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終歇,縈于山間的霧氣愈濃。
茅屋雖歸屬于杏花村,但離主村落較遠,是以臨近黃昏,很難聽聞村民往來熙攘,只聽得溪水淙淙,山鳥啾鳴。
泥棚茅屋雖小,卻是五臟俱全。
主廳為藥堂,兩側有湢室、庖房、烹藥間,亦有供人居住的明間和兩個次間。
頗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逸風骨。
孫也帶著兩個藥歸來后,自是被阮安好一通訓斥,現下小藥們在自己的屋間抄書。
而更擅外科刀法的孫也則接替了阮安,為昏睡過去的霍平梟接著補傷口。
明間的支摘窗開著,青石板地上雨痕未褪,孫也順勢瞟了眼地上不遠,那條被松解開來的蹀躞帶。
待定睛一瞧,孫也“嚯”了一聲,直呼好家伙。
這腰帶可真華麗,連帶扣都是金玉所制!
孫也咂了番這條蹀躞帶的市價,若是拿到當鋪換銀兩,足可以買下三個茅屋。
不過這位軍爺的是臂傷,怎麼腰帶還被阮安給扽下來了?
孫也又忽地想起,他適才回來時,阮安好像換了。
今晨下山去清泉鎮,穿的是件牙的素布襦。
恁地回來后,就換了紺藍的褙子?
孫也忖不出緣由,也沒再往深想。
不管了。
他得趕將這軍爺的傷口補好,好讓阮安罰他抄幾遍醫書。
另廂,阮安只來到庖房,纖手地攥著那條皺皺的牙襦,小臉煞白。
攤開一看,這襦定是不能要了。
那多褶的擺遍及著星點跡和漬,腰間以上的收衫襖則被男人像撕紙一樣輕易扯碎。
霍平梟單手的氣力也大得驚人。
阮安將那襦扔進了燒得足旺的柴火堆里,又將自己研制的避子藥丸混著清水飲下,下黏膩不適的覺并未消弭,思緒仍于混狀態。
大致理了下失去意識前的事——
一個時辰前,霍平梟將唯一的灌藥失手打碎。
阮安很怕僅剩的麻沸湯折損,因為用特質的來喂他,他也會將藥咳出去,尋常的湯匙更是無用。
那時雨還下著,孫也和藥又都回不來。
急之下,阮安想起,此前曾用過孫神醫傳授的法子解救過自縊的婦人。
方法是,先用竹管吹其耳,再用雙手熨其兩脅,如不得解,便會用給病患奪氣。
救人要,阮安顧不得男大妨,也準備對喂霍平梟飲下麻沸湯。
將麻沸湯吞含口后,又突覺,霍平梟的神不甚對勁,是以又為他診了番脈。
男人竟然中了烈的春/藥。
先前他曾嘗試過用力制,可一開始就喂他飲下的參湯卻催化了藥力。
行差踏錯,阮安萬萬沒料及,竟將口中吞含的麻沸湯誤飲進腹。
那麻沸湯里的曼陀羅,會因各人的質,起到催/或致幻的效用。
這之后的事,阮安也記不大清了。
唯一能夠確定的事,卻讓的心臟驟然跌沉——
應當是失了。
長安城,太興宮。
皇帝站于承天門闕臺,后是嚴整齊湊的華宇宮殿,他則俯瞰著夜晚的皇城。
朱雀門,天街寬闊,若白日觀之,依稀可見兩側槐楊和。
三省六部、鴻臚寺、太廟,乃至東宮朝堂等中央署皆位于此。
再往遠眺,便是百姓居住的善和坊和興道坊。
月華如綢,春風拂檻。
皇帝神凝重,大太監的尖細的聲音從他耳側驀然傳來——
“丞相霍閬到!”
話落,皇帝循聲轉,宮人推著霍閬的椅,朝他的方向而來。
霍閬的腳不大方便,故而外朝修建了許多漢白玉坡道,以方便他出行。
他也是舉朝員中,唯一不用在皇帝面前下跪的臣子。
霍閬的手虛搭著椅的楠木扶手,夜濃黯,他深邃的雙眼旁布及著歲月余留的紋路,看人時,眼神頗帶狼顧虎視的忪。
“臣腳不便,陛下見諒。”
皇帝態度和藹,擺手道:“仲洵在嘉州遭人暗算,下落不明,朕已派百名北衙高手前往嘉州,丞相也當放寬心緒。”
仲洵是霍閬長子霍平梟的表字。
霍閬淡淡回道:“犬子年輕氣盛,做事難免有疏,讓陛下掛心了。”
立侍一側的大太監手持拂塵,悄悄地眨了眨眼。
皇上都急什麼樣了,霍閬倒是一點都不急。這元妻留下的唯一子嗣死生不明,他為何還這麼淡定?
