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公府上開始籌備, 全是照著梅芬當初的排場,因著又是太后保的,還要多增加幾項以示尊重, 因此辦起來, 手筆著實大得很。
梅芬跳出了三界外, 倒很愿意替云畔張羅,給選首飾、選裳、選陪嫁的使婆子,甚至連胭脂和眉黛用哪家鋪子的, 都要嚴格地把關。
云畔坐在桌前, 拿襻膊把袖子綁起來, 歪著頭仔細雕琢的核桃屋子,待閑下來時看梅芬一眼, 正在幾塊青雀頭黛間挑選, 便笑道:“阿姐又不上外頭去, 知道哪里產的螺黛更好?”
梅芬說當然,“雖然不出門,好東西用得卻不,哪種暈水好上,一看就知道。”言罷見拿細細的料刀勾勒古琴, 又拿金線繃起琴弦, 蹙眉道, “敷衍敷衍們就行了, 你怎麼當真呢!夜里還挑燈趕工,小心弄壞了眼睛,將來看不得書。”
云畔笑道:“既然答應了人家, 就得盡心做, 才好意思送到人家手上。否則左手收了, 右手扔了,人家白承一回,那多不好意思。”
的想法就和梅芬不一樣,要是換了梅芬,大概覺得自己送出去的東西被人丟了,會掃臉得再也見不得人了,哪里還顧得上人家承不承。
梅芬挨過去,在云畔邊上坐下,百無聊賴地撥弄那些打理好的核桃殼,“一二三四五……再做五個就完了嗎?”
云畔嗯了聲,“每一個都得做得不一樣,將來們換著賞玩,才覺得時時新鮮,才知道我是花了心思的,不是隨意充數。”
梅芬長吁了口氣,“所以我不愿意出去結那些人,禮數太多,顧都顧不過來。”頓了頓又思量,“上回姨丈和柳氏被阿娘趕了出去,不知婚宴上會不會生事端。”
云畔把一個開了窗戶的核桃合起來,這個做得和尋常的不一樣,拿金搭袢扣好,檎丹取小錦盒來,仔細把核桃放進去,復又吩咐:“送到魏國公府上,請門房轉郡主。”
魏國公有個妹妹李惠存,今年十五歲,封了開郡主,上回宰相府家宴正好不在上京,據說是往舅舅家去了。這滿上京的貴幾乎人手一個做的乾坤核桃,若是了小姑子的,未免人生閑氣,哪怕是不這種小玩意兒,到手后擱置了,也比沒有收到人心里痛快。
至于爹爹和柳氏那頭,云畔倒并不憂心,“他們要顧一顧面,不會做出太出格的事來,畢竟家里還有三個要謀劃將來。”
梅芬撐著下嘆氣,“世上為什麼總有那等興風作浪的小人,偏又拿他們沒辦法。”
云畔笑了笑,“過陣子再說吧,等親事辦妥了,我自有辦法整頓那個家。”
還未出閣的姑娘,有些事做不得,正因為自己心里有一份執念,才覺得嫁了人也不是什麼壞事,已為人婦比起待字閨中,辦起事來要方便得多。
梅芬自己膽小得很,卻喜歡聽那些大快人心的事,一徑追問著:“你有什麼法子,先告訴我吧!”
