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也不怕,二叔在順天府當差,你敢是忘了?”
花綢眉鎖暫解,不想他掛心,提起笑臉來送他到廊下,見他背影蒼蒼,仿佛一片深藍的海,看不見底。似一葉孤舟,停泊與航行,都靠他的浪來推進。忽然提著一口氣喊他:“桓兒。”
奚桓“嗯”了一聲,又走回來,垂眼著,等后頭的話。卻沒話了,掣掣他的袖口,“早些回家。”
“嗯。”他點點頭,無限繾綣地笑一笑,轉背出去,像一陣時,沒有回頭。
花綢獨自回房,倒回帳中補覺,輾轉枕畔,總有些睡不著,好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夢里糟糟的人與事,總也扯不清。
到日上紅窗,約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驚得一個激靈醒來,側耳傾聽一陣,像是在說單煜晗來了。
忙洗漱出去,走到奚緞云屋里,奚緞云正在鏡前梳妝,菱花鏡里瞧見虛籠籠的頭發,額前耳畔還散著幾縷碎發,便扭腰過來對招手,“你可聽見了?單煜晗來了,估著是來接你回去的。你梳好頭發換了裳,往別去逛逛,我與他說話。”
“我往哪里逛去呀?”
“隨便哪里,我打發了他你再回來就是。”
母倆一合計,花綢坐了轎往盧家去找韞倩坐坐,奚緞云梳妝好,換了件寶藍黑鑲滾的通袖袍,鬢邊橫一支金釵,銜一串珍珠墜翡翠珠子,挑出一太太的氣派。
坐在榻上轉著眼想一陣,又紅藕去請了馮照妝來。人一到,先將高高抬起,“照妝向來一副俠肝義膽,上回聽見綢襖因病被單家驅逐出門的事,就氣得那樣,可見是一派慈悲心腸。今日我有一件作難的事,請你來,想讓你幫著說一說。”
馮照妝一顆虛榮心頃刻被抬得水漲船高,無有不應,“什麼事兒姑媽只管說,不得我盡力而為就是。”
心知最怕人在家分財,奚緞云一壁說原委,一壁撇清,“我呢,也不是不綢襖回去,只是心里實在氣不過,我就這一個兒,倘或就這樣松松快快地跟他走了,往日的罪豈不就白了?我想著,就刁難刁難他,讓他多跑幾回,來之不易的,他才曉得稀罕,往后,大約就能對綢襖上點心,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稍作忖度,馮照妝忙不迭點頭,“是這個道理,我往日就說姑媽太過弱,總讓單家牽了鼻子,今番也牽著他家的鼻子轉一轉才好!”
說話丫頭將單煜晗請進來。那單煜晗,因與潘籌謀了一番事業,只怕花綢在奚家,日后奚甯敗落,牽連了他單家。又聽見魏夫人回去抱怨了一筐話,沒奈何,只得親套了車來接。
這廂穿著湛藍的直裰,戴著白玉冠子,頗有玉樹臨風之姿。進門先朝奚緞云與馮照妝問安,又問起:“怎麼不見媳婦?”
奚緞云請他座,慈眉善目地看著他,“不知道你要來,范家要嫁,綢襖與家大表姑娘商議著幫忙去了。你吃過午飯沒有?我使人擺飯你吃。”
“多謝岳母大人,來前用過了。”
說話間,奚緞云人看茶,單煜晗了擺坐下,正要開口說迎花綢回家的事,不想先被馮照妝搶了去,“你不要客氣,沒吃現擺了飯吃就是,我們家一向待客有道,哪里有讓客人空著肚子的道理?”
