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一天一個樣,眨眼兩年過去,陸渲已經可以滿地跑了。各宮對陸渲都很關注,如果能讓陸渲做伴讀,基本意味著得到了陸珩的支持,這簡直是爭奪皇位的決勝籌碼。
之前陸珩一直以陸渲還小推,如今陸渲漸漸長大,伴讀的事也拖不得了。
端午,宮中設宴。端午五毒俱出,皇帝在宮中設了道場,讓陶仲文給皇子皇們除病去惡。為示君恩,皇帝讓近臣家也把孩子抱來,和皇子們一起禮。
皇帝特意提了陸珩,端午那天,王言卿只能抱著陸渲進宮。
道壇早就擺好了,道士們又是焚香又是做法,神神叨叨折騰了很久。幸而道士作法不折騰孩子,王言卿和宮妃們抱著孩子在西宮等。過了一會,太監來傳話,說法事做好了,讓皇后及各位娘娘夫人移步欽安殿。
眾多眷各自帶著隨從伴駕,像一團彩云一樣慢悠悠飄向欽安殿。欽安殿中,道士分立兩邊,皇帝坐在上座,陸珩佩刀站在一旁。
皇帝自從經歷了壬寅宮變后,對安全十分敏,能在皇帝面前佩刀的,恐怕也唯有陸珩了。方皇后帶著外命婦、皇子皇走到皇帝跟前,施施然行禮:“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皇子公主雖然還小,但早已被生母耳提面命過,此刻對著皇帝行禮,各個四平八穩,像模像樣。唯有陸渲,今年才三虛歲,是在場孩子中最小的,兩只小手仿佛都夠不著,下拜時搖搖晃晃。
陸珩沉著臉,低呵道:“陸渲,放肆。”
“無妨。”皇帝很隨和,揮手示意所有人起來,“家常場合,沒必要對孩子太嚴苛。都起吧,秉一真人,開始吧。”
陶仲文行禮,他拿出一道黃符,念念有詞掐了幾個法訣,將符點燃,懸在金盆上。金盆中盛滿了水,黃符很快被火舌包裹,化一道明亮的,漸漸有細碎的灰落水中。
等符燒盡后,陶仲文又念了幾個口訣,轉對皇帝行道禮:“皇上,符水備好了,請讓皇子皇依次在此盆中洗手,之后再配上貧道畫的辟邪符,就可以保證一年無病無災,百毒不侵。”
王言卿聽到只是在水盆中洗手,著實長松了口氣。王貴妃一聽,不等方皇后發話,就立刻示意二皇子上前,領著弟弟妹妹們洗手。
不對,接神霄保國秉一真人洗禮。
二皇子今年五歲,放在民間還是個孩,但在宮里,他已經出小大人模樣。二皇子主上前,給皇帝、陶仲文問安后,大方走到盆前洗手,盡顯長兄風范。
有了二皇子開頭,三皇子、四皇子接連上前。嘉靖十六年宮中陸陸續續出生了三個皇子,但都沒養大,今年還有一個嬪妃懷孕,現在還沒生出來,所以宮中只有這三個皇子洗。
算上哀沖太子,皇帝已死了四個兒子了,都是出生沒多久就夭折,難怪皇帝對端午十分重視,專門給孩子們祛病。
皇子們過后是皇。如今宮中有兩位公主,一位是大公主朱壽媖,另一位是二公主朱福媛。朱壽媖比二皇子還要大一個月,可是,完全沒有二皇子的自信大方,上前時神怯怯的,洗完手也不敢看皇帝,匆匆行了禮就退下了。
皇子皇過后是大臣家的孩子,這個隊伍就有些微妙了,孩子們并不按序齒排,而是按父親的職。陸渲是在場年齡最小的,卻排在前面,領著一群大孩子十分稽。幸好陸渲不怕生,和他爹一樣膽子大、冒險,甚至回頭提醒眾人:“你們跟著我,別。”
陸珩瞇眼,又想罵他了,皇帝卻笑了,說:“陸渲小小年紀就有大將之風,是可造之材。”
陸珩道:“皇上抬舉他了。陸渲,還不快過來行禮。”
陸渲努力抻直他的小胳膊,聲氣對著皇帝道:“謝皇上。”
眾妃嬪們在后面看到這一幕,相互換視線,默然不語。皇帝和自己的皇兒說不上幾句話,卻對陸渲稱贊有加,連陸渲的名字都是皇帝取的呢。陸珩時常伴駕左右,連陸珩的兒子也被高看一眼,陸家如此盛寵,哪個人見了不眼熱?
