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戶籍管理很嚴格,去了那地后,也只有三十天的暫住期限,等過了這個時日,一旦拿不到過所的契書,和阮羲就要被兵拿著流杖逐出城門。
所以到了長安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尋這位黎大人,同他好好地打聽打聽過所的事。
兩日后,阮安帶阮羲到達了長安城南的啟夏門。
依舊穿著一襲布襦,扮了個老婦的模樣,與外來的別郡百姓一起排隊,等著被守城兵查驗份。
半途一兵在搜隨記背的包袱時,發現了要帶進長安的那老參,便厲聲制止:“你這是在走私藥,這山參不能帶進城。”
阮安只帶了一顆藥參,份額遠遠沒達到那兵口中所說的走私藥的程度。
清楚這兵應當是個見錢眼開的,見著這顆山參的價值不菲,就想將它私扣。
阮安持著烏木鴆杖,故意清咳了數聲,那副故扮老態的容貌也顯了幾分憔悴,央求道:“爺…我這個老太太年紀大了,又不好,這顆山參是給我續命用的,你行行好,就放我們進去吧。”
那兵聽罷,蹙起了眉頭,剛要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臉,卻覺自己的袖口竟是被一只小胖手拽住——
他不耐地低首看去,正對上阮羲那雙淚意汪汪的清澈眼睛,小團子丁點兒大,模樣生得極為漂亮,他穿得衫雖不新,卻很整潔。
孩那可憐汪汪的眼神竟是讓那兵起了幾分惻,這時卻聽阮羲又嗡聲嗡氣地對他央求:“叔叔,我爹娘都去世了,是外婆一個人將我拉扯大的,又不好,嗚嗚嗚,我們沒有要走私藥草的壞心思……”
阮羲很快哽聲泣起來,惹得周遭的百姓皆往他們的方向看去。
男孩眼眶里的淚水跟金豆豆似的,撲簌簌地直往下掉,苦苦哀求:“叔叔,我不能再沒有外婆了,就指著這顆人參續命,求您…求您行行好,放我們進去吧嗚嗚嗚……”
-“這懂事的孩子真可憐,就剩個外婆相依為命了。”
-“是啊,一山參而已,何必難為那位老人家。”
-“那山參雖大,可按斤兩,也沒到走私藥的程度吧?”
阮羲仍仰著小臉兒看著他,烏黑的眼里淚意漣漣,看得周旁的百姓心都得一塌糊涂。
那名兵也自是聽見了百姓們的議論聲,又知新上任的黎尹經常暗查民,規矩多得很,他沒必要因為一人參,在這件事上栽個跟頭。
最后只得暗自咬牙,放阮安和阮羲進了城門。
等阮安牽著兒子的小手,進了城門后,低眉卻見,阮羲的小臉上雖仍掛著兩道淚痕,可那烏黑清澈的瞳孔里卻沒半分悲傷的神。
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像。
阮安很早之前就發現,阮羲簡直就是個小笑面虎,他很討人喜歡,可別人卻不知,這小豆丁專擅示弱賣乖,利用旁人的心理博同,以此來達自己的目的。
這麼小就有如此心機,倒是隨了霍家的人。
霍閬素以心黑聞名,霍平梟雖為軍將,卻也是個極有心機的男人。
阮安不得不慨,這緣還真是件奇妙的事。
明明阮羲沒在霍閬和霍平梟的邊長大,可這孩子卻隨了他阿耶和生父的某些格。
見娘親盯著他看,阮羲轉了下小腦袋,嗓音清亮地問道:“外婆,我們是不是要去見那黎叔叔啊?”
