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日復一日, 島上只有他們兩人，李朝歌每日白天修煉、晚上廝混，整個人非常忙, 修為也突飛猛進。

　漸漸的，模糊了對時間的概念, 仿佛日子一直是如此, 以后也會永遠持續下去。

　傍晚，李朝歌抱著木盆, 去溪邊洗服。其實昨夜秦恪用法力清理過, 看起來白凈如初, 但李朝歌還是覺得不干凈, 總得過一遍水才能安心。

　李朝歌蹲到水邊，練地將服浸。這段時間的修為稱得上一日千里, 這誠然是秦恪這個師父教得好，但李朝歌總覺得，和他們晚上的活也有關系。

　尼姑、和尚不能沾，但道家對此并不排斥, 道中甚至有雙修之法。李朝歌和秦恪修為差距極大, 他們倆行事, 自然是流李朝歌這邊更多, 久而久之李朝歌自己都能覺到占了很大便宜。李朝歌拿不準秦恪知不知道這回事，好幾次想問, 話到邊都不好意思提。

　李朝歌一邊胡思想一邊浣。的手從水中掠過, 忽的頓住。低頭看向清溪，水面似乎在晃。

　但波瀾只興起了一剎那，溪水很快恢復如常。杏花花瓣落在水中，打著旋飄遠, 仿佛剛才只是的錯覺。

　李朝歌凝眉，真的是錯覺嗎？

　遠離島嶼的一海面上，猛地興起一陣大風，將海浪高高拋起。此刻夕正斜掛在海平面上，浩的風吹皺水面，如打翻一盤染料，浮躍金，碎銀粼粼。

　浪花散去后，萬頃碧波上憑空出現兩個人。他們俱穿著白，清雋頎長，袂飄飄，僅看著就讓人想起仙風道骨、回風流雪之類的詞。畫面如此仙氣，而畫中的兩個人氣氛卻并不好。

　“秦恪。”蕭陵盯著對面的人，表已經差極，“你在做什麼？”

　秦恪同樣冷冷地看著他：“你在做什麼？”

　這段時間是秦恪難得的安穩日子，他確實放松了很多，但并不代表毫無戒備。剛才秦恪覺到有人靠近，對李朝歌不利。秦恪二話不說，立刻將蕭陵帶走。

　兩人面對面站在海面上，彼此都覺得對方瘋了。蕭陵質問道：“秦恪，你可還記得你下凡的使命？你只是來掩護貪狼渡劫而已，如今貪狼劫難已過，你早該回天庭了。你還留在人間做什麼？”

　“這是我的事。”秦恪看著蕭陵，目中寒芒如刺，“我在人間你們尚且如此，若我不在，你打算對做什麼？”

　兩人共事千年，蕭陵很明白秦恪的子。之前秦恪看他的眼神就很冷，但那是疏遠淡然、漠不關心的冷，不像現在，里面含著冰，帶著刺，毫不掩飾敵意。

　蕭陵自認算是天庭中數和秦恪有的人了，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會被秦恪用這樣敵對的目看著。蕭陵深吸一口氣，索攤開了說道：“我為何避人耳目、悄悄下凡，你再清楚不過。秦恪，天條有令，仙凡殊途，不可相，相更是大忌。你掌管刑律，理當比我更清楚凡心的下場。遠的不說，只說牡丹，牡丹堂堂百花之首，被剔除仙骨，廢去修為，在回中六世之苦，那個凡人更是投畜生道，永世不得赦免。你是北宸天尊，天庭四尊之首，這些年不知道有多人盯著你。若是你被人發現和凡人有首尾，恐怕反噬會更大。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聽到牡丹和楊華，秦恪靜了靜，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牡丹的事。只是和一個凡人結為夫妻，未曾作人間，未曾擾秩序，甚至未曾殺過一只螞蟻。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被判這麼重的刑罰？”

　蕭陵瞪大眼睛，詫異地看著他：“秦恪，你在說什麼？凡心者一律二等刑罰，此乃天規。天規自古有之，數萬年來從未出錯，你怎麼會懷疑這個？”

　“自古有之，就是對的嗎？”

　蕭陵默然，最后一揮手，說：“我不和你辯道。無論天規對不對，那都不是我們能左右的，我們亦只是接手前任天尊的擔子，替他們維持天庭秩序而已。這個位置不是你我，就會有別人，你需要做的只是按照天規判刑定量。看在我們共事千年的份上，我勸你一句，懸崖勒馬，猶未晚矣。天界知道你下凡的人寥寥無幾，貪狼即將升任西奎天尊，為了大局，他應當不會說你的事。所以，只要殺了李朝歌，天庭不會有人知道你曾了凡心，你還能回去安安穩穩當北宸天尊。長生大道，無上權力，和一個凡間人，該怎麼選，你應該明白吧？”

　秦恪格清高剛烈，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眼里容不得沙子，但蕭陵不是這樣。他要比秦恪圓的多，也正是因此，秦恪當了主持刑律的北宸天尊，而蕭陵了預言辨禍的南極天尊。天規的威嚴不容侵犯，但那是對普通仙人而言，秦恪是主管刑獄的人，只要秦恪不說，蕭陵不說，誰知道秦恪曾知法犯法呢？