拉拉扯扯給一群小孩子洗完手,端午除晦總算告一段落。在場無論是妃嬪還是宮太監,都無形松了口氣。孩子最不控,他們生怕在前沖撞了圣駕,幸好,一切順順當當結束了。
欽安殿是專門做祭禮的地方,三層高樓前是一個小花園,前面連著花園。如今五月,草木茂,繁花盛開,小孩子又齊聚一堂,很快就鬧起來了。
不知道哪個皇子起頭要去追蝴蝶,其他小孩子也被吸引過去,一堆太監呼爹喊娘地跟在后面,場面一度飛狗跳。王貴妃見二皇子也在隊伍中,沉了臉,呵斥道:“壑兒,你是長兄,怎麼能帶著弟弟妹妹胡鬧?還不快回來。”
皇帝難得看到這麼熱鬧的景象,開口道:“孩玩是天,不必總拘著他們。讓他們跑一跑吧,多活才好。”
王貴妃一聽,連忙低頭福:“是,妾教。”
王言卿也略有些憂愁地看著花園,陸渲也跑去追蝴蝶了,他年紀最小,還非要當一群人中的指揮,指使著人幫他堵這堵那。這是在宮里,一群人寸步不離跟著,王言卿倒不擔心陸渲的安全,但他這樣太招搖了。
他在府里能跑能跳,為人父母看著當然歡心,然而在宮里,不得兒子安靜一點,膽小一點。
但不是所有孩子都跑出去追蝴蝶了,更多的孩子依偎在母親邊,眼盯著玩鬧的人。
這種時候就能明確看出來誰寵,誰不寵,花園里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界限,另一邊是寵的孩子,活潑自信,大跑大笑,邊永遠圍著一群人;另一邊是不寵的孩子,孤零零站在一邊,神態也是怯懦的。
皇帝坐在上首,對下方景象一目了然,看這種隔閡尤其明顯。皇帝注意到大公主就唯唯諾諾的,沈宸妃彎腰勸,鼓勵去和弟弟們玩,都不住搖頭。
皇帝看到大公主那雙圓潤嫵、肖似其母的眼睛里流出怯弱,在無人小心翼翼地觀察周圍大人的臉,心里仿佛被什麼重重刺了下。
沈僖嬪因為養大公主獲寵,如今已經升為宸妃,頗得寵。得寵后也沒有想著趕懷自己的孩子,而是始終盡心盡力照顧大公主,然而,后宮是沒有的。
大公主早早就從宮人里得知,的生母是曹端妃,因涉嫌弒君被凌遲死,如果不乖,就會被沈宸妃扔掉。所以大公主小小年紀就學會看人眼,也不會像二皇子、陸渲這些孩子一樣,放肆地在下跑跳。
皇帝突然就想起曹端妃。曹端妃是一個很活潑笑的子,聽說,小的時候比男孩子都頑皮,甚至敢背著大人爬樹。如果曹端妃沒出事,如果大公主跟在生母邊長大,定然會長為大明最活潑耀眼的明珠。
可是現在,大公主卻變得小心翼翼,連笑都是收斂的、討好的。皇帝遠遠坐在高臺上,他看著大公主和曹端妃一模一樣的眼睛,幾乎都能想象到曹端妃笑的樣子。
明,花園中都是孩子的歡聲笑語。沈宸妃親自拉著大公主找蝴蝶,大公主在養母和宮的陪伴下,膽子終于大起來,在花叢中追著蝴蝶跑。
沒看清路,無意撞到了方皇后上,方皇后被撞得踉蹌一下,旁邊宮連忙扶住方皇后。大公主抬頭看清是方皇后,臉上的笑容立刻收回,又回沈宸妃后了。
沈宸妃趕帶著大公主來給方皇后賠禮道歉,不住請罪。方皇后臉不快,但在皇帝面前,也不會做苛待庶子庶之類的事,說教了兩句就讓沈宸妃把大公主領走了。
這只是花園中一個小曲,并沒有引起眾人注意,很快就平息了。陸珩掃視著花園中一舉一,他看到陸渲抓了只蝴蝶,跑去給王言卿展示,他稍稍放了心,悄無聲息轉過眼睛,看著側前方的皇帝。
