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皎潔, 天未亮,枕邊回看,是人香纏繞, 玉容清淡無妝, 無限風被闔于眼中,又懸在卷翹的睫畔。
奚桓湊過去親一親,抬臂將花綢摟在懷里, 手在后背輕拍著,“醒了, 這時候,不是要往盧家去幫忙?”
“嗯……?”花綢朦朧夢間,似醒未醒,“什麼時辰了?”
“卯時末了。”
稍靜須臾,花綢驚坐起,波水溶溶往帳外瞧, 綺窗已著幽藍的, 半明半昧, 照著眉梢帶, 眼角傳,扭頭將奚桓的膛推一推, “哎呀, 你這時候才我, 只怕那頭都忙活開了。今日要請親友吊唁, 我是幫著在記管帛禮的,親友們都到了,我還沒去,韞倩一人如何忙得過來呢?”
“這可不怨我, 我你了,你沒醒,我就沒忍心再。”奚桓坐起來,兩手將虛籠籠散的鴨髻攏一攏,“不急,真沒人也會下人先記管著。我今日出城接周乾,登封的案子辦完了,要到刑部復核,等我與說他說完話,再到盧家去吊唁。”
“你慢慢來,又不是同他多深的。”花綢下床去了椿娘,又爬回帳中,偎在他懷里,“你送什麼喪帛祭品?”
說到此節,奚桓枕著胳膊靠在床頭發笑,“我與他無甚親厚關系,不過送些蠟燭沉香并二十兩銀子也就是了。倒是有一樣,我得給他抬頭燒豬去,方不枉他死在這酒上頭。”
花綢被逗得一笑,“你這人,人都死了你還拿人取笑。”
“神鬼菩薩,我都笑得,如何就笑不得他?”
花綢忙捂他的,只怕犯神明,可當的手罩著他的口鼻,看見上面一對暗灰的瞳孔,不羈放縱。才發現,很他不規束的模樣,仿佛他是舉目晴空里,那只自由的鷹,從不向凡俗低頭。
睫眨一眨,眼波便了,奚桓握下的手,目從的臉下移到一折出塵寰的腰,與小蠻無二,他便也了,環臂去摟著,著的耳朵吹口氣,“我有件事要求你,只怕你不答應,更怕你聽了生氣,一向不敢說。”
“什麼了不得的事,還有你不敢說的?”
奚桓歪著臉窺面,復湊到耳廓,有意無意地輕掃過,又故作懊惱,“算了,不說了,說了你一準生氣。”
“你說呀,”花綢耳廓一,一個激靈由耳朵到心,臉上回泛出紅霞,怯無力地嗔他,“你不說我可真生氣了。”
“這可是你我說的,我說了,你不許怨我。”奚桓高吊著眉,見花綢指著天,眼皮翻著起了誓,他才肯湊上去,似啟未啟,一縷熱乎乎的氣吐在花綢耳蝸,就像他說的那些不要臉的話,將人從指尖燙到心。
這翻悄悄話,以他毫無廉恥地將下半截在腰窩收尾。花綢紅著臉打他,“沒廉恥的東西!”
他又撞一下,“你說他,還是說我?”
花綢惱怒,撲上去掐他,“要死!”
掐他,他便饒,兩個人嘻嘻哈哈扭做一團,窗外有霪霪的春雨落下來,又一年。
數不清是在一起的第幾年,每年都似奚桓見到的第一面,仿似看到春花秋月,一直是他的夢里蝴蝶。
雨乍晴,香滿近亭,綠滿遙山,花綢嗅嗅滿城的草木香,哪里飛來一片紅落花,被拈在指端,是一片桃旭,嫵多姿,開車簾子,又送它飛去。
馮照妝一齊并坐馬車里,穿著件銀灰的長襟衫,素白的,頭上戴著金嵌寶石的冠,左右兩只東珠墜珥,淡雅又雍容,眼一飛,拉著花綢問:“你瞧瞧我,還有哪里不妥當?”
