,如今越大越不樣子,終究是白教養你一場。考前說你那麼多好話,你只當我要害你似的,一句不放心上,日只顧在這里吃酒耍樂,縱聲。幸而還算榜上有名,若落了第,我看你如何回家見你爹!”
奚桓見啼哭不止,慌得拿起案上鞭子遞過去,“我曉得錯了,你現就打我一頓就是,何必自己傷心?”
花綢隔著指瞧他一眼,想這里終歸是外頭,不好傷他面,便別過腦袋置氣,“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在這地方打人,什麼道理?”
“那你要怎麼樣,只管說,我都依你!只是不要再哭,哭得我心里三抓五撓的,急得不樣子。”
忽然又捂起臉來,嗚嗚咽咽甕聲甕氣地,“你上回說的,還算數不?”
“什麼?”奚桓沒聽清,掰開兩只手,出一張淚霪霪的臉,像雨落滿一月。他的心抖一抖,著袖口去為,“你再講一遍。”
花綢洇潤的眼里占滿他的影,高大得足以為一個可靠的依靠。自己著帕子蘸蘸淚,眼皮被打得有些抬不起來,興許是因為愧疚,“你上回說,要是我過得不好,就是在十八層地獄,你也拽我出來,還算數?”
真到這刻,奚桓卻不是完全的高興,他既希過得不好,又怕真的過得不好。但到頭來,他又慶幸,這條路如何蜿蜒,終究還是繞回他懷里來。
他點點頭,坐到杌凳上,搽抹的眼淚,“我說過的話,自然都算數。說給我聽,你哪里過得不好,了什麼委屈?”
風滲進窗,細致微,花綢抹了把淚,就向奚桓一五一十都說了。說那單煜晗素日如何道貌岸然,如何矯言偽行,如何指桑罵槐,又如何欺負椿娘來轄制,說得晷日西轉,匝匝花似織的布,將這一男一在離合中重新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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