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翌日巳時方聽說沈妝兒請辭一事。
在心里默默地同了兒子一把。
正躊躇著該如何料理,侍稟報十王爺來請安,皇帝將他召了進來。
十王朱獻笑嘻嘻地道了安,便端來一錦杌挨著皇帝腳跟前坐下,
“爹,聽聞您在為平章郡主一事犯難?”
皇帝意外看著他,“你也聽說了?”
朱獻笑回,“此事已經在滿朝文武中傳開了,戶部尚書胡赟愁如熱鍋螞蟻,生怕您應允了郡主所請。”
皇帝越發吃驚,“為何?”
“胡尚書算了一筆賬,宜州多山,人口稀,每年恤的銀子是收繳賦稅的二十倍,您若將宜州給郡主做封地,朝堂能省一筆銀子,這還不算人力力,若不給封地,每年額外還要給郡主一筆俸祿,胡尚書當然希郡主能認下這塊封地,給國庫省錢。”
皇帝聽完,慢悠悠看著朱獻,朱獻從不關心朝政,今日打聽得這麼詳盡,怕是有。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你想做什麼?”
“嘿嘿,”朱獻有竹道,“只要您肯回絕寧家的婚事,兒子替您去說服郡主。”
皇帝嘆了一聲,憂愁地看著他,“你要回絕這門婚事,不是不行,但你心里到底揣著什麼主意?你七哥的子你不是不明白,你也一向聰慧,怎麼會在這樁事上他眉頭?”
皇帝不樂意瞧見兄弟二人為了個人起蕭墻之,更多的是怕朱謙因此記恨朱獻,等他過世,朱獻日子就不好過了。
朱獻沉默了,他也不是非沈妝兒不可,但著實對沈妝兒有些心思。
起先被相貌所驚艷,后來為才華品行所折服,原先不敢多想,可現在和離了,他不是沒想過可能惹得朱謙不滿,但他手中亦有一些籌碼,可與朱謙換。
他太了解這位兄長,眼里只有權,眼下不折不撓,就是不甘心罷了,他若當真喜歡沈妝兒,還能和離?
先得遵循沈妝兒意愿,若能哄得人歡心,他再與朱謙攤牌,將手中的籌碼亮出來,不怕朱謙不答應。
思忖良久,朱獻頭一回鄭重地點頭,
“父皇,兒臣想試一試。”
這是當了真。
皇帝皺起眉,若換做旁人,皇帝二話不說給對方指一門婚事,隔絕朱謙與朱獻所想,但這是沈妝兒,皇帝不能以皇權。
“給你一次機會,若妝兒不樂意,你就此打住,安安分分娶妻生子。”
皇帝心里籌算著,若二人兩相悅,他自有法子說服朱謙。若不能,正好斷了朱獻的念頭。后一種可能大些。
朱獻喜上眉梢,服氣地磕了幾個頭,
“兒子這就去尋郡主,說服接納父皇的賞賜。”
朱獻出了奉天殿,當即招來心腹侍,讓他去沈府遞帖子,午后他要上門拜訪。
念著時辰還早,一路慢騰騰往東華門踱去,路過文華殿附近,忽然瞧見一道拔的影立在文華殿側門外。
“七哥早,這是從閣來?”朱獻著玉扇,上前拱了下手。
文華殿前面是閣的值房,自今日起,皇帝撂下了朝政,每日在文華殿偏殿的視朝,由朱謙主持。
瞧朱謙的模樣,想是早就發現了他,等在這里。
朱謙一玄蟒紋常服負手而立,深紅的宮墻將他那張冷雋的臉映得越發白,襯得一雙目冷冷清清如同幽潭。
“十弟這是打算去哪?”視朝兩個時辰,朱謙嗓音有些暗啞。
朱獻往東華門外指了指,悠哉笑道,“剛給父皇請安,打算回府,”打量一眼朱謙,見他眼下呈現一片淡青,關心道,“聽聞七哥每日
夜里都要回煜王府,晨起宮視朝,這般熬下去,子哪里經得住,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七哥該放下了。”
朱謙并不打算與他辯駁,只淡淡睨著他,
“十弟,小心后院起火。”
朱獻一愣,他后宅都沒個人,哪來的后院起火,也曉得朱謙這是攻心為上,嚇唬他呢,鎮定自若道,
“七哥多慮了,我要是七哥,怕是該多盯一盯六兄,自七哥昏厥以來,六兄暗地里有不作,臣弟奉勸七哥以大局為重,莫要被人挖了墻角而不自知。”
玩心理戰,誰不會?