“二嫂嫂再雍容沒有了,”花綢心知打扮得如此富貴葳蕤是為哪般,不得恭維,“你放心,聽說莊大嫂子那衛嘉敲了筆銀子,有些經窮了,一會兒見了你,只恐怕得低著頭走呢。”
“活了大該!”馮照妝又笑又啐,神采奕奕,不像是去吊唁的,倒像是去打擂臺,“從前那個兒我就瞧不上,滴滴的,就會裝樣子,哪比得了喬家的松琴,還非比。不是我說,范寶珠連大嫂嫂一個腳趾頭也比不上,還在我家里頭充樣子,哼,如今范貞德雖到了太常寺,也算是到頭了,終究沒出息。”
“聽說二哥哥要升順天府府丞了?”
說到此節,馮照妝障帕笑不住,片刻把笑臉要收不收,將腰端了一端,“算他有點出息,沒虧我的臉面。噯,回頭張羅酒席,你幫著我些,我一個人只怕忙不贏。”
“這是應該的,我在家住著,哪有白住的道理?”
未幾走到盧家,見客行叢脞,十幾個道士在靈堂繞棺念誦,建設齋壇,二人領了紙錢焚拜后,馮照妝便被請到室吃茶。因花綢是長輩,盧家又沒了男人,兩個婿還管著廳上應酬招呼男客,只好請花綢帶著個管家兩個丫頭到前廳記賬。
到午晌歇下,外設席答謝親友,外頭是盧家兩個婿招呼,里頭則是三房小妾招呼著。韞倩仍有不適,還在床上將息,花綢走到房里陪吃飯,說起:“我在外頭記了半日的賬,來來往往見好些人,都不認得,你家親朋也多。”
飯擺在炕桌上,韞倩好了許多,已不要人攙扶,自個兒拉著花綢到榻上對坐,“都是些五六門子的親戚,也有些場上的朋友,多還是買賣上的人,有些連我也不認得。”
“怎的不見莊大嫂子與紗霧來?是來了已走了?”
“還沒來呢。”韞倩提著箸兒,把淡眉輕攢,“嘶……你不說我都沒留心,怎的不見們來?這時候,們也該來啊。”
正說話,便見丫頭進來秉說范家太太與衛家來了。丫頭話還沒說完,莊萃裊與紗霧已走了進來,外頭罩著素服,里頭著花紅柳綠,進門就要茶吃,也不大講客氣。
韞倩請了茶,見二人一輕便,借故問起:“太太來,姑媽在里頭,外頭是誰在記禮?回頭別把太太的禮記丟了。”
莊萃裊臉上一訕,岔了話頭,“糟糟的,我也沒留心。姑爺沒的突然,你又小產,如今家中是誰照管呢?那麼一大攤子事,總要有個得力的,我心里惦記你,你妹子來幫襯幫襯,你留在家住兩日,給你喪事料理好了,再回去。”
花綢韞倩心里皆明了,這是非但不送禮,還在家中安個眼線,盯上這份偌大的家業了。韞倩愈發懶得應酬,帕子掃掃,冷眼笑著,“我雖病了,到底沒死,家中的事自然該我勞。我再不濟,還有三位姨娘,們總是好胳膊好的,不敢勞妹妹。”
說得紗霧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起要走,“娘,走了,人家不稀罕你白費力。”
被莊萃裊一把拽下,狠剜一眼,又扭頭著韞倩笑,“一家門的人,這個艱難時候,不你妹子幫襯,倒請什麼外四路的人幫襯,這些人哪里能為你盡心?”
