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天牢裏,哪怕是烈日高懸的初秋,裏面仍舊散發著一揮之不去的冷意。
徐榮平穿著一單薄的白囚,雙臂抱著膝蓋,坐在牢房一角的枯草上,兩眼無神地盯著天窗上投下來的唯一一點亮。
過了許久,他像是忽然想到什麼,蹭地爬起來,跑過去抓住生鐵鑄就只塗了一層黑漆的牢門,使勁兒地搖晃:「我要見龐大人,我要見國舅爺,我要見龐大人……」
他手腕上的鐵鏈與牢門相撞,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在空寂的天牢中傳得老遠。
獄卒聽到聲響,抄著一鐵不耐煩地走了過來,提起一揮,狠狠地砸到徐榮平的手背上。疼得徐榮平齜牙咧,飛快地回了手。
「看什麼看?進了天牢就該認清自己的份,還當你是以前那個徐大人?」獄卒張開,出滿口的黃牙,要笑不笑地盯著徐榮平,「再鬼哭狼嚎,老子廢了你的手。」
被他一陣恐嚇,徐榮平再不敢做聲,握住那隻被砸得幾乎快被廢掉的手背,默默站在影中。
見他不鬧騰了,獄卒吐了一口子唾沫,扭頭就走,邊走邊說:「媽蛋,都要去見閻王的人了,還不消停!」
這句話刺激到了徐榮平,他攥那隻藏起來的玉扳指,往前一,住了那獄卒:「幫我,我要見龐家人,只要你把消息給我傳遞出去,這個就是你的了。」
綠翡翠的玉扳指在幽暗的空間中泛著碧綠的熒,漂亮得不似真,哪怕獄卒不識貨也看得出來,這個玉扳指絕對是個好貨。若是能弄到手,夠他好吃好喝好幾年了。
他砸了一下,,目貪婪地膠織在玉扳指上,半晌,瞟了徐榮平一眼:「你想給我給你傳什麼消息?」
徐榮平握玉扳指,飛快地拿出已經打好了腹稿的說辭:「你給我帶一句話給龐司龐大人,就告訴他兩個字『賬冊』,他自會來見我。事之後我便把這玉扳指給你,否則便是把它砸碎了,我也不會便宜任何人。」
看出他眼底的狠決,獄卒歇了強搶的心思,訕笑了一下,一揚肩上扛著的鐵:「行,老子就給你跑這一回。」
***
雖然第一時間與徐榮平撇清了干係,但龐司這兩天的日子也不好過。徐榮平倒下了,連累了他的兒和外孫不提,他自己也其牽連,得了國舅爺好幾個白眼。
本以為這事隨著徐榮平的獄和死亡,就會漸漸塵埃落定,埋在時的沙河中,再無人會記得。誰料第二日,他正在戶部辦公,忽然聽說有人送了一封信給他。
龐司一開始沒把這當回事,但等拆開一看時,他臉上的表再也綳不住了。
信的容很簡單,只有歪歪斜斜的四個大字「賬冊,天牢」。
一看到「天牢」兩個字,龐司就心驚跳,抬頭目灼灼地盯著小吏:「這信是誰送來的?」
其實他心裏有了答案,這麼多年,他之所以讓徐榮平一直待在轉運使的位置上不挪窩,一是因為蕭家的吩咐,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徐榮平能在上面謀求暴利,他也能從中撈到些好。只不過,他沒有徐榮平那麼貪婪囂張罷了,可這事一旦揭穿,他頭頂的烏紗帽照樣保不住。
小吏頭一次從他臉上看到類似兇狠的表,怔了怔,著頭說:「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送來的,放下信就跑了。」
龐司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去天牢探探徐榮平的口風,畢竟兩人是翁婿,徐榮平要死了,他去見他一面也無可指摘。
天牢裏,頭埋在膝蓋中的徐榮平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緩緩抬起頭,一看是龐司,連忙撲了過去,雙手穿過牢門中間的隙,不停地揮舞,想要抓住龐司:「岳父,岳父,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龐司站在離牢門三尺遠的地方,看著他這幅喪家之犬的模樣,實在不與他多做糾纏,出口問道:「可是你讓人給我遞信的?」
看出了他的疏離和冷淡,徐榮平也冷靜下來,回手,點了點頭,目中閃著邪:「沒錯,是我,岳父,救我,我好,你也才能好,不是嗎?」
聽出他話語中的威脅意味,龐司閃了閃神,微微湊上前,低音量警告道:「徐榮平,你找死!」
徐榮平索破罐子破摔,哂笑道:「反正我也逃不掉了不是嗎?岳父,你也不希我拉一群人給自己陪葬,對吧?」
「你瘋了。」龐司盯著他看了幾瞬,試圖與他講道理,「苗錚在文武百面前揭發了你,證據確鑿,你讓我怎麼救你?就是太後娘娘也不能如此徇私舞弊,對你網開一面,更何況我一個小小的侍郎。你要怨就怨苗錚母子去,若非他們,你怎麼會陷囹圄。」
頓了一下,他話音一轉,打了牌安徐榮平:「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便會護泓兒他們周全。我會讓人在流放途中梁換柱,安排他們母子在其他州縣更名換姓,好好安定下來,待風聲過去,再把他們母子接回京中。」
徐榮平咬下,默不作聲。
見他臉上似有鬆之,龐司暗道有戲,之以曉之以利:「這是最好的結果了,榮平,你應當知道,若能救你,我何嘗願意袖手旁觀。咱們翁婿二十載,平日我對你怎麼樣你還不清楚?」
他不提這話還好,一提反而激起了徐榮平心裏潛藏已久的憤怒,他不過就是龐司養的一條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有用的時候招手,沒用的時候就把他踢到一邊。好大家沾,東窗事發了,卻只有他一個人遭殃,這就是他所謂的好!
