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雄哲也的話是真誠的。自己服務的公司像一堆垃圾一樣，被踢來踢去，最終落到了曾經的死敵手裡，自己非但沒有丟掉工作，還能夠被委以重任，從前的所有待遇概不改變，這在經濟日漸蕭條的日本，可以算是萬幸的事了。田雄哲也知道，自己未來還能不能保持住這份工作，取決於自己能否讓新的僱主滿意。百萬噸級對苯二甲酸套裝置，以池谷製作所擁有的技積累來說，並不是什麼無法攻克的技難關，只是在池谷製作所併三立之後，一些老工程師被辭退了，現在田雄哲也掌握的人手略有一些不足。

林丹燕似乎是看出了田雄哲也的想法，用手指了指自己後，那裡跟著七八名年輕的中國人，看上去充滿了朝氣。林丹燕說：「田雄先生，我們了解到池谷研究院的人員配備不足，決定從中國派遣200名工程師來加你的研究團隊。他們都是名校畢業，最低學歷也是碩士，至有兩年以上從事化工設備研製的經驗。請你妥善地安排他們的工作，並拜託你和池谷研究院的其他老工程師對他們進行悉心的指導。」

「請田雄老師指導！」

那七八位年輕人同時向田雄哲也彎腰致意，他們有的是說英語，還有幾位說的是日語，從他們的外語發音來看，顯然都是接過良好教育的。田雄哲也連忙還禮，同時在心裡默默地想著：這才是中國人的真實目的。

中國人收購池谷研究院，看中的並不僅僅是池谷所擁有的專利技，還包括藏在田雄哲也等人腦子裡的經驗。中國人留下田雄哲也和其他老工程師，主要目的並不是需要他們去設計什麼對苯二甲酸裝置，而是要讓他們在設計這套裝置的過程中，把他們的經驗傳授給從中國來的研究人員。

換句話說，中國人想從池谷研究院獲得的不僅僅是魚，而且還有捕魚的經驗。等到這些年輕人學會了他們的經驗，他們這些老人的價值也就被榨乾了，屆時研究院將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不過，那畢竟是幾年後的事了。再過幾年，田雄哲也也到了退休的年齡，他麾下的那些老工程師，有些將已經退休，有些雖然年齡不到，但也幹不了幾年，相信中國人也不至於連這幾年的時間都不留給他們吧？

這樣想來，自己這一代人的晚年生活，倒是不用擔心了。但是，把技傳授給中國人之後，日本自己的年輕人怎麼辦呢？

日本自己的年輕人？田雄哲也向站在不遠的自己的同事們看去，目之滿是白髮，哪裡有什麼年輕人。研究院倒也不是沒有招聘過年輕人，但他們往往工作了一兩年之後就離開了，有的去了公司的財務部門或者營銷部門，有的則離開公司，去了什麼金融企業。

田雄哲也曾經帶過一位非常有潛力的徒弟，這位年輕人用手畫出來的流程圖簡直比製圖畫出來的還要漂亮。田雄哲也一心認為這位徒弟未來可以繼承他的缽，他也的確是傾盡了全力去指導這位徒弟。可最終，這位徒弟卻轉行去了漫畫行業，他那繪圖天賦在漫畫界也是出類拔萃的，他因此而迅速為全日本最知名的漫畫家之一。

田雄哲也曾經試圖勸說徒弟改邪歸正，回到化工設備設計行業里來。但徒弟告訴他，自己現在一年的收相當于田雄哲也的十幾倍，而且不論走到哪裡，都有無數在圍繞著他，他有什麼理由回來做苦行僧呢？

也罷，既然自己的畢生所學不能傳給日本的年輕人，那麼，能夠傳給中國的年輕人，也不算浪費吧。

想到這裡，田雄哲也也就放下了心結，他向林丹燕微微鞠躬，說道：「林士，以後……請多關照。」

田悠適時地湊上前來，說道：「各位，快到中午了，我讓助手訂了便當，大家就在這裡簡單地用一頓午餐吧。」

話音未落，就見一位穿著短袖和服的日本中年婦推著一輛裝了一個保溫箱的小車走了進來。向在場的所有人一一鞠躬，然後打開保溫箱，取出一盒一盒的便當，低著頭送到每一個人的手裡。當送到林丹燕面前時，林丹燕禮節地說了一句「謝謝」，說完才發現自己用的是中文，正改口換英語，卻見那日本婦抬起了頭，與林丹燕四目相對的瞬間，兩個人都下意識地「呀」了一聲，那日本婦手裡拿著的便當盒差點就掉到地上去了。