云畔手里轉著鑷子,含笑低下頭去,把一只做好的香爐放在核桃的小桌上,敷衍著:“我暫且沒想到呢,等往后想好了,頭一個告訴阿姐聽。”
***
那廂的柳氏耳子發燙,一只手了再三,坐在圈椅里魂不守舍。
想起前幾天的境遇,心里就恨得滾燙。登門上戶見了那個明月,險些被打出來。本以為公侯府邸的當家主母,又是君的姐姐,一個門頭里出不了子差別那麼大的姐妹,豈知并不是。
那個明月,簡直是個潑辣的悍婦,難怪傳聞舒國公府家風嚴謹,原來就是這麼管教出來的。不要捆人,又不是向家的人,著來教訓!怪自己糊涂,送上門去人辱,要是自己腦子轉個彎,也不至于弄得那麼狼狽。
至于江珩呢,吃了這樣不好聲張的虧,實在無可奈何。論爵,自己沒有向君劼高,論權勢,自己是個七等爵位,不像向君劼早年帶過兵,滿上京隨意一個得出名字的武,或多或都和他有點。文的不行,武的也來不了,還有什麼辦法?縱是人欺負,也沒有能夠討回公道的途徑。
所以一個在臥房里惱恨,一個在書房里發愁,還是雪畔一語驚醒夢中人:“和他們啰嗦什麼,舒國公府等著長姐給他們錦上添花,魏國公未必愿意錯認了岳丈。要是鬧起來,人家是有頭有臉的公爵,堯舜之道,孝悌而已,娶了個不認親爹的夫人,魏國公的名聲也好不到哪里去。”
柳氏聽完,心里忽然有了主張,起讓使準備了香飲子,順著木廊往東,一路進了江珩的書房。
江珩正看書,其實心煩意,哪里看得進去。聽見腳步聲微微掀了掀眼皮,原是沖門坐著,這下轉過了半邊子,單是這一個作,就知道他對柳氏不無怨恨。
柳氏哪能不清楚他的心思,卻也只能著頭皮上前,聲道:“郎主,天氣燥熱,我命人煮了水,給郎主清清火。”
江珩沒有說話,又轉開一點子,將手里的書卷湊到了天下。
柳氏沒法子了,愁著眉道:“我知道郎主還在怪我,是我欠妥,自告勇上舒國公府去霉頭,連累郎主臉上無,可我也是為了郎主啊。誰能料到舒國公夫人這麼蠻橫,我禮也賠了,頭也磕了,偏不讓咱們帶回小娘子,連面都不許見一見。我看不回幽州,未必是娘子的意思,是舒國公夫人有意從中作梗。”
說了這麼多,江珩老僧定般,都沒一下。柳氏看得無趣,著茶盞道:“郎主不用和我置氣,倒是想一想怎麼和娘子說上話吧,到底父之是割不斷的,可那舒國公府又像個鐵桶似的攻不進去……”一面將茶盞放在他面前,試探道,“咱們的所求,不就是讓魏國公認咱們這門親麼,依我說何不直去找魏國公,把該說的話都說了。若是他也如他們一個想法,咱們便死了這條心,譬如沒生小娘子,也就是了。”
這卻又是一樁把人架在火上的買賣,舒國公府這頭走不通,和魏國公攤牌就有用嗎?
江珩向投去懷疑的目,“魏國公是辦大事的人,又是息州又是侍衛司的,不知能不能聽我說這些家務事。”
柳氏道:“怎麼不能?咱們小娘子是太后保的,開國侯府有名有姓,哪點不如人?咱們何必繞開了正主,反倒去敲舒國公府那面破鼓!”
這麼一想也是,同朝為這些年,魏國公一向是個溫文有禮的端方君子。雖說早前自己從沒有奢過能和他攀上什麼親,但如今這門親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也沒有什麼可畏的。
那點希冀的,重新在江珩眉間點亮起來,柳氏看他很有為之一搏的決心,暗里松了口氣。
不管怎麼樣,先穩住云畔,面上冰釋前嫌,往后就能常來常往。那位魏國公上回來幽州賑災,柳氏出門時曾遠遠見過,真是龍章姿,生得堂堂好相貌。云畔那丫頭未必是個福厚的,人一輩子的坎坷病痛多了,興許哪天像母親似的一命嗚呼了,白放著現的好親,讓雨畔或者雪畔乘一乘東風,到時候自己掌了開國侯府,嫡親的兒了公爵夫人,那自己上這賣酒的招牌,世上還有幾個人敢提起!