說話,瞥了眼花綢,又笑,“況且你那三位姨娘,到底不是這家里正經人,們趁你病了辦起來,愈發把自己主子,日后要欺到你頭上。如今可沒有姑爺為你做主,只有娘家人為你做主了。”
到此節,韞倩徹底冷了臉,如今有的是使不盡的銀子,還怕誰?半點好也吝嗇給,“娘家人不來打我的歪主意就罷了,還敢勞煩做主?不敢勞駕,請收了這番‘好意’吧,我家里的事自有家里的人商議著辦,我家庫里的銀子也自有家里的人花。”
莊萃裊臉驟變,兩個珍珠墜珥晃著一圈涼涼的,“你打量我好心想著幫襯你,是為貪圖你幾個錢?真是不識好歹的子不改,得,是我白費心,你只把人心往壞了想。”
花綢暗笑不住,只怕笑出聲,忙用帕子蘸蘸。
是不傷人面的人,那馮照妝卻不是,廊下走來,門外聽見,腳還沒進門檻,嘻嘻哈哈的笑聲先飄進來,“我道是誰,原來是莊太太,我聽風言風語說范家有些經窮,還當是沒道理的話。如今瞧來,倒是真的,要不然怎的打起婿家的主意?嘖嘖,紅紅火火的日子過著,怎的就經窮了呢?”
眼一瞥,原是八百年的老冤家,莊萃裊只怕在面前丟了臉面,忙揮帕子站起來,“你何時聽見我家艱難了?渾說,只怕是你壞心盼著我家道艱難!”
“既不不艱難,怎的跑到婿家中,要持婿的家務?自家還忙不過來呢,上趕著幫忙,難道不是想趁機撈點油水?若不是,是我多心,我給你賠禮。”馮照妝不端正地福福,冷眼斜。
莊萃裊暗忖今日客多,免得鬧出來傷面,灰溜溜帶著紗霧走了,預備來日方長。
馮照妝這下得了意,吃了茶方才說要先回家去,“我坐了馬車去,等桓兒來了,你晚間坐他的馬車家去。”
客聲喧嚷,馮照妝辭去,檐外春正盛,暖洋洋照著遠黛青山,青山,席酒歡,舊友得聚。
周乾打登封功而歸,奚桓遠道接了他,共回云林館,邀了連朝施兆庵四人共聚。席上周乾說起在登封的經歷,跌宕驚險,幾番輾轉。
“不管怎樣,總算功回京,”奚桓提杯相賀,“皇上前日召見,還說起你與欽點的任大人十分得力,聽那意思,不得潘懋的事辦法,要著意吏部升你。”
竹林簌簌,似流水沁人心脾,周乾滿面春風地朝上打個拱手,“皇上天恩,也是托皇上洪福,才把登封的案子辦下來,如今那邊已經收押了布政使,只等明日見過皇上,大約就要下旨押他回京審,審出潘,潘懋也難辭其咎。”
那連朝曲著膝,手腕洋洋地拍著案,“有登封這樁案子,還有荊州福建的案子,潘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這回也難化險為夷。”
施兆庵吃盡一杯,些微僝僽地落下玉斝,磕得叮咣一聲,像一記警鐘,“還是當心些吧,如今各地員的參潘家父子的疏本我只收到兩三本,都是些不痛不的小事,他們還在觀。”
“他們從前上的疏,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潘家父子以莫須有的罪名反參一本,如今心有余悸也在所難免。”奚桓篩了盅酒敬他,“兆庵兄還得多費心。”
因周乾還要往薛家去拜見,幾人酒過七/八,便各自散了。奚桓與施兆庵一路騎馬回城,路上閑談,奚桓說起花綢在盧家幫忙,要往那里去,順便去祭拜。
施兆庵拽著韁繩的手一,一顆心跳得驚天地,“盧家誰死了?”
