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大雨如注,殿鑼鼓齊鳴,熱熱鬧鬧的,臺上青的戲子還在唱:“這負心人也,兀那薄,將山盟海誓都拋作煙消云散,直哄得我梅娘心凄凄惶惶無歸去……”
哭腔哽咽,令人心憐,整個大殿的人都在靜靜地看著這出戲,不時有人將異樣的目投向陸青璋,頭接耳,竊竊私語。
陸青璋的腦子渾渾噩噩,僵坐在席間,他的臉十分難看,雖作從容之態,但總有那麼零星幾個字眼鉆他的耳中:“陸大……真的是他?”
“肯定……你看他的表……”
“真是知人知面不……”
那些晦的打量,異樣的目令陸青璋如坐針氈,他縱橫場數十年,至二品,已是位極人臣,自然十分惜名聲,想不到年過不了,還要當眾丟這樣的臉,這還是在太后的千秋宴上,百都在看著,用不了多久,整個京師都會知道這件丑事!
陸青璋如芒在背,他恨不能當即站起來,大喊一聲,喝止臺上那一出戲,戲中人與他同名同姓,還將當年那些事都演了出來,這明顯是沖著他來的,究竟是誰,究竟是誰敢這樣針對他?
陸青璋氣得手都有些發抖,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抬起頭往天子座的方向看去,正好對上一雙盈盈含笑的目,那五,那眉眼,都漸漸與記憶中的另一個人重合……
陸青璋倏然瞠大雙目,恰逢臺上一道厲聲喝罵:“人道今世里的夫妻夙世的緣,陸青璋,陸青璋呵!似你這薄寡義,負盡深恩,怎配做那父母,我蓉娘今日親上堂前,算盡機關,若不殺你命,如何對得起這湛湛青天!”
話音剛落,殿外轟然一聲雷鳴電閃,臺上倏忽一劍急出,劍雪亮如白虹,驚心魄,眾人俱是驚呼出聲,甚至有人嚇得手里的筷箸都落了地。
臺上那“陸青璋”被一劍刺中心口,渾僵立,大一聲,仰面倒地,死了。
殿忽然安靜下來,就連戲臺上的鑼鼓聲音都沒了,空氣靜如死寂,片刻之后,梆子聲音一下一下響起,清脆無比,猶如雨點,一聲比一聲急促,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豎起耳朵,等著看后面的戲。
可臺上的戲子們都沒有,們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靜靜地立在那里,像是等候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一點哽咽的哭聲響起,竟是從酒席間傳來的,眾人皆循聲去,卻見那禮部尚書陸青璋陸大人,正在不斷地拭淚,他的表很是古怪,不像是真實地哭,更像是驚詫于自己為什麼哭,以至于面部都開始扭曲起來,察覺到許多人在看他,陸青璋既且憤,扯了袖子將臉遮住了。
隨著那梆子的節奏,他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甚至蓋過了殿外的暴雨聲,最后變為嚎啕大哭,伏倒在桌案上,以袖掩面,失聲痛哭。
霎時間鑼鼓齊鳴,臺上的戲子們終于了,蓉娘擲劍于地,長嘆一聲唱道:“原來拜月亭中敬過天地,怎不算是夫妻?世間從來如此,分明是男兒薄幸,卻我子背負罵名,你非親手殺,卻也害了的命,罷,罷,罷!”
唱完這句,便飄然而去,鑼鼓齊歇,再次安靜下來,殿只能聽見男人的哭聲,止也止不住,所有人都將異樣的目投向陸青璋,倘若之前只是猜測,那麼眼下他的反應則是坐實了,這出戲唱得都是真的。
一時間,到都是竊竊私語,員們頭接耳,議論紛紛。
花嫵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伏案痛哭的男人,笑靨如花,杏眸盈盈,對周璟道:“皇上,今兒這出戲唱得怎麼樣?不彩?”