　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消滅證據，殺了那個讓秦恪心的子。

　也正是因此，蕭陵才悄悄下凡，想趁眾仙沒察覺的時候解決李朝歌，將秦恪的名譽危機扼殺在搖籃里。蕭陵知道秦恪不舍得手，那就他來，剛才他正要下手，忽然被秦恪帶走。

　蕭陵愈發沉重地意識到，秦恪比他預料的，陷得還要深。

　秦恪不同意，就算是蕭陵也沒法對李朝歌怎麼樣。蕭陵只能曉之以，之以理，希秦恪趕想通。

　夕沉到海平面之下，剛才還不勝收的海面像染了墨，一層層加黑，漸漸生出種可怖的威來。秦恪立于海波之上，長風浩浩從他袖中掠過，他的長發散在后，仙人清絕，如乘風歸去。

　蕭陵期待地著秦恪，秦恪靜靜看著海平面，終于開口了：“法不容，天規面前，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即便是我，犯錯了就該罰。”

　蕭陵的心倏地沉下去：“秦恪！你這幾年因為主持刑獄，得罪了不人，天庭里許多人都暗暗記恨你。若是你出丑聞，還是和凡人相這種重罪，必惹得輿論大嘩。你的刑罰只會比牡丹更重，到時候就算我有心，也無法給你改刑。”

　“我知道。”秦恪臉上淡然到漠視，仿佛話語中那個人并不是他自己，“掌刑人員知法犯法，理該如此。”

　蕭陵氣急，不由大罵：“你瘋了！你修煉到這一步費了多功夫，就算你不心疼你的修為，但是天庭呢？如今西奎兵解在即，接時期本就容易生，若是北宸也缺位，天柱傾塌，天下大，那才是禍事將起。我知道你重原則，但無需在這種時候，略微缺一次本無傷大雅。”

　秦恪沒有再說，可是看他的神，分明心如磐石，毫無更改。蕭陵恨得咬牙，他突然想到什麼，說：“好，你不關心你自己，那李朝歌呢？牡丹的案子里，那個凡人什麼都沒做就被封印魂魄，貶為畜道，你若是回天庭自首，你自己倒是一正氣慨然無畏，但是李朝歌呢？你是忍心讓投為畜生道，還是忍心讓灰飛煙滅？”

　蕭陵如愿看到秦恪沉默了。蕭陵等了一會，又說：“好，我們各退一步。你和斷絕關系，隨我回天庭，我同樣饒一命，但必須抹除的記憶，廢去的修為。你看如何？”

　蕭陵自覺已經拿出了十足誠意，他始終覺得應該殺了李朝歌，不是為了秦恪，更是為了天庭。但秦恪正在興頭上，蕭陵不好和他對著干，等秦恪回天庭冷一冷，自己想明白了，蕭陵再派人把那個凡人子殺掉。

　蕭陵也是稀奇了，這個子到底有什麼魔力，能讓天庭仙人一個接一個在這里栽倒？前一世害得季安渡劫失敗，這一世蕭陵學明了，搬來天庭的重掩護貪狼。結果貪狼功了，但折進去一個天尊。

　剛才蕭陵順勢看了眼李朝歌，長相是不差，但也沒到引得兩個仙人競折腰的程度吧？蕭陵覺得這次秦恪總該想通了，他正要說什麼，就聽到秦恪說：“是被我騙，與無關。等回到天庭后，我愿意承擔雙份責難。”

　蕭陵一怔：“你說什麼？”

　秦恪長發獵獵飛舞，面容素白，唯余一雙眼漆黑如墨：“很有天賦，再過幾年說不定會引來飛升雷劫。左不過就是天庭的幾日，不妨再等一等，西奎天尊的人選不急著決定。我知法犯法，無可辯駁，但沒必要為了我，毀了原本前途無量的人生。”

　蕭陵靜靜看著秦恪，已經猜出來他想做什麼：“秦恪，只是一個凡人子，四十年后紅枯骨，亦不過是一抔黃土。可是你擁有的，卻是悠長無盡的壽命，得天獨厚的法力，人人歆羨的尊位。你為放棄這些，值得嗎？”

　“值得。”秦恪輕輕一笑，回向島嶼的方向，“因為是吾妻。”

　·

　李朝歌洗完服后，天已經暗了。回到屋子，等了許久，竟然不見秦恪蹤影。

　李朝歌奇怪，怎麼回事，他去哪兒了？

　外面已經大黑，李朝歌起拿起潛淵劍，打算出去找他。雖然知道天底下沒人能傷到秦恪，但這麼晚不回來，還是擔心。

　剛合上門，忽然到一陣寒氣涌。李朝歌怔住，慢慢回，看到院子中憑空出現一個人。

　他換了服，雖然還是白，但服上繡著淺金的嘉量、華表和星芒，站在夜中流溢彩，法威莊嚴。這顯然不會是凡間的布料，李朝歌放下劍，站直了，定定看著他。

　李朝歌以為自己已經完全了解秦恪，可是今日才知道，仙凡終究不同。秦恪給展示的，依然是他幻化凡人的模樣。如今墨發飛舞、積威深厚，冰冷華貴又高不可攀的人，才是真正的他。