霍平梟失蹤的消息被皇帝了下來,惟幾個重臣和他這近侍的宦知曉。
卻說這霍家,乃三大柱國家族之首,一門兩侯之榮。
霍閬的父親為開國侯,他后來繼承家中爵位,并在前朝奪嫡之戰中,立扶當今圣上登臨大位。
皇帝登基后,拜霍閬為相。
霍閬典領百,秉掌樞機,無所不統,可謂權傾朝野。
帝王對重臣的心思總是復雜的,皇帝對霍閬忌憚歸忌憚,卻也深知,如霍閬不在,驪國將有巨變。
大太監自便侍奉皇帝,深知霍閬手段了得,為人臣,卻頗善馴君。
當年他任憑皇帝自己行事,卻能一早料準,他會犯何種錯誤。
霍閬會故意縱之,而皇帝才能平庸,等他稍釀禍端時,霍閬又會及時幫他化解。
久而久之,皇帝便對霍閬產生了一種極為依賴的緒,如遇事不決,必會問詢丞相意見。
都說虎父無犬子。
霍閬的兒子霍平梟,自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他是嫡長子,在將來自然能夠繼承霍閬的爵位。
可他在十九歲那年,卻自憑戰功,被皇帝賜邑封爵,未到加冠之齡,已是聲名赫赫的定北侯。
霍平梟極為善戰,頗將領軍士擁戴,驕子年英勇無畏,持旌旗任麾三軍,便能平九州,搖撼大驪山河。
這樣一個有兵權的郡侯,本該讓皇帝更加忌憚。
可驪國近年憂外患,外有群國環伺,有藩鎮割據。
皇帝離不了霍閬,更離不了如霍平梟這樣驍勇的將領。
是年驪國外雖無戰火,然北境突厥虎視眈眈,劍南道嘉州一帶亦有匪患橫行。
霍平梟恰任劍南節度使,皇帝便命他在回京駐軍前,平息此地匪患。
不想,霍平梟突然失蹤,了無音訊。
幾日前,突厥騎兵頻擾關,若被那些蠻人得知大驪戰神失蹤消息,難免會犯境心思。
一旦過了朔方,突破寧、邠兩州,長安城岌岌可危,京畿道的那些兵力可支撐不了多久。
這幾日,皇帝沒睡過一夜好覺。
君臣又聊敘了數句,皇帝目送著宮人將霍閬的椅推走。
大太監勸道:“陛下,您也早些回寢宮休息吧。”
皇帝眉宇深鎖,未回話。
正此時,天邊忽有數萬盞孔明燈冉冉升起。
轉瞬間,長安夜空乍亮,猶如浩瀚星河,如夢似幻。
皇帝抬首,眼中劃過熠熠燈火,嗓音驟沉:“是誰將定北侯失蹤的消息泄出去了?”
大太監收回視線,忙恭聲回道:“奴才也不知,皇上若不喜這些燈火,大可派街使制止。”
“罷了,這消息本也瞞不了多久。”
皇帝著朱紅袞服,振了振華貴寬袖,神凝重地走向飛廊。
大太監揮了下拂塵,命儀仗隊和黃門郎趕跟上。
每逢定北侯出征,就有無數郎聲勢浩大地齊放孔明燈,為他祈福。
不過,這全長安郎的夢中人生死未卜,倒是造福了那些專賣孔明燈的百姓。
三日后,杏花村天朗氣清。
孫也想考校考校藥們的課業,臨時考了他們幾個藥方。
“黃柏、紫草、茄花各二分,夾竹桃一分,柴胡七分,良姜一錢……”
“等等!”
孫也突然打斷,“你背得是什麼玩意?”
藥怯聲回道:“避子丸方啊。”
孫也蹙眉,小大人似的又命:“你接著背。”
藥撇了撇,“杏仁兩個,桂枝許,白葵花七朵……”1
孫也的面越來越難看,“這本就不是避子丸方!”
兩個藥怔住,都微張了張小。
“前面的方子是對的,可后面的…你怎麼還把當歸附子湯和調經補真湯給弄混了?”
孫也有些慌了,未變聲的稚嗓音也著哭腔。
背錯藥方本是件小事,可前陣子阮安命他研配的避子湯丸,孫也卻給了兩個藥做。
原以為這兩個藥已將它背得滾瓜爛,沒想半道卻出了這麼件事,阮安可是準備在端午時將這些藥拿去賣的。
孫也嘆了口氣,而今之計,惟有將那些藥丸銷毀后,再自掏腰包。
這般,他只消在端午前將這些避子丸研配完畢,阮安便不能發現異樣。
午時,阮安浣歸來,正巧聽見茅屋幾個孩子的嬉笑聲。
端著木盆走到幾個徒兒眼前,故作嚴厲地訓斥:“你們幾個又懶,醫方還沒抄夠?”