周璟知的脾,一個不留神就能作出點什麼事來,不過從前都是小打小鬧,他沒想到花嫵會這般大膽,甚至敢攪了太后的千秋宴。
他問花嫵道:“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
聞言,花嫵輕笑起來,手拉住他的袖,微微傾,喝了酒,如玉的臉頰上泛著淺淺的,如春日桃花,連眼角都浮現幾許緋,殷紅的瓣張合,小小聲道:“那就要看皇上疼不疼臣妾了。”
仗著有桌案的遮擋,的手指竟然趁機天子的袖中,如靈巧的游魚一般,指尖纖細,泛著微涼,掌心卻是滾燙的,著周璟的手腕。
底下是他的臣子們,他們只需要稍微抬頭,就能看見貴妃正眉眼含笑地與帝王說話,在無人能看見的桌案下方,是大膽的引|。
周璟俊的眉眼微垂,目落在子著緋的眼角,寬大的袍袖中,纖細的指尖輕輕勾過掌心,帶來一陣微微麻的意,周璟的結微,在發覺那只手還不打算消停的時候,反手抓住,聲音略低地告誡道:“不要放肆。”
花嫵也不掙,反而輕輕笑了起來:“皇上不喜歡臣妾放肆?”
周璟只是看著,沒有說話,卻也沒有松開手,他掃了桌上的酒壺一眼,覺得花嫵是有些醉了,再放任下去,說不準還會出什麼事。
眼下這場被攪和的壽宴也需要收尾,太后坐在一旁,從方才開始就沉了臉,一言不發,顯然是在等周璟表態。
臺上的戲散了場,臺下的戲還在繼續,陸青璋趴在案上以袖遮面,哭了半天,后來沒靜了,左右有人低聲道:“陸大人怎麼不了?”
“陸大人哭得這樣傷心,莫不是出事了?”
便有人大著膽子去推他,小聲喚道:“陸大人,陸大人?您怎麼樣?”
陸青璋依舊一不,那人定睛一看,驚道:“陸大人昏過去了。”
座上的花嫵聽見了,微微挑起眉,他這時候倒是要臉了,還知道裝昏呢。
太后顯然已經是不悅到了極點,好好一場壽宴被弄了這副模樣,能忍到如今,已是用盡了全部的耐力,面沉似水地問道:“陸尚書這是怎麼了?”
花嫵輕笑:“想是哭得太賣力,厥過去了。”
周璟一的手腕,警告般地看了一眼,招來劉福滿,道:“去看看陸尚書,是不是喝醉酒了?”
劉福滿頓時會意,連忙小步走到陸青璋跟前,彎著子喚道:“陸大人,陸大人?”
陸青璋還是一不,劉福滿哎喲一聲:“怎麼醉這樣了?快來人,把陸大人扶出去醒醒酒。”
幾個侍七手八腳地扶起陸青璋,往殿門口走去,經了這麼一樁糟心事,太后是一點過壽的心思都沒有了,站起了,對周璟道:“哀家覺得子有些不適,就先回宮了,皇上和諸位大人隨意。”
說完,便由宮人們簇擁著離開了保和殿。
這場鬧劇終于是落了幕,陸青璋被扶出去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想是也沒臉面對同僚了,對于這個結果,花嫵其實并不算很滿意,但知道什麼見好就收,攪和了太后的壽宴,太后沒有當場問責,已經是十分給面子了。
花嫵慢慢地喝完最后一盞酒,周璟見眼角暈紅,宛如涂脂,便手將酒壺拿開,道:“夠了,回宮。”
花嫵抓了個空,一手支著頭,輕笑起來,懶懶反問道:“回哪兒去?臣妾不走。”
說不走的時候,略略揚起巧的下,神里著十足的驕縱,杏眸微瞇,顯是有了醉意,周璟覺得再繼續呆下去,恐怕又要鬧出什麼幺蛾子來。
于是他抓住花嫵的手腕,站起來,對底下的群臣道:“朕有些不勝酒力,先一步離席,請諸位大人繼續,盡興而歸。”
眾臣連忙起恭送,周璟就這麼牽著花嫵的手,把人帶走了,才出保和殿,龍輦早已等候許久了,周璟把花嫵往里面一塞,吩咐道:“回宮。”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抹斜余暉自云層間落下來,金燦燦的,有些晃眼睛,花嫵趴在窗口,手遮了遮,瞇起眼看遠的宮殿金頂,層層疊疊,巍峨如山。
周璟看著鬢邊的金釵步搖,玉墜晃,忽然問道:“你給陸青璋吃了什麼東西,令他失態痛哭?”
