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非天笑道:“那又如何?隨我出宮的人,盡沒于此。他們凋零得更早,在水中漫漫等待多年,今日宮闕既,我難道還不回去麼?”
說話之間,程濟也已走到水邊,緩緩沉。
向揚、文淵震驚過甚,一時無語。寇非天說道:“這帝王之位,我只能在我那群臣夢里慢慢的坐了,江湖朝廷,本是兩個天地,你看那龍馭清可得了什麼好下場?我既已是”寇非天“,早已認份。你們是江湖上最后見得老夫一面的人,這執掌皇陵的印璽,就給你們了!”手一
揚,玉璽挾勁飛出,向揚手接住,低頭一看,只見玉質凝,上刻“太皇之寶”四字,雕工細,洵為奇珍。
寇非天轉向泉水,眼見了玉璽華,十景緞異象漸散,映水皇城逐漸扭曲如煙,當下縱聲長笑,道:“該上朝了!”大步踏出,竟
有龍行虎步的氣象,往那瀕臨潰散的幻影城闕直走過去,足踏水面。向揚、文淵同時念,齊聲道:“慢著!”飛奔上前,去扳寇非天肩頭
,突然兩道金芒浮,猛然翻出。
寇非天只掌齊發,從他一執玉璽便已流滾全的“太皇印”功力猛然擊出,宛如驅起一條金甲黃龍,卷起寒泉之水轟將出來,洶涌水流猛
地將向揚、文淵震得連退七、八步,“太皇印”掌力跟著沖擊過來。這威力是寇非天傾畢生之力所發,真氣激,震撼得眠龍里石屑紛飛
.向揚甫一站穩,那無儔威力隨即撲至。他抓這片刻空隙,瞬即運起“天雷無妄”,右掌推出,眠龍中如響驚雷,太皇印掌力頓時被抵得
無法寸進,但也絕不因而消滅。
文淵急踏步伐,右臂一振,指搭向半空,宛若虛按一道無形琴弦,喝道:“師兄,換手!”右指一撥,左掌筆直拍出,“廣陵止息”烈
勁出手,與“天雷無妄”合一,但聽得轟然巨響,三道勁力相拚之下,回旋激,威力如山冢崒崩,烈風將向揚、文淵震出眠龍外,幾
乎摔倒。向揚使勁沉下子,生生站穩下來;文淵憑空幾個回旋,飄然卸去余力,方才落地。兩人長吁一口氣時,忽地同時一驚:“我們
……破了太皇印!”
中傳來一陣長笑,悠然不絕。兩人急搶,但見泉水不起余波,清寒依舊,再也沒有寇非天的影。“十景緞”在三大絕學的功勁推
之下,全都落在地上,作一團。
向揚拾起一看,失聲道:“糟糕!”文淵道:“怎麼了?”向揚道:“這十景緞……全都沒了。這是什麼道理?”文淵愕然道:“
沒了?那怎麼會?”
那十景緞本來彩燦爛,哪知就在玉璽照耀、倒映宮閣之后,此時竟失卻彩,化為十疋素了。是何道理,兩人又如何能明?
向揚出神半晌,忽然發掌一擊泉水,但聽潑刺聲響,激起丈來高的水花。文淵道:“底下沒反應。水深麼?”向揚嘆道:“我不知道。”
兩人收起十景緞,默默出。走得片刻,文淵忽道:“師兄,這地方眠龍,恐怕是寇非天到了之后,方才改名。”向揚道:“是麼?
”文淵道:“眠龍、眠龍,龍便是睡著了,總有一朝會醒。師兄,說不定我們還能見到那寇非天。”
向揚搖頭苦笑,嘆道:“那也不用。”手一懷中玉璽,說道:“不用到那一天,江湖上或又會有像他這樣的高手。”
此后眠龍中一泓寒泉漸淺,后人有測之者,不難及底。西南江湖上或曾傳言有人投泉而死,自是無人置信。就是向揚、文淵二人,也不
能深信寇非天等當真死于泉中。
說不定,他們當真到了另一個世界,遜帝在那夢想中的皇城重登大寶,百朝拜,涕泣難以言……
向揚、文淵離開眠龍,重回蒼山云弄峰下,再與眾人聚首。向揚一將十景緞展開,眾人無不嘩然。石娘子笑道:“這下可好,哪一疋才
是咱們的”花港觀魚“,可全看不出來了!”