皇帝也看著花園,不知道在想什麼。
日頭漸西,宮宴結束,眷帶著孩子陸陸續續告辭。陸渲在宮里跑累了,回家的路上就靠在王言卿懷里睡著了。馬車停在陸府二門,陸珩下馬,來馬車前接王言卿,卻見抱著陸渲出來。陸珩嫌棄道:“他都多大了,還讓人抱著?把他起來,讓他自己走。”
王言卿沒好氣瞪了他一眼:“他剛睡著,哪有你這樣當爹的?閃開,你擋住我路了。”
陸珩無語,但怕王言卿磕著著,趕從手中接過陸渲,讓丫鬟扶著王言卿下車。
陸渲離開母親的懷抱,有些不習慣,迷迷糊糊嘟囔了兩句,趴在陸珩肩膀上睡著了。陸珩低頭看手臂里的陸渲,心想小子能耐,才多大就能哄著他夫人偏心。
陸珩雖然說著讓陸渲自己走,但到底不舍得醒他,一路安安穩穩抱著陸渲回后院。陸珩將陸渲放回床上,給他了鞋,拉上被子。王言卿在旁邊看著心急,恨不得自己來:“作輕點,小心吵醒他。”
陸珩看著自己明明已經放輕的手,又在心中嘆了口氣。
把陸渲安頓好后,夫妻兩人回房。他們換了輕便的家常服,坐在窗前說話。王言卿問:“今日好些人都來問渲兒了,貴妃尤其熱切。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陸珩說:“朝中又有人提起立儲,我看,皇上應該是了立太子的心思。照現在的形勢,皇上應當中意二皇子。”
王言卿皺眉:“莫非讓渲兒給二皇子做伴讀?”
陸珩卻立即搖頭:“不行。皇帝命夏文謹教導二皇子,二皇子已有了一個首輔老師,決不能再有一個陸家的伴讀了。錦衛效忠的是皇上,若和太子走太近,恐怕會引皇上疑心。”
陸渲的名字是皇帝擬的,“渲”這個字很有意思,這是一種畫法,涂上墨后,再用水淋,使濃淡得宜。皇帝給陸珩的兒子起這種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陸珩的話和王言卿的想法差不多,說:“我也覺得不該和二皇子走太近。方皇后至今無子,無嫡立長,二皇子占了禮法話時,言辭十分懇切,可是我仔細觀察的表,卻看不出多真誠。如果我沒猜錯,想要拉攏陸家,但心里卻覺得這是施恩,我們一定不會拒絕太子的招攬。即便我們投向,恐怕也不會激我們。”
陸珩心想王言卿的能力實在是作弊,旁人結合各種因素分析一大堆,而王言卿看對方的臉,直接就得到了答案。陸珩握住王言卿的手背,由衷道:“夫人高見,有卿卿這等賢妻在側,不知道幫我躲避了多禍端。能娶到你,是我畢生之幸。”
“來。”王言卿含笑嗔了陸珩一眼。雙眸明亮,顧盼生姿,還是像以前一樣容易臉紅,神態一如。
陸珩笑著由嗔怪,心里卻想他說的是實話。如今陸珩依然按照自己的邏輯搜集信息,判斷兇吉,但做最終決定前,卻習慣了帶王言卿去關鍵人那里看看,讓為他把最后一道關。
世上任何事做到最后都是看人,哪怕所有邏輯都指向一個可能,一旦背后的人想法變了,那最終結果就會截然不同。讓王言卿去判斷表,如果事態有變,他也能提前做準備。
王言卿說王貴妃心里有傲氣,那二皇子這一路就徹底堵死了。王貴妃都覺得陸珩幫他們是理所應當,那養出來的二皇子,日后怎麼可能善待陸家呢?