話是這樣講,卻不人擺飯。單煜晗見扶一把鬢,狹長的眼尾朝上挑著,不像是待客有節的樣子。
他心知這二人有意刁難,索挑開了說話,“岳母大人,媳婦回來叨擾多日,我因公繁忙,一直不得空來接,今日特來接回去,請派人去傳個話使家來,我在這里等著。”
奚緞云笑著,端起茶飲一口,眉黛輕展,朱含笑,一副傾城之貌里總著疏遠之意,“與別人幫忙,我也不好去得,倒像是不想幫,故意使人去催似的。人世故的事,你也諒諒。”
明擺著是推,單煜晗哪里會聽不出來,果然如他母親所說的,奚家像是不想放人回去的樣子。他心里有疑,頃刻化出潺湲笑意,拱了拱手,“媳婦既然不在家,我明日再來接就是,既是我單家的人,總是該回家的。”
榻那頭倏地“噗嗤”一聲,馮照妝翻著眼皮子發笑,“原來是你單家的人,我還當是你單家的‘犯人’呢,妹妹不過是到家來住些日子,你們三朝五夕的便拿著追魂符到這里來催一催,這會兒倒沒頭腦地急起來了。”
單煜晗臉稍變,笑泛冷,“二嫂此話有差,自古嫁為人婦,便有外親疏之分,夫家為,后家為外。我來接,總不是錯吧?”
“錯倒無錯,只是你今番這話說得聽,怎麼妹妹病時,又是你家推,我外家照料?如今外頭誰不說你單家苛待媳婦,你在這里竟還說起外來。”
將單煜晗堵得一霎失言,要爭辯,卻又無從辯起,只好先伏低認錯,“那遭事,是我單家做得不面,可從沒有苛待媳婦之事。母親平日說媳婦兩句,也是因總外在外頭跑,是年輕媳婦,生得又貌,倘或不防一點半點,在外頭吃了虧,豈不是我單家的大過?媳婦病了,也并沒有不請人醫治,只是父母年紀大些,不好常去探。我又公事纏,一時失了照顧,請岳母寬恕。”
奚緞云漠漠一笑,絹子輕拂著面,“我有什麼寬恕不寬恕的?日子是你們兩口過。只是因此番的事,綢襖心里存了些憂悒,你若有心,寬些日子,多來哄哄,人家嘛,哄哄就好了,倒不必急著接回去,你說是不是?”
半晌無言,單煜晗點頭起告辭,踅出府門時,湛藍的袍上浮著濃濃的云翳,似凝著一片恨意。
畢安忙迎上來,窺一窺他面,陪著小心,“爺百忙中空來接,還不愿意回去?”
單煜晗鼻稍翕間,哼出個笑音,回首一閎崇的府門,“恐怕眼下不止是不想回去,是整個奚家都不想讓回去。”
“爺的意思,奚甯已經曉得咱們與潘懋有來往了?”
二人相繼登輿,靛青的錦簾一落,蓋住了單煜晗黯淡的臉,低沉的嗓音由簾子里出來,“打上回我進戶部的事沒了著落,本來也沒想瞞他。如今他們家這樣的行事,恐怕不單是因為一點夫妻間的嫌隙,是刻意要與我撇清干系。只是為什麼要急在這一時……”
車里沉寂下去,畢安掣車馬,猶豫再三后扭頭搭話,“爺,到了這個關口,奚甯是好是歹就等寧夏的消息了,若他被治罪,咱們到時候來接,也是一樣的。”
悶沉沉的靛青簾子后頭飄出格外鎮靜的聲音,“怕就怕,皇上不肯治他的罪。”
畢安卻把心一跳,“爺既然沒有十足的把握,怎麼還給潘出這麼個主意?要是失勢的是潘懋,爺豈不是也要被牽連?”
單煜晗靠在車壁,把干的眼像車頂,“人這一生莫如一場賭局,前三十幾年,我不過是賭局上的一個小角,如今既然坐了莊,不防豪賭一場。送給潘的那些東西,你平日都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吧?”
“爺放心,送去的東西,都是匿下姓名的,連子也沒有下過,就算往后潘家被抄,也查不到咱們頭上,咱們不過是與他因公往來罷了。”
簾子里“嗯”了一聲,像一塊巨石沉了底,再沒有靜。
而高懸金烏似火,天尚早,游人如蟻。花綢恐怕單煜晗還在家沒走,不敢擅回,與韞倩吃茶說話。
坐了半個多時辰,韞倩便吩咐人設下席面,擺放酒菜,令椿娘與蓮心到在一旁安放小桌擺飯吃飯。
不多時便上來八/九樣菜,一壺茉莉花酒,案邊還放著不大不小一個火爐,上頭現蒸著七/八屜螃蟹。蓮心待了一會兒,端下來一屜,才見是兩只碗大的蟹,蒸得黃澄澄的,往二人碟子里各分一只。
花綢瞧見還有蟹,滿里嗟嘆,“你過的這日子真是奢華靡靡,我們兩個人,又這些鴨魚,又這樣多螃蟹,哪里吃得了啊?你向來不是個擺排場的人,怎麼今番如此豪費?”