龐司說了這麼多,口乾舌燥,見徐榮平沒什麼反應,也沒興緻繼續待在這冷的天牢裏:「榮平,你放心,我不會虧待泓兒,賬冊在哪兒,告訴我。」
徐榮平眼睛閃了閃,雙手握在口,矢口否認:「沒有賬冊,我不會給自己留下這麼大的把柄。」
龐司瞥了他兩眼,分辨不出他的是實話還是假話,臉上揚起一抹笑,先穩住他:「那好,我先回去了,我會想辦法安排泓兒與你見面。」
語畢,提腳出了天牢,把牢頭到一邊叮囑道:「盯著他,徐榮平是重犯,不許讓任何人接近他,若是他狀況不對就……」
龐司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牢頭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住地點頭:「大人放心,小人明白。」
出了充滿晦氣的天牢,龐司猶不放心,又安排自己的人去查徐榮平在外是否還置辦了其他宅子。
***
龐司走後,徐榮平抱著頭蹲在暗無天日的天牢中,絕地閉上了眼。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一個極度怕死的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和殘忍的死法。
只要一想到會被活活勒住脖子,窒息而亡,徐榮平就渾抖如篩糠,恐懼充斥在心田,恨不得閉上眼馬上昏死過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用力捶打著地面,痛苦地低泣。
「吃飯了。」一道不大耐煩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等徐榮平抬頭時只看到放在牢門口的兩隻饅頭和一個獄卒漸行漸遠的背影。
他了空的肚子,終還是沒抵過腹中的飢腸轆轆,走過去,拿起上面那隻饅頭,正準備啃一口,忽然,一片兩指寬的紙片從饅頭底部掉了下來。他拾起來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苗錚揭發有功,被封嘉義伯,食邑五百戶」。
徐榮平死死盯著「揭發有功」四個大字,似乎要把它出一個來。同時一個瘋狂的念頭自他的腦海中滋生,他犯了罪,苗家也一樣有罪,既然苗錚能憑著揭發他立功,倖免於難,還加進爵,他為何不能?
對死亡的恐懼垮了他腦海中名為理智的那弦,徐榮平不管不顧扯著嗓子大吼:「我要見皇上,我要見太後娘娘,我要見攝政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稟告……」
***
「什麼,徐榮平因為不堪重負,昨夜在天牢中自縊亡了。」傅芷璇聽到聞方帶回來的消息,驚得眼珠子都掉了出來,撇道,「他那麼貪生怕死,竟還有自盡的膽量,稀奇。」
聞方笑嘻嘻地附和道:「夫人說得沒錯。這只是對外的說辭,實際上徐榮平的死現在疑點重重。聽說他死的前一天,還嚷著要見皇上、太後娘娘和王爺,說是有重要的事稟告,結果當天晚上就突然自縊死了。而且還是用一兩指寬的腰帶把自己給弔死的,呵呵,這麼細的一腰帶能縊死一個年男子,未免太兒戲了,太後娘娘頂不住幾個史的力,已經安排大理寺徹查此事。而唯一,也是最後一個去見徐榮平的龐司嫌疑最大,現已被停職接大理寺的調查。」
傅芷璇有些憾:「可惜了,徐榮平肯定知道龐司的把柄。若他肯站出來指證龐司,龐司絕對跑不了。」
聞方笑道:「夫人不必憾,大理寺卿最是剛直不阿,油鹽不進,被他盯上,有龐司好的。」
這也算個好消息。徐家已破,龐司自顧不暇,暫時掀不起什麼風浪,傅芷璇索把他們拋在一邊,站起道:「苗家派人來請我過去,你準備一下,待會兒我們就出發。」
雖被封了爵,但傅芷璇一踏苗家就發現,苗家比以往冷清了許多,一路走來,僕役都比以往了許多。
「這是怎麼回事?」問米管家。
米管家就知道瞞不住,無奈地笑了:「公子說,府中人口簡單,要不了那麼多人伺候,讓小人放了一半的奴僕歸家,留下的都是在苗家呆了幾十年的老人,捨不得走。」
原來如此,傅芷璇點點頭。三人進堂,遙遙的就看見苗錚與嚴掌柜坐在花廳里的石桌前,正拿著一本賬冊在討論。
瞥見傅芷璇,苗錚立即站起,步下臺階,朝揮了揮手:「夫人,你來了,請。」
傅芷璇拾階而上,笑盈盈地看著他們:「你們在討論什麼?」
嚴掌柜站了起來,笑著說:「夫人,我拿了建善堂和義學的賬冊過來給公子過目。」
苗錚也按住額頭說:「傅夫人,你來得正好,我一見賬冊就頭大,偏偏嚴管家非要給我,你替我看看。」
傅芷璇瞧他一副煩惱不已的模樣,不由失笑:「公子會籌算,核對一下各項材料和工錢便是,很簡單的。」