何況,朱珂本就是朱謙的心腹大患。
朱謙不聲看他一眼,未做理會,大步朝東宮方向行去。
朱獻對著他背影笑了一聲,哼著曲兒出了東華門。
邁出宮墻甬道,遠遠瞧見王府的侍匆匆奔來,“爺,郡主不在家,與家里的姐妹出門逛街去了。”
朱獻一愣,問道,“去的哪兒?”
“銅鑼街一帶。”
朱獻著下頜想了想,“銅鑼街一帶,最有名的是紅鶴樓,這樣,你趕派人去紅鶴樓定一個雅間,我先回府換一裳,你尋到郡主,就說我請喝茶,明白了嗎?”
侍立即應是,又掉轉馬頭往銅鑼街方向奔。
朱獻回到王府,一面催管家將他吩咐的厚禮給備好,一面換好裳,打屋子出來,看了看日頭。
正值午時,沈家姐妹逛累了定要用膳,他冒冒失失過去怕是不太好,干脆緩一下去喝下午茶。
這麼一想,轉又回了屋,怎知心腹侍氣吁吁沿著廊廡奔來,笑瞇瞇將一份帖子遞給朱獻,
“王爺,平章郡主邀您在紅鶴樓用午膳。”
朱獻神雪亮,“果真?”迫不及待將帖子接了過來,拆開,里面是一張閨閣子專用的箋,寥寥數筆,字跡清秀飄逸,正如其人,朱獻心中如同刮了一陣春風,格外熨帖,
“背快馬,我這就去紅鶴樓會。”
車馬蕭蕭,一路碾著鬧市的喧囂抵達紅鶴樓。
朱獻是紅鶴樓的常客,掌柜的恭敬迎了出來,引著他往樓上走,躬笑道,“郡主已在靠北的雅間等您。”
朱獻一愕,“這麼快到了?”提著蔽膝,加快步伐上樓,沿著廊道來到靠北的那間雅間,在門口頓住了腳步,再次撲了撲襟的灰塵,出招牌般的笑容,緩緩推門而。
過一座蘇繡花鳥座屏,約可見窗下立著一道綽約的影,朱獻繞過屏風,抬目朝去。
沈妝兒著一月白的素衫,梳著一個簡單的隨云髻,斜斜著一支白玉抱頭蓮的簪子,不點而朱,眉不染而黛,渾流出一抹清雅和的風采。
越發了。
沈妝兒納個了福,郝嬤嬤與聽雨則跪下磕頭。
“我來晚了,讓郡主好等。”朱獻溫文爾雅朝回禮,又示意郝嬤嬤二人起。
沈妝兒出溫的笑,
“是我打攪王爺,還恕罪。”攬袖往桌前一比,“請王爺落座。”
聽雨連忙上前替朱獻斟了一杯熱茶,茶煙裊裊,暈在沈妝兒眼周,令笑容略生幾分縹緲。
沈妝兒收到帖子后,想著與其等朱獻請喝茶,不如請朱獻用膳,顯得更為敬重,前世朱獻在最危險的時候,救于水火,這份恩一直銘記在心,遂著人將兩位妹妹先送回府,獨自來紅鶴樓應約。
膳食還未上桌,沈妝兒便先問他,
“不知王爺尋我何事?”
