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夢境中離開的時候, 只以為他要回王都一趟。親眼看著他披星戴月離開上黨，親眼送他進宮門。李朝歌覺得這回總足以證明他的能力了，所以放心地離夢境。并不知道, 那次便是死別。

　他并沒有獲得應得的認可，反而被祭劍。他進那扇宮門, 再也沒有出來。

　在藏劍山莊的時候, 盛蘭初曾經說過, 潛淵劍之所以能給主人帶來權勢和財富, 就是因為經歷了祭。李朝歌記得那是一種非常殘忍的祭祀方法，被祭者要放七七四十九天的，直到最后一天跳到劍爐中，以祀劍。

　盛蘭初，或者說小蓮能蟄伏多年, 反殺丈夫, 的心不可謂不堅韌。即便這樣小蓮都沒法堅持，放到第二十天就全面崩潰，而顧明恪卻堅持了四十九天。

　李朝歌不由按上自己的口。那里有一道白痕, 是前世被裴紀安一劍穿心時留下的傷疤，此后無論李朝歌用什麼辦法，這傷再也沒法痊愈。那一劍刺過來的時候如此疼, 這麼多年李朝歌都無法忘卻，他卻一遍遍用劍挑開手腕，割脈放。

　李朝歌在黑森林看到顧明恪時，曾注意到他手腕上有月牙形淺疤，后來借此識破顧明恪份，他始終不肯認。李朝歌其實還奇怪過，神仙手上為什麼會有傷痕呢？是什麼東西能傷到他？

　難怪潛淵劍擁有增強國運的能力, 難怪他對潛淵劍總是避而不談，難怪當初李朝歌要毀劍報仇時，他不惜暴份也要攔下。原來，里面的是他的。

　李朝歌也終于知道，行宮時顧明恪為什麼著急喚出來。

　“畫像有什麼問題嗎？”

　李朝歌吃了一驚，立刻拔劍轉，朝聲音來刺去。寒刃刺穿帷幔，將紗簾輕輕掀，帷幔像煙霧一樣飄舞起來。李朝歌這一劍用盡全力，然而穿過簾子后，猝不及防看到一張悉的臉：“顧明恪？”

　李朝歌本能收力，全力攻擊又中途收回的反噬非常大，李朝歌忍住經脈中的刺痛，險險停在對方嚨前。對方穿著一黑華服，平靜地站在宮室中，和李朝歌隔著一柄劍對視。李朝歌接到他的眼睛，馬上認出來了：“你不是他。”

　對面的人輕輕笑了笑，眼眸中興味盎然：“你怎知我不是？”

　李朝歌沒有放下潛淵劍，劍尖依然抵著來人的嚨，冷冷說：“他不會用你這種輕挑的語氣說話。你是秦惟。”

　李朝歌話中并沒有疑問的意思，非常確定這就是大公子秦惟，第一個降生，從小生活在天才的環下，著兄弟二人努力的果，又親手將弟弟推死亡的人。

　秦惟并不意外自己被認出來。他修長的手指上潛淵劍，像見舊人一樣親昵地從劍脊上劃過：“真是好久不見。沒想到，他竟然將潛淵劍留給你。”

　秦惟的手指在劍上，李朝歌卻到一冒犯。寒著臉，毫不留注真氣，用力往秦惟嚨上刺。然而這次，拼盡全力，都沒法讓劍尖前進分毫。

　秦惟輕笑：“對著一模一樣的臉，你竟然舍得下手？”

　“閉。”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敵秦惟，可是依然不肯放松力道。李朝歌眼睛里淬著寒芒，冷冰冰說：“你本不是他。我喜歡的，又不是一副皮相。”

　“為什麼呢？”秦惟盯著李朝歌的眼睛，里面的神如孩般純潔無辜，“你喜歡他什麼？”

　李朝歌勾，目中帶著了然之意，諷刺道：“想來夔帝陛下用這套征服過不人，可惜，這一套對我不管用。”

　秦惟笑了，他看著李朝歌，眼睛中終于出些真實緒：“我有點明白他為什麼會陷在你這里了。但是，你為什麼還他顧明恪呢？你應該知道，他本不姓顧，他姓秦。你口中心心念念的夫君，到底是他，還是那個早就死亡的顧家嫡子？”

　李朝歌曾在夢境中見識過秦惟的早慧，他才五歲時，就已能融會貫通帝王心。現在看來，他果真是個攻心奇才，列國最后輸給他，不冤。

　李朝歌同樣直視秦惟的眼睛，目中沒有躲閃，沒有回避，鏗然說道：“我從未見過真正的顧明恪。我十二歲那年見到的人是他，回到東都時遇到的人也是他。對我而言，夫婿到底姓什麼并不重要，只要人是他就夠了。”

　秦惟輕笑一聲：“這些話真是令人容。希日后經歷天刑拷問時，你也能如此天真快樂。”

　李朝歌聽到天刑，本能皺眉：“你說什麼？”

　“你竟然不知道嗎？”秦惟笑著看，“我以為你至是不同的，但沒想到，你和那些陷的子并無二致。盲目撲在甜言語中，本不思考他的話是真是假，你甚至連他為什麼下凡都不知道。天庭有令，仙凡不得相，他卻同意和你假裝夫妻。你說，這是為什麼？”