嗤嗤地,是蓮心的笑聲,“姑媽還不知道吧,我們姑娘往日吃飯就是這陣仗,不擺五六樣,是不肯吃的。”
將花綢說得心驚,忙把韞倩睇住,“你一個人,怎麼吃得了那些,別是有子了吧?”
“呸、”韞倩笑啐一口,眼皮一翻,把宮腰端起來,“吃不了我也要擺,橫豎他盧正元有錢嘛,放著也是白放著。”
“你這樣子,不像是恨他,倒像是恨銀子一般。”
韞倩嘻嘻放下腰,笑倒在花綢肩上。花綢敲了螃蟹殼,細細吃起來,“得,既然是你家的銀子,我不吃白不吃。只是我來了這一個多時辰,也沒聽見你們老爺在家,我瞧他也不像個案牘勞形的人吶,怎麼這會兒還不回家?”
“他在外頭有一班狐朋狗友,日裹著他們吃酒耍樂呢。就是回來,也是往櫻九屋里去。”
花綢眨眨兩扇濃卷的睫,好似鵝浮點清波,“這麼說起來,他與櫻九還十分要好了?”
下席上,蓮心接了話去,“正是呢,就為著這個,櫻九心里要把我們姑娘恨死了,日挑撥著老爺往這屋里來,像跟我們姑娘斗氣似的,偏偏老爺得要死,十天半月也離不得,便氣得要死。從前在家時,要不是暗里做太太的眼線,我們姑娘還挨不了那許多打,如今風水流轉,皮之苦,也算轉到頭上去了,真是痛快!”
屋里正笑,倏聞廊下飄來縷縷香風,其后跟著春鶯笑聲,“聽說太太在這屋里宴客,不得我也來蹭杯酒吃,不知太太樂意不樂意呀?”
花綢朝門口去,先見一只金蓮進門檻,循上去,是一位秾桃杏艷的年輕婦人。又見韞倩笑嘻嘻起去拉,“快來快來,正蒸好的蟹,你最會掐時候。”說著與花綢薦引,“這是我們四房里的,翠煙。這位是單家……奚家的姑媽,長我一輩。”
“那自然也長我一輩了,姑媽康安。”
“四娘康安。”花綢忙回禮請坐。
那翠煙坐下,蓮心著來添了碗筷,又端了蟹來。翠煙見韞倩十分周到,素日除了櫻九外,待們幾房小妾又十分親厚,心里打了主意,一壁剝蟹,一壁將來意婉轉說起:
“前些日,櫻九見我穿了那件織霞鋪里裁的比甲,說十分喜歡,問我哪里裁的,我沒理。又問了丫頭,今日使人到鋪子里請了那位小裁過來,方才被我撞見,我走過來特意告訴太太一聲,若是太太還有要的裳要裁,先把他過來吧,省得在櫻九屋里,說錯了什麼話,得罪了,就不大好了。”
說話間,歪著眼遞了個眼,韞倩接了,目漸凝。花綢在一邊,不懂二人打什麼啞謎,可瞧韞倩臉有些發白,難免過問一,“什麼小裁啊?”