向揚說道:“如今十景緞已失其效,留著何用?”石娘子道:“不然,十景緞或是暫失彩,也未可知。此間只有華夫人知曉十景緞奧妙
,不若就請保管下來。”
此時華夫人傷勢舒緩,神已好了許多,正坐在一旁樹下休息。聽得石娘子此言,微微一笑,道:“也罷,好在我有兩位好徒兒,說到底,最后還是要他們代勞的。”
文淵聽見華夫人此語,略一躊躇,慢慢走近過去。只聽“叮”一聲極輕的撥弦聲,對他悄悄暗示著什麼。文淵深深作揖,朝華夫人低聲道
:“晚輩失禮。您……可是師娘麼?”他聽得向揚說起“師娘”的事來,這才知曉華夫人的份,卻是一直沒能上前相認,此時方才說了。華
夫人笑得頗有幾分無奈,說道:“怎麼不是呢?”
忽聽華瑄里一陣嗚咽聲,“哇”地投進母親懷里,大哭起來。小慕容上前幫著輕拍的背,朝文淵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妹子喜極
而泣,剛剛哭得還不夠……”文淵神尷尬,低聲道:“你們早知道了?”小慕容笑道:“早知道啦!”
文淵支吾幾聲,低聲道:“紫緣,紫緣……你在哪兒?”紫緣這時才湊上前來,笑道:“我在這兒呢。瑄妹得見娘親,你不高興?”文淵
道:“怎麼不高興?
那也是我師娘啊!“紫緣微笑道:”何止師娘,還是岳母呢。“
文淵苦笑道:“看起來,我是最后知道的了?”紫緣笑道:“看來是了。”
文淵低聲道:“我怎麼解釋你和小茵才好?這……這我真頭痛了。”紫緣微笑道:“照實說啊!你對任先生不也能說得很自然麼?”文淵
大窘,道:“連你也開始看我笑話?你都知道”何止師娘“了,這……這哪能相提并論?”
華夫人正摟著華瑄,思緒紛紛,忽然見文淵、紫緣悄聲說話,當下說道:“淵兒,你且過來。”紫緣抿一笑,轉過子。文淵著頭
皮走上前去,重新向師娘請安。華夫人輕聲道:“你的本事學得很好啊,誰教你的?”文淵苦笑道:“師娘說笑了,徒兒當然是向師父學藝。
”華夫人微笑道:“嗯,你知道認師父學功夫,怎麼不認得師娘?”
文淵子一僵,赫然想起他護著華夫人下樓之時,言語間錯把當作年輕姑娘,又是一路摟抱過來,甚至直到華瑄了出來,才知道
裳不妥。
前后算算,師娘的地方委實不,不由得冷汗涔涔,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解釋。向揚見他如此,然不解,低聲道:“怎麼了?”文
淵聲音得更低,頭要栽到地下似地說道:“我至冒犯師娘三大罪狀,嗚呼哀哉!”向揚愕然道:“豈有此理!你……你又怎麼了?”
小慕容已聽華瑄略述前,推想文淵的,早已猜得整況十之八九,眼見文淵戰戰兢兢,當即替他解圍,笑道:“夫人,你也別太
責難他啦!你想,他既看不見你,又只來得及聽你說幾句話,就得趕著打打殺殺了,怎能認得出夫人您啊?”華夫人微微一笑,道:“他連打打殺殺的聲音都能聽得分明,我的聲音便聽不出來?”小慕容笑道:“啊呀夫人,這是當然的啊!”華夫人道:“哦?此話怎講?”
小慕容盈盈一笑,道:“夫人芳華正好,聽聲音,誰也只會當是位年輕姑娘,他又是個書呆……”眼珠往文淵一飄,笑道:“……怎想
得到是師娘呢?又如果換作是我蒙了眼睛,只用聽的……”華夫人道:“嗯,是你的話?”小慕容笑道:“本該是要妹子的,又怕把自己
老了,只好聲姐姐。現下我看見夫人啦,若不是知道您的輩分,我還是要姐姐呢!”