朱獻飲了一口熱茶驅寒,這才從袖下掏出戶部拿來的一沓公文,遞給,
“這是宜州縣的人口賦稅。”
沈
妝兒接了過來,認真翻閱,這是第一次接朝中文書,與平日看得賬本迥異,不過聰慧,很快便尋到其中門路,看出了端倪。
自然也就猜到了朱獻的來意。
沈妝兒將文書合上,淡聲道,“不知王爺是何人所托?”
朱獻坐直了子,保證道,“絕不是七哥。”
沈妝兒愣了一下,旋即二人相視一笑。
朱獻心思通,自然曉得顧忌什麼。
“我是父皇所托,來勸你接納這封旨意,父皇的意思是,君無戲言,你有功于社稷,父皇這是論功行賞,不算違背法度。”
沈妝兒看了一眼文書,看樣子朝廷現在恨不得將宜州甩給,還猶豫什麼?也著實喜歡那塊山清水秀的寶地。
并不糊涂,又問,“那宅子呢?所用開支是工部出,還是從東宮賬上走?”
果然瞞不過。
朱獻一面慨幸好有所準備,一面又從懷里掏出一份地契,
“不用工部出,更與東宮井水不犯河水,這是我在京城的一個私宅,恰好就在沈府附近,不大,只三進的院子,父皇用他老人家的私庫購得,賞賜于你。”
朱獻將地契,過戶的文書與朝廷的賜宅檔案,一并拿來,遞給瞧。
“我已吩咐皇城司與市署將此事辦妥,市面上這棟宅子也就值四千兩,我給父皇打了個折扣,只要了他老人家三千兩,這三千兩比起你對皇家的恩,算不得什麼”
沈妝兒曉得再推卻便是矯了,嘆道,“陛下對我過于恩寵了些,我之有愧。”
“父皇也是要彌補你的意思,當初他下旨將你賜婚給七哥,卻沒能關照你,讓你黯然離開,父皇心中過意不去”
沈妝兒間如堵了一團酸楚,笑了笑,搖頭道,“我和離與這些無關”
朱獻識趣地不再提這樁事,而是替規劃那棟郡主宅,
“宅子就在沈府斜對面,仿江南園林而建,景致甚是幽靜,唯一可惜之便是未能挨著沈府,不然你便可砸出一道門,與沈家通往。”
沈妝兒將文書收袋子里,笑著回,“就隔一條路,飯后消食豈不正好?”
原先買下的那座鄔堡,就在南地界,且毗鄰宜州,這麼一來,今后與朱獻當真算是鄰里了。
“對了,十王爺,您的封地在南,南該還有一座王府吧?”
朱獻很快想起宜州毗鄰南,立即來了興致,越發覺得自己與沈妝兒有緣,若能兩廂愿,一道回南過日子,豈不是事一樁。
“對,我母替我在南守宅子,我偶爾也會去一趟,宜州就在南西側,咱們挨得近,等回頭我遣些人手幫你打點宜州。”
沈妝兒出真心實意的笑來,“以后怕是不了叨擾王爺,妝兒在此先謝過了。”
就在這時,隔壁雅間忽然發出噌的一聲響,仿佛有什麼木頭斷裂的聲音。
二人愣了愣,恰恰掌柜的領著仆人進來上菜,沈妝兒便指著滿桌菜肴與朱獻道,
“王爺請用膳。”
朱獻看了一眼隔壁的窗戶,回眸一笑,“郡主請。”
聽雨與朱獻的隨侍紛紛上前替二人布菜。
朱獻這個人極善言談,一頓飯的功夫,將沈妝兒的喜好個門兒清。他慣在畫舫酒樓流連,懂得如何討孩子歡心,酒足飯飽后,心中便有了算。
飯后,沈妝兒便告辭道,
“出來久了,怕家中長輩擔憂,還王爺恕罪。”盈盈一拜。
朱獻滿臉歉意,朝一揖,“原是要登門造訪,是我心急了些,約了你在這里相見。”
又想起隔壁那聲響不同尋常,
朱獻沉道,“正好我還有事,不如郡主先走。”
沈妝兒不再推辭,道了謝,便帶著郝嬤嬤與聽雨離開。
午時剛過,日頭卻黯淡了,烏云沉沉在頭頂,不下來,有下雨的跡象。
此離沈妝兒那間皮子鋪近,剛剛過來時并未乘車。
剛邁出紅鶴樓門口,卻見一道明黃的影打石獅后閃了出來,
“沈妝兒,你真不要臉,這才和離幾日,便勾引十王爺!”