韞倩看翠煙一眼,把下垂了不出聲。翠煙見如此,忙丟了個蟹殼,兩手在絹子上著笑,“太太素日是最與我要好的,什麼東西都要與我分一分,我自然也要有良心。請裁做裳嘛,好尋常不過的事,我今朝來多這一句,不為別的,就為太太平日待我的分,太太可千萬別多心。”
連花綢也聽懂了話里的安,只是不清事的原委,一韞倩,見笑抬了頭,篩了一盅敬請翠煙,“四娘的好意,我記住了。”言訖扭頭吩咐蓮心,“你往櫻九屋里,將‘林裁’請過來。”
眼見蓮心出去,翠煙吃了酒,也捉起來,“得,我的話說到了,又討了太太一只蟹吃、一杯酒喝,趕著回去睡覺去。太太與姑媽好坐。”
等人沒了影,花綢忙將韞倩的袖管子掣著,“你與你們家這位四娘到底在打什麼啞謎?我聽話里有話的,是什麼事,那林裁又是誰?”
“一會兒人來了你就知道了。”
花綢見神些微凝重,心里七上八下地跳一跳,兩眼地往門外瞟,目似一片溢彩的妝花緞,在霞里左搖右晃地擺。
緞面上紡的是纏織萱花紋,花團錦簇,糾葛。櫻九拿在上比一比,對著牡丹雕花鏡偏著子照了又照,聽見丫頭奉承了兩句,適才滿意點頭。
這廂將緞子擱下,見這位“林裁”雖穿著木麻,卻著宇軒昂,便對他眼一轉,舞弄風,“就這匹料子好了,回去與你師傅說,做一件比甲,做一件襖我穿。要多銀子,你算一算,我先付下定錢。”
施兆庵始終半低著腰,姿態本分,說話卻著買賣人的明,“哪里敢要的定錢呢?尊府這麼大個家業在這里,還怕您跑了不?等師傅做好了,我給您送來了您再給銀子是一樣的。”
那櫻九見他十分乖巧,偏著眼去撈他低垂的半張臉,看著看著,泛出些悉之,“嘶……我似乎在哪里見過你,只是這會兒卻想不起來。”
說得施兆庵心神一跳,片刻心竅一,把一張輕佻的笑臉抬起來,“大約……是在夢里?”
“呸!”櫻九梨渦泛春,桃腮暈紅,腦子里剛剛起的影兒一霎煙消云散,千百嗔他一眼,“鬼頭,敢是在你的夢里?真真是胡說八道。”說著,眼兒一飛,朝門口睇一眼,又眼游地轉回他上,“人聽見了,你還要命不要?”
施兆庵混過一劫,心里長吁一口氣,抬眼見纖指拂,把繡鞋尖出來半點,刻意賣弄那一對金蓮。施兆庵心上不耐煩,正要請辭,忽見蓮心捉進來,暗瞥他一眼,到榻前與櫻九笑道:“聽見你請了林裁來,我們姑娘使我來順便請他過去做件白綾襖,你這里可量完了?”
那櫻九也不拿正眼看,欹在扶手上閑甩著絹子,“我不說裁裳,你們姑娘也不裁,見我裁也裁,像是刻意學我似的。帶了去吧。”
蓮心懶怠駁,朝施兆庵招招手,便帶到轉韞倩房里。進去時,韞倩在與花綢說話,花綢拿小金錘正敲蟹殼呢,冷不丁一見他,怔得錘子掉在碟子里,叮鈴當啷響了一兩下,適才把神魂震回。
忙揩了手,拽著韞倩繞到屏風后頭,將撳在榻上坐下,兩眼瞪得滴溜圓,“我的老天爺,兆庵怎的在你家?!還還還還做了裁?你們到底弄什麼鬼?!”
隔著屏風,韞倩偏臉一瞧,見施兆庵的影把腦袋低垂,恐他面皮上過不去,便急拽一把花綢,將拽得坐下,“你悄聲些,還怕人不知道怎麼的?噢,許你逃家與桓兒……就不許我?”
“我跟你哪里一樣呀?”
“哪里不一樣?”韞倩把下頜一抬,充著一理直氣壯,“那姓盧的,還不如單煜晗呢,我見天對著他,就是沒被他打死,也快要被他惡心死了,就不興我找個中看的?”
花綢一時還不著頭腦,額心急似一片發皺的錦,“你們,到底是怎麼弄在一起的?”
韞倩竊竊發笑,半面詩扇擋著臉,像在碌碌浮生里,得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寶,帶著一要與這人間玉石俱焚的痛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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