歷來子聽得年輕貌的褒,臉上反應如何,各不相同,心里卻沒有不用的。華夫人搖頭笑道:“什麼姐姐?真是胡謅。”但神自
然開懷。
小慕容忙道:“哪里,我可是從來不胡說八道的!”文淵在旁聽得清楚,暗暗苦笑,心道:“你不會胡說,卻不知還有誰會?”
華夫人輕拍華瑄肩膀,笑道:“瑄兒,你去哪里認來這樣一個好姐姐?”華瑄早就止了淚,這時眨著眼睛,抬著頭道:“西湖!”華夫人
莞爾搖頭,輕兒頭發,笑道:“真是!你要有一半的伶牙俐齒,還用得著怕你師兄三心二意麼?”華瑄臉蛋一紅,道:“我……我很久
沒擔心過了。”
“三心二意”四字一出,文淵當真如坐針氈,不由得把紫緣、小慕容、華瑄一一看過,心中暗暗苦。卻聽華夫人道:“紫緣姑娘,可請
你過來一下?”
紫緣聞聲,當即上前襝衽行禮,輕聲道:“小子見過夫人。”華夫人道:“你跟淵兒也是投意合,是麼?”紫緣只頰微緋紅,聲
道:“還盼夫人全。”
華夫人微笑不語,端詳了紫緣一陣,不由得暗暗嘆息:“好一位溫娟秀的姑娘,淵兒怎能舍得下?”才與失散十數年的兒歡聚,
又聽說華瑄與師兄相,將締蘿。喜之余,自然也要考察一下這二弟子兼婿的人品才學,卻不想華瑄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出真,原
來三之心共屬一人。
華夫人心惜,見與紫緣、小慕容誼融洽,又看文淵人品武功俱佳,便想:“瑄兒既已有了滿歸宿,我又何必擅自作主?若要淵
兒不與那兩位姑娘來往,恐怕又要鬧出糾紛,反而不。且順著瑄兒的意,便是一樁現的良緣,豈不是好?”當下欣然笑道:“瑄兒,你說
如何?”
華瑄卻也因為喜逢親娘,一心想讓華夫人歡心樂意,此時唯恐說話太過任,只道:“瑄兒聽娘的就是。嗯,娘……你不會不讓紫緣姐姐、慕容姐姐跟我……跟我們在一起罷?”說著說著,依然出擔心來。華夫人微笑起來,聲道:“你們既能相得好,做娘的還會為難你們
麼?便依你們自個兒的罷。”華瑄喜道:“真的……謝謝娘!”文淵忙跟著謝過,笑道:“多謝師娘!”直至此時,方才松了口氣。紫緣同聲
謝道:“多謝夫人……”小慕容卻拱手笑道:“好姐姐,多謝你啦!”華夫人抿一笑,微微抬碧空,想著四人和樂境,回憶十余年來所
歷,不覺百集,悠悠出神。
荏苒,匆匆數月過去,又是楊柳綠時,荒遠的陜北也染上了明春。
離華玄清墓地不遠的山腳,幾個月前便搭起了三兩小屋,向揚、趙婉雁便在此住下。只因趙婉雁有孕在,無論如何得找個地方定下來
調養子,向揚便帶重回學藝舊地,結廬而居。
華夫人也一同住在此地,一來思念亡夫,二來卻要是教導趙婉雁懷胎時的種種。華瑄哪里肯依,要拉著娘親同住,華夫人卻笑道:“我還
是跟你向師兄住得好。瑄兒啊,要是我天天在你邊,不用多久,你可就會要改口了,你信不信?”
華瑄睜大了眼睛,道:“娘,你怎麼這麼說?我怎麼會要你走嘛!”華夫人笑道:“我又不是沒當過小姑娘,還不知道孩兒的心思?”