“盧正元,前日夜里沒的。”
他暗暗吁一口氣,悠悠坐在馬上,“怎麼忽然死了?我前些時在、在街上撞見他,還好好的一個人。”
奚桓輕踢馬腹,并馬走到他旁邊,說來好笑,“真是天命,前日夜里,我姑媽去探韞倩表姐的病,歇在那里。夜里那盧正元吃得醉醺醺回家,不留神磕了后腦勺,就倒在地上起不來。慌得我姑媽忙使人回家我,我帶了仵作去,說是痹而亡。素日大魚大吃多了,又趕上吃那些酒,生了場大氣,人忽然就沒了。你說是不是他倒霉?”
風開綺陌,早上的雨潤了泥道,馬蹄踩出黏糊糊的聲音,幾如施兆庵此刻的心,有些拖泥帶水,“貴表姐,是怎麼病的?”
殘煙微障青山,奚桓忽地端起腰瞧他,心暗疑,到底什麼也沒問,只是倏然一笑,“懷了子,誰知前幾日小產胎,一直不好。”
郊林迂回的風低著某些黯然的神傷,施兆庵忽覺后背有些疼,那疼直鉆進心坎里,在里頭打了個,仿佛就有一場夢,落了空。
他不聲地將背得筆直,在短暫的窒息里,有些云淡風輕,“我與你一道去祭拜祭拜吧,雖然我與盧正元沒什麼,好歹也算是同朝為,從前還幫他迎過親。”
不多時奚桓與施兆庵回家備了禮,一齊到了盧家,吩咐小廝抬了祭禮到到棚里擺放,上前祭拜。奚桓抬了一座金山一座銀山,又備了些沉香白蠟,二十兩銀子,還有一頭烤香豬。
花綢出來記冊,瞧見那頭大搖大擺的豬,知道他暗里打趣人家,眼里連連嗔他,“我原是與二嫂嫂一道坐車來的,先回去了,一會子我坐你的馬車一道走,你等等我。”
“曉得,不為接你,我騎馬就來了。”
他背著人,對輕輕挑眉,有些輕狂放浪。花綢心里像闖進來一只迷路的兔,砰砰狂跳,臉上有些紅,四下里瞧一眼,見無人注意,便推他一把,“快去廳上祭拜吧,又不老實。”
韞倩候在廳上等著回禮,正趕上吃晌午,客或在外頭用飯,或是在家吃了午飯過來。靈堂一霎空空的,只有家下人在跪拜燒紙,火迎在韞倩空的臉上。
不知道施兆庵會來,迎面瞧見,有些錯愕,臉上連連變了好些,最后萬懼頹,只有慘淡的一抹白,仿佛一段跌宕浮沉最后又千瘡百孔的人生。
遞了紙錢,施兆庵接過,眼神匆匆錯,他的目就有了退。來前,他設想了千百種可能,也許會怨他利弊分明,或是罵他負心薄,他都不怕的,他準備好承任何怨憎。
但沒有,只是平靜而坦然地,麗地轉了個,領著他們上前祭拜,“多謝厚儀,不甚激”。
大概已經原諒了他,施兆庵想,可他卻愈發無法寬恕自己。
他的背上結了大片的痂,有的甚至留了疤,大概是傷到了骨頭,每逢下雨,脊梁里總犯疼,吃了幾副藥,仍不見好,大概與他心里的愧疚一樣,不能治愈了,折磨得他時常疼翻在床上,茍延殘地,總想起拿剪子對準自己的模樣。
他一,就對著面前的靈位跪下了,將廳眾人皆嚇了一跳。奚桓彎腰瞧他,又瞧瞧前頭白漆的“盧正元”三個大字,滿目疑,“你糊涂了?非親非長,你跪他做什麼?”
施兆庵充耳未聞,一張張往火盆里丟紙錢,燒起的飛灰掠過他的眼,他盯著面前的靈位,好像是憑吊一份由他親手點燃的、又親手澆滅了的希,在無人理解的沉默里。
韞倩就站在邊不遠,什麼都沒說,已經是團不會再復燃的冷灰了,只等他起,對他按禮福了個。
施兆庵作揖回禮,沉沉的嗓子里好似墜著千言萬語,又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且請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