男孩很聰明,在外面從來都不會喚娘親。
阮安從袖中掏出了塊帕,微微俯給兒子了面上的淚痕,溫聲道:“不急,我們先吃頓好飯,再去見記黎叔叔。”
長安適逢五月,甜馥的榆莢在夾雜著酒氣的坊巷市集中盛飛。
京兆府廨坐落在德坊的東南隅,阮安適才打聽了一番,得知黎意方下午去了趟西市署,掏了些銀子,已經求人將和阮羲到長安的事告知了黎意方。
黎意方仍有公務在,阮安和阮羲便在西市署不遠的一家畢羅店歇腳,順帶和孩子看一看這長安城的風土人。
小廝很快端來了阮安給孩子點的櫻桃畢羅和清茶。
阮安此前從未來過長安,卻覺這皇城腳下果然是不一樣,不僅街道比嘉州的各個坊巷寬敞,道路的兩側亦種植著槐、楊、柳、榆等高聳葳蕤的樹植。
青槐夾馳道,垂楊十二衢。
驪國盛行佛法,阮安稍一抬首,便可見遠方朱紅大墻縈著的那些高聳寺塔,單這一個德坊,就林立著勝寺和慈悲寺兩個大型寺院。
天漸昏,西市的街景也愈發繁華熙攘。
有許多香鬢影,濃施黛的姑娘們從旁嬉笑著走過,無人留意到扮老者的,和過分安靜,似在思忖著心事的阮羲。
“篤——”
遠方傳來佛寺暮鼓之音,阮羲這時用小手拽了拽阮安的角,示意往前看去。
卻見一個穿品綠革帶公服,戴折上巾,著六合靴的青年走出西市署,正往他們的方向款款行來。
男人的樣貌生得骨秀修斂,氣質清朗卻不失為的凜然,眉宇間帶著端方自持的正氣。
人如其名,阮安頓時認出了他的份。
他應當就是與虛構未婚夫人生經歷一致的京兆尹——黎意方。
可這雙飽經滄桑雙手的主人,卻不覺疼痛,甚而已經對冰水的寒意到麻木,阮安的眼睛已看不大清,目及之竟是大片大片的模糊重影。
冷冷地笑了一聲,覺得自己的這雙眼睛,離瞎了也不遠了。
“怦——”地一聲。
阮安前的木桶不知被什麼人踢碎,帶著臟污的水花濺了一,隨后耳畔驀地傳來一道尖刻刺耳的辱罵聲:“你個老賤人!這地界是你能待的嗎?還不快給老娘滾遠點!”
阮安面無表地起,一聲未吭,似是對著這些辱罵早已習以為常,辨著那水桶的重影,將它端了起來。
“你個老不死的賤東西!丑八怪!我看著你那張都是疤的臉便覺得晦氣!”
掖庭里的掌事姑姑不停地在辱罵,阮安背逆著日,待尋了別的地界繼續渙,不瞇了瞇眼眸,自嘲一笑:“呵,老東西……”
的嗓音帶著老者的沙啞渾濁,字字都仿若著深井之底的枯敗氣息。
又有誰知,今年的年歲不過三十,卻已經變了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
六年前,以為霍平梟在邊疆戰死,便帶著稚子京,想讓他認祖歸宗。
那時剛在長安落腳,還未過所,在街巷打聽鋪子時,遇見了賀家&30記340;庶,想幫治愈痘瘡。
兒子阮羲那時才三歲多,孩的量長得很快,從嘉州帶來的那些都已變短,于是阮安在那日去完藥局后,便帶著兒子去了家專賣鍛料的鋪子,準備給他再制幾新。
未曾想剛一進店,便來了幾名神不善的郎,和阮羲穿著簡陋,一看便不是長安本土人士,而是從外地京,四求過所的人。
阮安和阮羲在嘉州生活時,街坊鄰里都很熱友善,那里的民風也很淳樸,從未見過如此拜高踩低的人,們上來就對著和兒子漫罵辱。
那日,也是第一次見到即將主東宮的準太子妃——李淑穎。
李淑穎相貌麗,待人友善親切,幫們母子解了圍,阮安當時就對這個世家貴產生了好。
卻不知,這一切,都是李淑穎設下的圈套。
記得當日李淑穎就邀請去了李府,讓給母親看病,其實李淑穎做此舉,只是為了檢驗的醫到底幾何。