寧倩出現的突然,驚得沈妝兒后退了一步,郝嬤嬤連忙攙住,聽雨側往前攔在跟前。
寧倩穿著一明黃繡桂花的衫,用的是最時新的杭稠緞面,一穿著招搖過市,襯著氣勢越發跋扈囂張。
與朱獻的議親進行得十分不順利,又聽說前日霍府宴席上,朱獻出面維護了沈妝兒,便忍不住多想,這兩日著人私下跟蹤十王爺,前腳見他進了紅鶴樓,后腳便躲在隔壁的鋪子,等個半個時辰,卻見沈妝兒打里面出來了,怒火竄至心頭,腦門一熱便沖了出來。
沈妝兒看到寧倩,煩不勝煩,“寧姑娘,你也是大家族教導出來的姑娘,怎麼這般口無遮攔。”
寧倩自以為抓住了沈妝兒的把柄,不依不饒道,“那你如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與朱獻用膳?”
沈妝兒淡聲道,“我與誰用膳,無需告訴你,你也沒資格問。”
寧倩不怒反笑,“滿京城都知道我正在與十王爺議親,你卻私下引他用膳,不是勾引是什麼?”
沈妝兒神淡漠,一條一條反駁,“其一,京城與你議親的兒郎多的去了,原先是昌王府,后來又是十王府,總不能與你議過親的男子,旁人連面都不能見了吧。其二,我不曾聽說你與十王爺定親,既是還沒定下來,你以什麼份說這樣的話?我是不是也可以說,你言行不檢點?其三,什麼勾引?見個面勾引嗎?那這麼多年,出寧府的男子不在數,敢問寧姑娘私下沒同誰說過話,見過面?”
“最后”沈妝兒迎著天,瀲滟一笑,“忘了告訴你,我好歹也曾是十王爺的嫂嫂,見十王爺玉樹臨風,瀟灑不羈,想與他說門親事,你待如何?”
寧倩被最后一句話氣得七竅生煙,
聽雨眼神發亮地看著自家小姐,沈妝兒在嫁給朱謙之前,子極是跳活潑,后來了煜王妃,才小心謹慎,收斂了子,如今和離了,仿佛又做回了沈家三小姐。
“沈妝兒,你真是不要臉!”寧倩咬牙切齒道。
寧倩嗓門過大,已惹得樓賓客駐足觀看。
沈妝兒最不惜得與這種愚蠢的人起口舌之爭,可圍觀的人多了,也不能任由寧倩紅口白牙污蔑,干脆慢條斯理與辯,“你一未嫁的姑娘,追著人家男子來這,也不知是誰不要臉”
“我那是來捉!”寧倩把下頜一抬,理直氣壯道。
這時,朱獻從門檻沖了出來,護在沈妝兒跟前,臉泛青道,
“放肆,本王與你不,亦未同意與你的婚事,容得你在此撒野?污蔑當朝王爺是什麼罪名,你爹娘沒教你嗎?”
寧倩見到朱獻,底氣頓時盡失,眼淚委屈地溢了出來,眼道,
“王爺,老齊王明明說您應允了這門婚事,您為何反悔?”
朱獻深吸氣,扶著腰,兩眼天,“我從來沒有答應過,是老齊王自己弄錯了,再者,即便我答應了,現在反悔又如何?咱們婚事還未定,你便四嚷嚷,大有迫之嫌,我看在老太爺的面子上,一再忍讓你,你如今,越來越不像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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