陸珩再無猶豫,說道:“那明日我和皇上說,陸渲和二皇子年齡相差太大,恐會拖累了二皇子的學業。陸渲和三皇子今日玩的還算投緣,就讓陸渲給三皇子作伴讀吧。”
陸珩會拒絕太子早在王言卿的意料之中,但他竟然選了三皇子,王言卿驚訝問:“為何是三皇子?杜康妃爭強好勝算計,為人也稍顯刻薄,我看皇上今日的態度,三個兒子中,他獨對三皇子最不上心。就算要和東宮避嫌,三皇子無甚過人之,為何選他?”
“就因為杜康妃母子不寵,所以才更要如此。”陸珩說,“皇帝不喜歡杜康妃這種格,連著三皇子也不得寵。我讓陸渲去做三皇子伴讀,皇帝才會相信陸家確實沒有摻和立儲的心。”
王言卿一聽,也有道理。皇帝早年子骨弱,最近卻越來越安穩了,一年到頭連生病都有。皇子登基說是二十年后的事了,在這之前,所有人都要仰仗皇帝。
陸家靠大禮議起家,陸珩如今最重要的權力依然是錦衛,他們的立基終究還是皇帝。
伴讀的事敲定了,王言卿如釋重負。這兩年因為陸渲的事,心里一直著塊石頭,無論做什麼都不能完全放松。今后就能死心了,落子無悔,他們只能在三皇子這條路上走到黑了。
陸珩見王言卿眉宇間的影終于散開,心中愧疚,攬住道:“這兩年讓你擔心了,是我不好。”
王言卿靠在他寬闊堅實的肩膀,笑著拍了他的手臂一下:“我擔心我自己家里的事,不對嗎?”
陸珩聞言笑了,心甘愿低頭認錯:“是我說錯話了,夫人大人不記小人過。”
妻子靠在他懷中,兒子在不遠睡覺,陸珩只覺得心平靜,萬事滿足。他不知怎麼想起皇帝今日看大公主的眼神,說:“我算是發現了,有問題當場說開,哪怕鬧得再難看,也好過一直捂著。”
“怎麼了?”
陸珩搖搖頭,對后宮的事不多說:“有而發。”
如果曹端妃現在還活著,或許未必能繼續得寵,但死了,在最好和最寵的年紀。這就了皇帝心里的一針,越鉆越深,越扎越痛。
世上只有死人,是完無缺的。
陸珩格外慶幸當年王言卿發現他欺騙時,兩人大鬧一場,徹底解開心結后才圓房。要是一味回避問題,傷口在影里潰爛發膿,哪怕生了他的孩子,兩人一樣要生嫌隙。
陸珩抱了王言卿,在發頂輕輕一吻:“有時候我覺得我真幸運。”
王言卿想到他的人生履歷,不得不提醒他:“準確說,你一直很幸運。”
陸珩失笑,手從肩膀過的脊背,最后停在腰上,暗示意味十足地問:“那現在呢?”
王言卿眼睛朝外掃了一眼,沒有應聲,但微紅的臉頰已經告知了答案。陸珩將手移到的彎,也自然而主地環上他的脖頸,著氣音說:“到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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