「倩霽，怎麼會是你！」

林丹燕口而出，這一句，讓所有人的目都投了過來。

那送便當的日本婦，可不就是當年隨石化院的考察團赴日學習技時滯留不歸的楊倩霽嗎？離團隊，並迅速地嫁給了一位日本人，還把名字改了酒井倩霽。為了這件事，石化院當時的領導也挨了一個紀律分。

出國不歸的事，在90年代並不罕見。單位對於這種事自然是深惡痛絕的，部通報里也屢屢要求大家以此為戒，還上綱上線說什麼政治覺悟不強、民族意識淡薄之類。但許多人對於這些出國不歸的同事都是持艷羨態度的，只是礙於自己膽量不足，或者沒有機會，從而無法模仿。

在當年的人看來，能夠留在國外，幾乎就是一步登天了，能夠離貧困的生活，西方世界的富貴。楊倩霽逃日之後，有幾年不敢回國，後來見政策比較寬鬆，才時不時地回國一趟，既為了看自己的親人，也為了在昔日的朋友和同事面前顯擺一下自己優越的生活狀況。

不過，楊倩霽的得意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90年代以後的日本經濟幾乎是於停滯狀態的，而中國的經濟卻是一日千里。楊倩霽每一次回國，都會發現國的況與上一次相比有了明顯的變化，國同事的收不斷提高，有了大房子，買了私家車，舉家出國旅遊也不算什麼新鮮事了，隨便吃頓飯也捨得拍出七八張大鈔。

楊倩霽最後一次回國，是田悠的指派，去探聽國在煤化工技方面的技進展。那一次，專門邀了從前的閨林丹燕一起吃飯閑聊，旁敲側擊地打聽自己想知道的消息。而林丹燕卻也正好接了馮嘯辰的指示，讓向楊倩霽一些假消息，用以迷田悠。

那一次的報刺探，楊倩霽並不功。但更讓覺得窩心的，是在與林丹燕見面的過程中，看到了閨富裕的生活狀態，這讓覺到了失落。

在那之後，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這其中固然有經濟上的考慮，畢竟回一趟國也是需要花費不錢的，但更重要的原因，則是不想去看中國的現狀，這種現狀讓覺得心痛難耐。

可誰曾想，在這樣一個不經意的時刻，卻見到了林丹燕。此時的林丹燕，穿著職業裝，一副白領、骨幹、英的模樣，而且從田悠和田雄哲也對的態度來看，應當是這個場景中的主角，集萬千榮耀於一。而反觀楊倩霽，穿的是日本餐飲行業服務員的服裝，低眉順眼，像是任憑誰都能夠踩上一腳的樣子。

「丹燕，怎麼會是你啊，你這是……」楊倩霽強出一個微笑，對林丹燕問道。

林丹燕說：「我們兼并了池谷製作所，我被院里委任到池谷研究院來臨時負責，唉，其實也就是退休之前給我一個待遇罷了。對了，倩霽，你怎麼……」

說到這裡，停下來了，不知道如何往下說才好。

楊倩霽尷尬地說：「這兩年，日本經濟不太景氣，我先生的公司裁員，……然後我們就開了一個小飯館，呃，今天負責送便當的服務員有事沒來，我就臨時頂替一下……」

說這話的時候，擔心地看了看田悠和田雄哲也，生怕他們揭穿的謊言。因為和丈夫開的小飯館，並不存在什麼送便當的服務員，這種事都是這個老闆娘親自做的。

「這樣啊……」林丹燕愣了一下，然後笑道：「這樣好的，自己創業，說不定過幾年就大老闆了呢。」

「呃呃，是啊是啊，我也是這樣想的……」楊倩霽明知閨是在打圓場，也只能這樣回應了。林丹燕畢竟沒有當面打臉，這已經足以讓楊倩霽念閨的厚道了。

閨……，以後我們還能是閨嗎？楊倩霽在心裡悲哀地想到。

兩個人顯然是沒法再聊下去的，楊倩霽把便當送完，找了個理由便落荒而逃了。與林丹燕同來的一個年輕人上前來小聲問道：「林總，剛才這位……歐桑，是咱們中國人？」

「怎麼說話的！」林丹燕假意地瞪了那年輕人一眼，然後轉頭向田雄哲也說：「田雄先生，剛才這位酒井士，跟咱們研究院很悉嗎？」

田雄哲也說：「是的，也曾經在我們研究院工作過一段時間，後來因為公司裁員而離開了。現在和的丈夫在研究院旁邊開了一家小餐館，便當的味道倒是不錯的，我們偶爾會訂他們的便當。」

「原來是這樣。」林丹燕點點頭，然後鄭重地說：「這位酒井士，是我過去的同事。如果可能的話，還請田雄先生和其他各位同事多多關照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