那日李淑穎神態凄楚地同哭訴:“一宮門深似海,我只希能有個像娘周媽媽那樣的人陪在我的邊。”
李淑穎熱殷切地握住了的手,邀請去東宮做,還許高額俸祿。
阮安覺得這條路子,也不失為留在長安的最快途徑。
卻不知,當答應了李淑穎的請求后,屬于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阮嬤嬤,皇后娘娘找你,你快跟咱家走一趟。”
儀宮大太監的聲音讓阮安從思緒中走出,他說這話時,神難掩厭惡。
西苑的人最討厭來掖庭,都覺得這地界最是污穢下賤。
阮安卻是這掖庭里最特殊的存在,既要在掖庭中做活,還要經常去西苑供皇后李淑穎差使。
從木桶前起,不發一言地隨著那大太監穿過長長的永巷,往西苑遍及著華宇宮殿的廷走去。
腦海中亦閃過李淑穎曾對說過的話:“你知道嗎,本宮最厭惡你那副假惺惺的模樣,你還在這兒道貌岸然個什麼勁兒?連自己兒子都護不住,還在這兒守什麼醫德?本宮留你做事,不是讓你在這兒治病救人的!”
阮安是醫者,不可能聽從李淑穎的毒計,去拿自己的醫害人,這些年與李淑穎的關系,也仿若是兩只被關在籠中,不斷博弈的困。
不肯拿醫害人,李淑穎也需要的固方,還有頑固的夢魘和頭疾,離不了的醫。
原來一個人壞事做盡,也是睡不下的。
李淑穎起初恨的倔強,先命人往嚨里灌了啞藥,將毒啞。
后來太子登基后,發現了阮安的真實容貌,差點將輕薄,李淑穎及時阻攔,卻更是恨極了,那時正與貴妃斗法,為了泄憤,李淑穎親自拿匕首,一刀又一刀地劃傷了的臉。
阮安制于李淑穎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阮羲的命被在的手里,為了保護孩子,只能繼續幫治病,也任由讓掖庭的婦人肆意侮辱。
記只是為醫者,看著無數鮮活無辜的生命死在這腐敗宮廷的爾虞我詐里,卻只能選擇見死不救。
這對于而言,便如利刃扎心,比死都要難。
永巷外隔著道宮墻,便是矗立著太極大殿的外朝,這時令正逢群臣下朝,紅墻外的聲音微有喧囂。
——“奴婢見過大司馬。”
聽得大司馬三個字時,阮安驀地頓住了腳步,過斑駁宮墻的窗,眼前亦虛閃過一道高大冷峻的影——是霍平梟。
縱是看不見,也覺他通散著王公的矜貴氣質,霍平梟不到而立,已是位列三公之上的大司馬,皇帝耽于他的權勢,名為加九錫,賜封地,要將他封王,實則是想削了他的權勢。
那年和所有人都認為他已戰死,可他沒有。
阮安看著他影正迎著耀眼的瞳日遠去,而則站在這幽深宮墻的影中,再出不了廷,不咬了咬。
不敢見他。
一方面是因嗓音沙啞,面容可怖。
另一方面知李淑穎心思歹毒,如若得知阮羲是霍平梟的兒子,那孩兒的境只會愈發艱難。
——“毒后李淑穎在那兒,還不快去追!活捉毒后李淑穎!!!”
宮變的那日,昏庸的皇帝早已提前逃竄,他早就與皇后李淑穎不睦,自是沒管的死生。
李淑穎在那日也終于失去了皇后的端莊,自己小命難保,卻仍要帶上儀宮的和阮安一起逃。
兒子的下落就在這人的手里,阮安不得不隨著逃,猶記得那日廷軍仍在負隅頑抗,有十余名軍也跟著們一起跑。
叛軍來勢洶洶,匍匐在殿脊上的弓/弩手得令后萬箭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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