　李朝歌心旌搖，馬上意識到秦惟在擾的心緒。這個人最擅長挑撥人心，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手，不要聽他瞎嗶嗶。李朝歌悶不做聲劍，用力向對方砍去，秦惟后退一步，躲開李朝歌的攻擊，似嘆非嘆：“這麼多年了，難得我想和人多說會話，你卻不領。”

　李朝歌知道秦惟不好對付，于是沒有留余力，一上手就使出全副手段。秦惟空手接刃，作從容。李朝歌心漸漸下沉，意識到自己打不過秦惟。

　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麼辦法，這麼多年都沒有死，皮也白的不似活人。

　等等，活人？

　李朝歌約記起，多年前在藏劍山莊時，盛蘭初明明白白說過，潛淵劍是被人從墓里盜出來的，幾經輾轉流傳到盛老莊主手里。既然潛淵劍是陪葬，那秦惟怎麼可能活著？

　李朝歌一劍刺向秦惟，秦惟用手指夾住，輕輕往后一帶。兩人的距離驟然近，李朝歌并沒有從秦惟上到溫度，盯著秦惟的眼睛，問：“你到底是人是鬼？”

　秦惟一直游刃有余，聽到這句話，他眼睛瞇了瞇，轉瞬又笑了出來。但是這次，他的笑容里沒有調，只有危險：“那又如何？”

　李朝歌短促地笑了聲，眼睛中是毫不掩飾的嘲諷：“踩到你的痛腳了？原來，你也有在意的事？”

　李朝歌這句話終于惹怒了秦惟，他著臉揮出一掌，李朝歌立刻被遠遠震開。李朝歌抿著，忍住口的腥甜，但還是有一縷從角劃下。

　列國千年來分分合合，不斷吞并、分裂，沒人能真正統治另一個國度，唯獨秦惟做到了。這樣一個人，必然是唯我獨尊、心狠手辣的，先前他有耐心，陪著李朝歌過招，但李朝歌惹怒了他，他下手也不再客氣。

　秦惟曳著長袖，緩慢走近。他一玄黑，發束高冠，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眼神睥睨，如地下的帝王。

　他長著和秦恪一樣的容貌，但沒人會弄混他們。李朝歌不由好奇，許多年前，夔國王宮的人怎麼會一直沒發現大公子、二公子是兩個人呢？明明他們各方面都不同。兄弟二人不說話的時候都是冷淡的，但顧明恪是一種超世外、無無的冷，而秦惟的眼睛里卻全是，那是一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獨斷冷酷。

　秦惟逐漸靠近，眼神中冰冷無：“我不喜歡自作聰明、不識抬舉的人。”

　李朝歌不閃不避地看著他，臉上沒有毫懼怕。明知打不過，但還是手了，折則折矣，終不曲撓。

　“我無須你抬舉。”李朝歌撐著劍站起來，肋一陣陣發痛，但李朝歌毫無痛，依舊凜然無畏地將劍舉起來，“他從未對不起你，你卻殺了他。你能走到那個位置，其中有多是他的努力？你真以為，天下是你一個人統一的嗎？”

　秦惟臉上沒什麼表，但袖子拂，手心里旋轉起黑的靈。李朝歌同樣握潛淵劍，匯聚自己全真氣。

　兩道氣波相撞，在地下宮殿里掀起一陣巨浪，帷幔、書卷被吹的劃拉作響。李朝歌用袖子遮住眼，這麼強大的靈力，果然，和秦惟拼力就是個錯誤。

　但是，前方那一掌并不是李朝歌打的。李朝歌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一襲白立在前，長袖鼓，墨發飛舞，姿如竹。

　他單臂直，手心打出一道冰藍的芒，和對面的黑對峙。黑濃郁翻滾，寒蝕骨，相較之下，藍就顯得太淺淡太脆弱了。然而就是這陣淺，看似脆弱卻源源不絕，后繼有力，很快就占了上風。

　李朝歌驚喜：“顧明恪！”

　不對，他應該是秦恪。

　對面秦惟已經覺到吃力，但他依然表現的談笑自如，勝券在握：“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走。”秦恪沒有回頭，聲音冷清短促，對李朝歌說道，“你先出去。”

　“可是你……”

　“這里有我，你先去安全的地方。”秦恪說完，不顧另一只手還在和秦惟對峙，凝聚起靈送李朝歌離開，“出去后立刻去找周長庚，不要回頭。”

　李朝歌都沒來得及反對，就被一陣冰寒之氣裹挾著飛出地宮。李朝歌落地時踉蹌了一下，抬頭看，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地面，剛才那個塌不見蹤跡。

　李朝歌握拳，很不放心秦恪一個人面對秦惟，但是又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麼忙。他不顧安危送出來，不應該浪費秦恪的心意，若是自己不肯走或者胡攪蠻纏地跑回去，那才是浪費別人給爭取的時間。