仍舊與向揚、趙婉雁住在一起。
云南一行,了結了無數恩怨,文淵與師兄兩下告別之后,復帶著紫緣、小慕容、華瑄回巾幗莊接了小楓,五人依舊居無定所,四游歷。
所不同者,卻在于師門夙怨已盡,再無樹敵,文淵自是欣然。至于正統皇帝仍陷于瓦剌軍中,尚未得歸,這等朝廷大事他卻無意再次手,盡
有于謙統持大局,鞏固社稷。
這日春暖花開,文淵同眾來尋向揚,對他和華瑄來說,又是故地重游。此時趙婉雁大腹便便,躲在房里不肯出來。向揚微笑道:“都是
自家人,怎地還會不好意思?”趙婉雁紅著臉,赧然笑道:“肚子都大起來啦,出去見人又不好看。你……你出去就好。”向揚笑道:“好
,好,那你就留在房里。”
出房不久,只聽外頭喧嘩說笑一陣,房門突然又打開來,華瑄沖進來道:“趙姐姐,我要看!”趙婉雁嚇了一跳,忙往被窩里一躲,搖
手笑道:“出去,出去,有什麼好看啊?”才說著,小慕容也跟著跑了進來,笑道:“哎呀,怎麼蓋起來了?妹子,掀開來看!”想來們一
聽向揚說起趙婉雁的肚子,便興高采烈地跑進來鬧。
此時趙婉雁已懷胎七月,肚子圓圓滿滿,亦是難免。華瑄手輕,歪著頭了一陣,說道:“真的有在……寶寶是男的,還是的?
”趙婉雁笑道:“還沒生下來,又怎麼知道?”小慕容嘻嘻笑道:“等你生下了寶寶,肚子一收回去,向公子一定覺得你苗條百倍。”趙婉雁
笑道:“謝謝,謝謝!”
此時紫緣、小楓扶著華夫人進來,眾嘻笑之際,向揚、文淵卻出了屋子,說起別來事,邊走邊談,緩緩到了師父華玄清的墓前。
向揚至此停步,一墓碑,說道:“師弟,咱們出道至今,武功各有長進,也都覓得伴,甚至找到了師娘。你說,咱們對得起師父的教
誨了麼?”文淵微笑道:“師父的恩,永難還清,但至你我所作所為,至今無愧于心。”
向揚道:“也是。這幾個月過得平靜,想想真不習慣。等孩子出世,婉雁調養好子,我倒還想出去闖一闖。”文淵笑道:“那是當然。
總不能踏江湖沒兩年,就退了,是罷?”
兩人在師父墓前拜了三拜,相對一笑,轉往回行。到得屋中,忽聽華瑄高聲道:“向師兄,文師兄,你們快來看!”兩人聞聲愕然,先
后進房。
只見眾圍一圈,不知正圍觀著什麼東西。向揚上前一看,不大吃一驚。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長堤綠波的景致,“蘇堤春曉”。
華夫人神怔然,道:“這……本來已經不見了,如何會又浮現出來?好久翻出來看看,沒想到……”
其余九疋錦緞,都擺在一旁的箱里。小慕容說道:“說不定其他的錦緞也都復原了。我們拿出來看看!”
不用看,一定是的。文淵很想這麼說,雖然他無法親眼看見。十景緞反映出來的,乃是人,原已變的白布的十景緞既然復原,就
得有人繼續往那幾可真的幻境走過去。
紫緣閑彈兩下琴弦,似有意,若無意。文淵悠悠一笑,心中明白:
新的旅程,漫漫長路,想必是不遠了。
──《十景緞》。全文完
后記:
《十景緞》是我第一篇武俠,到此終結。故事中的人還有無窮無盡的故事可以講,有無數場架可以打,無數場床戲可以慢慢做……可
是,我可沒辦法無窮無盡地寫下去了。
故事不一定要終結。在《十景緞》中,向揚、文淵、紫緣、小慕容、華瑄、趙婉雁,以及余下許許多多的角,都還沒有走完他們的一生
.想想,主角們才多大年歲,可以就這樣居去了嗎?武俠世界的年輕人,可以這麼快就耗他們的生命意義嗎?
當然不行。為一個作者,我不會把他們一生的就此限制住,在結局時過著“從此如何如何……”的單調生活。活了采的一年,然后過
著幾十年貧乏的余生,這也未免太悲慘了。
希他們都能在結局之后,生活繼續采下去。
《十景緞》的寫作過程里,許多讀者都曾抒發過想,除了像小慕容一類極其活躍的角,如凌云霞、駱金鈴等篇幅較的人,也都有
人注意并且給予關心,為一個作者,真是足堪振。
希各位在看完《十景緞》全卷之余,除了讓不舉的東西舉起來之外,也能得到一些其他的收獲。
END
作者:方寸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