　李朝歌問：“你去哪兒了？”

　的聲音清淡平靜，沒有任何質問，仿佛就是妻子詢問晚回家的丈夫。往常秦恪必然已經走過來，輕聲和解釋自己離開的原因，但是現在，他依然遠遠地看著，說：“本尊歷劫功，不日回歸天庭。念你我有凡塵之誼，特來辭行。”

　李朝歌聽到這里，心臟猛地痛。用力攥著手，反問：“歷劫？”

　“是。”秦恪站在庭院中，他的擺無風自，靈氣四溢，仙姿魄艷。他平靜地看著李朝歌，那雙眼眸如浩晴空，冰山長川，里面倒映著萬，卻又空無一：“本尊應到命盤浮，故到人間應劫，順便掩護同在凡間渡劫的貪狼星君。”

　“應劫……”李朝歌似乎笑了一聲，心里越痛，語氣中就越是嘲諷，“貪狼就是裴紀安？”

　“是。”

　“我之所以重生，也是因為裴紀安要歷劫？”

　“是。”

　“你和我經歷的那些事，說過的承諾，做出的犧牲，都是為了渡劫？”

　秦恪似乎極短地停頓了一下，不等李朝歌發現，就繼續面無表地頷首：“是。”

　李朝歌用力盯著秦恪，想從他臉上看出玩笑、勉強甚至欺騙。可是他什麼表都沒有，那雙眼睛冷而空，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佛，太上忘，慈悲又冷漠地俯視著人間螻蟻。現在，就是那個螻蟻。

　李朝歌凝視著他，一字一頓道：“秦恪，我不信。”

　最開始在見到他的時候，他高寡冷淡，不茍言笑，確實不像一個人。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他會低淺笑，會親吻縱，會為擋去頭頂的雪，也會暗地爭風吃醋。他不再完，但越來越像一個鮮活的人。這些，都是假的嗎？

　李朝歌眼中芒人，眼底噙著淚水。秦恪幾乎想轉過頭，可是他最終忍住了，依然直視著李朝歌眼睛，說：“不過虛妄，你就當做了一場夢，如今夢結束了，該醒了。”

　李朝歌依然不肯信：“既然是任務，那你為什麼要答應和我親，為什麼要拒絕和離，為什麼要救我？”

　“歷劫需要人間百味，酸甜苦辣，本尊生前未曾婚，于之一字缺乏驗，遇到與相關案件時無法斟奪，故下界悟。如今本尊心境已提升，功德圓滿，自可歸位。”秦恪袂拂，姿慢慢飄到上空，一派帶當風、寶相莊嚴，“你與本尊有恩，那些法，就當本尊贈你的機緣。”

　說完后，他就轉，向天邊飄去。李朝歌靜靜看著他飛遠，突然開口：“你就只當這是一場任務，從未認真過？”

　秦恪背影停住，片刻后，聲音冷冷清清傳來：“歷練而已，本尊從未當真。”

　“如果你沒有當真，為什麼不敢看我？”

　秦恪袖子里的手指已經攥得發白，他用力閉住眼，再睜開后，里面不余任何。秦恪緩慢轉過，李朝歌看著他的眼睛，終于崩潰。眼淚倏地落下，卻依然倔強地仰著頭，不肯出毫怯意：“我就說，我李朝歌何德何能，犯下殺母弒君之罪后，依然能洗牌重來。原來，并非我幸運，而是我妨礙到了天上的星君。前世是神仙歷劫，今生也是，我何其榮幸，神仙們歷劫，一個個都歷到我頭上！”

　“恨皆過眼云煙，心不，人不妄，不則不傷。”秦恪像一個點化世人的神仙般，聲音清緲，“放手吧，早日看開。”

　說完這句話，秦恪轉，再不制速度，飛快往九重天飛去。李朝歌一直忍耐地含著淚，忽然朝他追了兩步，高聲質問道：“你憑什麼肆意擺弄別人的命運？一個人有錯嗎？”

　秦恪的影已經沒云層，李朝歌頹然捂住臉，一陣陣頭暈眼花，仿佛打了一場仗，渾都力了。以為距離那麼遠，秦恪沒聽到。其實，秦恪聽到了。

　蕭陵已站在云層上等他，瞧見他過來，問：“道完別了？”

　秦恪隨意點了下頭，平靜說：“走吧。”

　蕭陵見他還是執意，長長嘆氣：“恨嗔癡，皆是孽債。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執著的。”

　秦恪沒什麼可和蕭陵說的，他必然不會懂。秦恪不由想起之前，他審判牡丹時，牡丹也曾絕地沖他大喊：“我只是一個人而已，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原來，早在那時，一切就注定了。他不想像牡丹所詛咒的一樣，終生而不得，一遍遍看所之人回之苦，他寧愿那個人是他自己。

　希這一次是真的斬斷了李朝歌塵緣，如果早日飛升，或許，秦恪還能在行刑前最后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