　李朝歌用力看了地下一眼，轉往外跑。一個人打不過秦惟，回去也無濟于事，不如趁這段時間找幫手過來。對了，周長庚還在。

　天上轟隆炸響一道驚雷，風中吹來水汽，看起來要下雨了。李朝歌這個念頭剛落，夜空突然砸下來豆大的雨點，視野頃刻間被大雨籠罩。

　李朝歌掉下上的水，心想這場雨不同尋常，江南春日很見這麼大的雨。

　走了兩步，慢慢在雨中停下腳步。雷聲轟隆，掩蓋了其他聲音，一行黑人手里拿著武，飛快地繞一圈，把李朝歌包圍。

　·

　地陵里，李朝歌走后，秦恪和秦惟手不再顧忌。地下宮殿倒塌了一片，碎石和金銀珠寶胡在一起，再不見剛才的華麗恢弘。

　秦恪再一次將秦惟退，他看著面前這張悉又陌生的臉，心中已再生不起波瀾：“王兄，收手吧。”

　秦惟自一千年前蘇醒，之后陸續陷休眠，但其余清醒的時間，他一直在修煉。他忍耐了一千年，本以為自己的實力足以匹敵秦恪，沒想到，還是遠遠不及。

　尤其諷刺的是，這還是秦恪被制十分之一的水平。

　秦惟忍住翻滾的氣息，不肯表出毫吃力。他依然閑適從容地笑著，說：“你急急忙忙把送走，是怕我和說什麼嗎？”

　“和無關。”秦恪冷冷看著秦惟，“我們的恩怨早已結清。夔國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是另一個王朝的公主，和你我之事毫無關系。”

　“沒關系？”秦惟笑了，“你死時十八，未婚未娶，之后多年父王母后一直引為憾事。如今你終于要往秦氏族譜上添人了，我這個兄長，連看一看未來弟媳都不行嗎？”

　“秦惟。”秦恪注視著他，眼中幾乎要凝出冰刃，“你適可而止。”

　秦惟覺到主導權重新回到手中，再次變得氣定神閑：“是你不顧違反天規也要和親，你敢做，為何不敢聽人說？仙人不老不死，獨步天地，沒想到，生活竟然比凡人還要刻板。凡間最低等的庶民尚且能娶妻生子，你們卻不能自由家，真是令人唏噓。”

　秦恪不想聽他說這些。談話時若是跟著秦惟的步調思考，那才是中了圈套，秦恪問：“你為何知道這麼多天庭的事？”

　這話對秦恪來說只是一句簡單的詢問，但秦惟卻被深深刺痛了。他費盡心思搜尋仙人的蹤跡，千年來有任何線索都視之如狂，然而于秦恪而言，這些不過是他生活中的常識，細小的不足為道。

　秦惟勾笑了笑，明明是一樣的臉，在他上就顯得鷙扭曲：“我如何得知就不用你關心了。我倒想知道，等渡劫結束后，你打算如何置？殺了消滅痕跡，玩夠后就當無事發生直接飛升，還是陪著墮回，經歷生老病苦？”

　秦惟不愧是攻心高手，每一句都往秦恪最痛的地方捅。秦恪冰冷地看著他，秦惟含笑回視。秦惟本以為秦恪會生氣，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秦恪斂了下眼睫，沒有怒斥，反而平淡地說：“最壞的況不過是我和共回。我本就是凡人，進回沒什麼不好。生生世世投胎，也算永存世間。但是王兄，你還能堅持多久？”

　秦惟臉一下子變了：“你在挑釁我？”

　“我在提醒你。”秦恪說，“修鬼道并非長久之計。回生訣是邪，秦氏已經沒有后代可以供你吸食了，你再這樣下去，必自取滅亡。”

　他們兄弟不愧是一母雙胎，彼此最知道說什麼能刺痛對方。秦惟冷笑：“呵，當初如果不是我搜羅來天材地寶，供你祭祀，你豈會獲得飛升的機緣？”

　秦恪當年是怎麼死的，兄弟二人心知肚明。秦恪即便見了秦惟，也全是就事論事，沒有再提那場慘劇。可是，秦惟卻主說了出來，用的還是“要不是因為我你豈會占這麼大便宜”的口吻。

　秦恪再也忍不住，用力扼住秦惟的脖頸，狠狠將他摜到墻壁上。黑的石墻裂出細碎的蜘蛛紋，秦惟臉慘白，依然咬牙關，不甘示弱地盯著秦恪。

　“你把那稱之為機緣？”秦恪眼瞳幽深，冰冷漠然，里面看不到一溫度，“當年如果換你，你愿意嗎？”

　秦恪答應祭劍時，當真抱了赴死的心。他并不知道祭劍后他會差錯飛升，如果提前得知，那死去的會是誰，活下來的又是誰？

　秦惟沒有說話。他們都知道，這個選擇無法重來，假設本沒有意義。

　“可是你獲得了永生。”片刻后，秦惟艱難地說，“你飛升后再也沒有回來過，父王母后臨死時都在念你。你心腸之冷，也不遑多讓。”

　秦恪覺得可笑：“自我出生以來，我從未被選擇過。每一次我都要為了你讓步，最后甚至連命都讓給你。他們余生惴惴不安，到底是思念我，還是怕我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