底下人把賬本都理得清清楚楚的,要核算一下明面上的賬目有何難的,難的是這些材料、工錢有沒有水分,下面的人有沒有以次充好,虛報價格,從中牟利。要判斷這些,需得對價極其悉才行。
苗錚搖頭,把賬本推給傅芷璇,坦然地承認了自己在這方面沒有天賦:「不行,這一個個數字在我腦海里就像箍咒一樣,看到一個都頭痛,更別提這麼一大堆,你就別為難我了。」
傅芷璇翻開冊子,掃了兩眼,勸他:「你遲早要學習這些。」
苗錚一正,瞧著傅芷璇說:「傅夫人,今兒我找你來正是為了這事。我準備把打理善堂和義學的事託付給你,你意下如何?」
「那公子有何打算?」傅芷璇詫異地著他。打理善堂和義學對苗錚來說也是一件好事,一來能鍛煉他,二來也能增加他的名,等孝期一過,他若再參加科舉,在德行守上,考定會給予他極高的評價。
苗錚顯然早有了決定:「這三年,我準備搬去城外居住,為我娘守墓。待孝期滿后,再出去遊歷,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我以前被我娘保護得太好,見識太,也應當出去歷練一番了。」
他這是要當甩手掌柜的意思,傅芷璇黛眉蹙,驚訝地著他:「那苗家怎麼辦?」
他可是苗家的獨苗苗,當家人,這麼一走了之,兵荒馬的,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回來。
這一點,苗錚也早想過了,他笑著說:「府中讓米管家幫忙看著,至於鋪子和田產上的事,還要勞煩夫人,咱們不是定了契書嗎,你幫忙看著點,至於善堂和義學,咱們今日可以再立一份契書,我委託給你打理。」
幾乎算得上是把苗家的產業都付到了的手裏,他還真是信任自己,傅芷璇都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就不擔心,等你回來,苗家已了一個空殼子?」
「我相信夫人。」苗錚笑得爽朗又豁達,「況且,錢財不過是外之,即便沒了,也甚了不起的,再賺便是,我祖父不也是從一文不名開始的。」
見他心意已決,傅芷璇也不好再勸。年輕人,出去見識一番天有多高,海有多深,地有多大,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況且雲遊四海,見遍天下景也是的願,只是沒苗錚這麼灑,能夠說走就走。
「好,我答應你。」兩人當天就去找了幾個德高重長者做見證,定下了契書。
做完這一切,已是下午,斜夕照,苗錚對傅芷璇說:「我明日一早就去城外,無事不會再回京,今日一別,恐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見到夫人了。相識一場,承蒙夫人照顧,苗錚不勝激,今天,就讓苗錚送夫人一程。」
他說得如此鄭重,傅芷璇不好推辭,索隨了他的意。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駛出苗家村,苗錚的馬車一直隨其後,直到把傅芷璇送到客棧門口才停下。
傅芷璇下馬,邀他進去一坐,卻被苗錚給拒絕了:「多謝夫人,天已晚,今日就不坐了。苗家之事,還有善堂、義學勞煩夫人多費心了,苗錚告辭。」
「公子客氣了。」傅芷璇笑著目送苗錚坐上了馬車。
雙方惜別,回到客棧,傅芷璇回房披了一件薄衫,出來后卻沒看到聞方的影,便問小嵐:「聞方呢?」
小嵐騰出一隻手,指了指街上:「剛才急匆匆地跑出去了,夫人找他有事?那奴婢去尋他。」
傅芷璇看著腳邊木盆里那一堆服,搖了搖頭:「不用,我原想讓他打壺酒回來,既然他不在,我去便是,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
酒肆就在一條街外,不過幾百步,拐個彎,走不了多遠便到。傅芷璇回廚房拿起酒壺,迎著淡金的夕,往酒肆走去。
等走到拐角時,忽然看到了聞方的背影,而旁邊站的赫然是苗錚。這兩人怎麼會湊在一起,還躲在這裏說話。
傅芷璇心生疑竇,不過本著對二人的信任,本轉離開,給二人騰出說話空間,誰料,卻從二人中聽到了的名字,剛邁出的腳步一滯,停了下來。
「今日之事,多謝公子。」聞方客客氣氣地對苗錚說道。
苗錚似乎很不喜歡這句話,語氣不悅:「聞方,你太見外了,傅夫人對我幫助良多,況且也是因為我才進宮惹上這等禍事,這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你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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