花嫵一手支著頭,輕笑起來,道:“皇上真是慧眼如炬,一針見。”
轉頭看過來,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一味藥罷了,要的就是他這一哭,今日這出戲才完,但是臣妾又怕他哭不出來,只好幫他一把了,只可惜這藥沒毒,害不了他的命。”
說著,花嫵面上流出幾分憾來,像是真的覺得十分可惜。
周璟又道:“戲里的章青原來不章青,就陸青璋,你之前向朕討要恩典,說想要這一出戲聞名天下,流傳后世,就是為了今日的報復嗎?”
花嫵撲哧笑起來,一手托著腮,側過頭,鬢邊的步搖玉墜輕巧晃,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笑著問:“皇上有沒有討厭的人?”
周璟想了想,道:“曾經有過。”
“曾經,”花嫵念著這兩個字,好奇問道:“皇上報復過他嗎?”
周璟道:“報復過。”
“怎麼報復的?”
周璟坦言道:“和他打了一架,打掉了他的門牙。”
“皇上真是年輕狂,”花嫵笑瞇瞇地道:“倘若皇上現在有討厭的人,又當如何報復呢?”
周璟聽了,道:“朕不需要報復。”
他的語氣平淡,卻著一種傲然,花嫵贊同頷首,微笑著道:“皇上是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漂櫓,天下人皆惡皇上之惡,怒皇上之怒,但是臣妾區區一介流,要報復一個人,就只能用這種不流的法子,臣妾不能如蓉娘一般用劍殺他,便借天下人的舌殺他,古有陳世,今有陸青璋,往后百年千年,他永世不得翻。”
說到最后一句,仍舊是笑著的,只是那雙眸子里著寒意,猶如薄薄的冰,既冷又利,周璟第一次意識到,花嫵那看似弱的軀里,藏著一顆堅韌的心,心積慮,步步為營。
他的腦子里忽然浮現一句話,妍皮不裹癡骨。
正在這時,花嫵忽然道:“停下。”
帝王儀駕立即停下來,花嫵倚在窗邊,向外看去,只見宮道旁伏跪著一個人,他著朱服,因才下過暴雨的緣故,宮道上是積水,他就跪在那積水中,袍都了,看起來分外狼狽,好像一條落水狗。
花嫵盈盈一笑,就喜歡痛打落水狗,語氣輕飄飄地道:“陸大人,酒醒了呀?”
那人正是陸青璋,他好不容易借著醉酒了,原想悄沒聲息地出宮回家,卻不想這般倒霉,半路上又遇著這煞神了。
陸青璋如今聽見的聲音就十分頭疼,更不敢抬頭,只是道:“微臣參見貴妃娘娘。”
花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笑問道:“大人,今日那出戲是本宮親自寫的本子,皇上都夸好看,大人覺得呢?”
陸青璋埋低了頭,按在積水中的雙手用力,手背上青筋現,他語氣艱難道:“微臣覺得……娘娘寫得很好。”
花嫵興致地追問:“有多好?”
陸青璋頓了許久,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憋:“彩跌宕,字字珠璣,乃是上乘佳作。”
花嫵掌,欣然道:“大人不愧是先帝欽點的探花郎,果然很會夸人,真是本宮的知音啊!”
聽著這充滿諷刺意味的話,陸青璋堪堪用盡了全的力氣,才克制住了吐的沖,沉默不語。
花嫵收了笑意,道:“陸大人既然喜歡本宮這出戲,不如就多看幾次吧,本宮會派人去貴府上,每日演一回,大人可千萬要仔細欣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