說這話時,阮安杏眼瞪著,雙頰也微微鼓起。
姑娘白皙的臉淡泛著自然緋暈,濃的羽睫卷翹,隨著說話的表,撲扇撲扇,非但不兇蠻,還很顯憨。
模樣溫,發脾氣也似在撒,再者本也沒比他們大幾歲,還是個十余年華的,并無什麼威嚴。
孫也心里并不畏懼阮安,但他清楚,那日他們不該私自下山去鎮里趕集。
阮安這回是真的生氣了。
他垂下小腦袋,小聲致歉:“阮姑,我們知錯了。”
孫也特地尊稱一聲阮姑,希阮安能消些氣。
阮安卻準備借機再敲打孫也幾句,忽覺周遭的氛不甚對勁,幾個小孩也都噤住了聲。
怔忪間,霍平梟已走到旁,高大影與屋外煦日一并斜落在青石板地,與小影疊,幾近覆。
男人剛清醒,半斂著濃而黑的眼睫,掩了些慵懶,淡抿的角很顯冷,他垂下頭首,緘默地端詳了番被繃帶綁縛好的左臂。
頗似只危險的孤狼,雖不聲,卻在逡巡自己的領地。
孫也悄悄打量著霍平梟,他原本的黯弁服被換了最尋常的村民服飾,是領右衽,上下的布麻。
腳上踏的仍是之前那雙烏靴,腰間本該用深褐的素布纏固,卻極不協調地被環上了華貴的蹀躞。
孫也之前悄悄戴過它,等被阮安發現后,他又被瞪著,將那條蹀躞帶放回了霍平梟的旁。
如此樸素,卻掩不住男人蜂腰長,高大冷峙的拔材。
可孫也卻莫名想笑。
正此時,霍平梟轉首看向了他。
男人頜線朗分明,側頸那道長疤似猙獰厲龍,眼神雖無波無瀾,通卻散著上將威嚴,迫極強。
孫也雖然頑劣,但畢竟是個孩子,被他凌厲的氣場駭到后,立即將那子笑意憋了回去。
霍平梟嗓音低淡問:“你幫我換的?”
孫也小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謝了。”
男人掀眸,眼皮上的褶皺很深,又低嗤一聲,自嘲道:“還合。”
上說著合,可那上卻明顯繃,約著強勁的線條。
阮安屏著呼吸,一直觀察著霍平梟的作和神,見他指骨微彎,單手拽下蹀躞的革囊,又往前走了幾步。
二人高差距明顯,等他站定,阮安仰起了小臉兒,杏眼里滿是懵懂,就像只驚的兔子。
霍平梟垂首看向。
只當山間的小姑娘怕生,將語氣放緩,低聲道:“下手。”
阮安的眼睫了,依言出了小手。
霍平梟則抬起腕骨,在僅離手心的數寸距離停下。
男人的手掌很寬大,指骨勻停修長,手背凸著數條明晰青筋,充斥著力量。
“這里的碎銀有十兩。”
他攤開五指,沉甸甸的革囊隨著低沉嗓音,落在阮安手心,其上糲,猶帶他的溫。
“我走后,會盡快讓人將余下的診金送過來。”
聽罷這話,阮安會出了他的意圖,仰起頭,難以置信地問:“你現在就要走?”
結合著適才對他的觀察,阮安猜測,霍平梟應當是不記得那日的事了。
這幾日喂了他些粥米,也曾向男人旁敲側擊,想知道他為何會淪落至此。
霍平梟卻對此緘口不提,阮安也沒提及過他中了春/藥之事。
現下他已養足力,若是想走,阮安自是攔不住,可男人畢竟臂傷未愈,有些擔心,霍平梟在途中得不到更好的醫治。
況且,也一直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將那件難以啟口的事,同他說出來。
阮安的啟啟合合,想要說些挽留他的話,耳旁卻忽地傳來斷斷續續的喜樂——
樂聲離茅屋愈來愈近,鑼鼓鏘鏘,嗩吶刺耳,直擾得這靜謐山間烏煙瘴氣的。
待出屋后,阮安見劉師爺笑逐開的走在前面,后跟著輛二抬小轎。
算上轎夫和敲鑼打鼓的人,來者共有七人。
想起這幾次同劉師爺打的道,阮安暗嘆不妙。
立即向孫也使了個眼,示意他趕帶著兩個藥進茅屋。
劉師爺的眼里帶了諷笑,譏誚道:“阮姑娘,還等什麼呢?可別錯過了吉時,我們大爺可等著你圓房呢。”
阮安被圓房這兩個字臊得小臉通紅,又又憤地反駁道:“你胡說什麼?我何時跟你家大爺訂過親?”
劉師爺倒是不急著放出威脅阮安的話,視線卻不自覺地被站于側的霍平梟吸引。
見他儀容不凡,看那量,像是個習武的,卻傷了只手臂。
只他看著他們的眼神沉冷,甚而,帶了幾分睥睨。
過于桀妄,也過于狂傲。
劉師爺不瞇了瞇眼。
這小子莫不是阮姓村姑的姘/頭?
在這方圓百里,誰不知他劉師爺是縣令老爺最信任的吏員,所有人都對他客客氣氣的。
這小子有什麼資格這麼看他?
劉師爺冷嗤一聲,決定給霍平梟些教訓嘗嘗。
畢竟他傷了只手臂,他們這可是來了七個人,對付他這個殘廢還是綽綽有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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