所以就得慫恿江珩去,這也是最后的一條路了,若果然不,只好自謀前程。
江珩也開始盤算,“前幾日魏國公一直不在上京,聽說這兩日回來,我也想瞧一瞧,他對我這岳丈究竟是什麼意思。眼下這事不解決,將來真等他們完了婚,我在朝中境豈不尷尬?好歹要他一個大禮,也好讓人知道,我才是他李臣簡正頭的岳丈。”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這麼辦,于是提前收拾起來,趁著太斜照避開大日頭,騎馬趕回了上京。
如今年月不實行宵了,上京的夜市也皎皎如白晝一樣,等進了城門,撲面就是一陣酒氣和胭脂相調的香氣。街市兩旁的酒樓連綿掛著燈籠,河岸兩旁每二十步一盞華燈,竹聲、歌聲,并男談笑的聲音混雜著灌進耳朵里,這炎熱的夏夜就像紅泥火爐上烘烤的各香料,拼湊出上京的一等繁華和格調。
街上是不能騎馬前行的,江珩便牽著馬韁,帶著隨行的小廝,在熙攘的人群里穿行。
將近子夜了,筵宴上也有借故出來的賓客。走了一程,忽然聽見有人了聲“江侯”,江珩回首,是陳國公并幾位朝中同僚從梁宅園子里出來。陳國公三十上下年紀,已經蓄起了胡子,同樣的皇親貴胄,武將卻不乏斯文的做派,見了江珩拱拱手,“江侯風塵仆仆,這是才京嗎?”
江珩故作坦然地回了一禮,笑道:“這樣大熱的天,白日趕路實在不住,還是踏著夜回來涼爽些。”復看了那輝煌的酒樓一眼,“列位今夜赴誰的約啊,這麼早就散了?”
陳國公道:“起筵的人江侯也認識,正是江侯貴婿。”說著一笑,“忌浮今日剛從息州回上京,設宴大家聚一聚。我明日一早還要練兵,所以先走一步……誒,江侯趕了半夜的路,何不進去歇歇腳?”
江珩聽是魏國公起的筵,倒有進去會一會面的意思。尤其是酒桌上,花紅柳綠地人也溫存,好說話。只是顧忌向君劼在場,相顧難免會尷尬,便有些遲疑地問:“我正好有事要與舒國公商議,不知他人可在呀?”
陳國公說不在,“今日是侍衛司和殿前司的聚會,只邀了兩司的人,并沒有下帖請舒國公。”其實其中陳國公是知道的,不過為了顧全江珩的面子,不好多說什麼,于是踅比手,親自將人領進了雅閣。
江珩來得突然,眾人不知,進門便見席間坐著一位打扮時的行首,正替將領們倒酒勸飲。
魏國公一手搭著憑幾,一手著羊脂玉杯,閣子四角燃了方燈,照亮他略顯慵懶的眉眼,眼梢一點清雅勝殊冠絕,正松散地和邊同僚說話。
陳國公笑著招呼了聲,“忌浮,瞧瞧是誰來了。”說著引了引江珩,“我出門正巧遇上江侯,江侯趕夜路,才進城,想是人也乏累了,因此請他進閣同飲一杯。”
魏國公是守禮的人,忙起作了一揖,“不知江侯來了,未及遠迎。”向門上酒博士抬抬手指,立刻便有人取了涼墊過來放下,他牽袖向江珩一比,“江侯請坐。”
在場的員們雖然不在一任職,但大多是相的,大家熱熱鬧鬧見禮,幽州防使趙重醞是魏國公好友,打趣道:“先前還說點幾位角來對詩呢,忌浮偏說不要,問他為什麼,他說他要親了,可要笑死我們了。這會兒想想,好在沒有傳人來,否則被江侯拿個正著,豈不尷尬?”
大家又是哄哄一頓嘲笑,如今的年月,哪有守如玉的男子,大家上不說,眉眼司打得熱鬧,暗道江侯自己還有一名寵妾呢,就算要來拿婿的,自己不□□上妾代君之職,還有什麼面管教婿。
江珩勉強和他們虛與委蛇了一番,反正他志只在魏國公一人。翁婿兩個臨近坐著,魏國公對他還是很尊重的,親自替他滿酒,又閑聊了幾句幽州眼下的重建,酒過三巡后江珩終于找準機會一嘆:“不瞞你說,我已經多日沒見到巳巳了。”
關于這個問題,準婿也不好隨意,魏國公沉了下道:“那日我去舒國公府上拜會,見過小娘子,舒國公夫人將小娘子照應得很好,江侯可以放心。”
這哪是照顧得好不好的問題,是即將大婚,卻不認祖歸宗的問題。
江珩緘默下來,又不便將那天在向家遭的冷遇和盤托出,只得迂回道:“舒國公夫人自然是疼巳巳的,但如今你們要大婚,家下的婚宴總要辦起來。巳巳人在舒國公府上,我這頭卻難料理了,原想接回巳巳,可因上次的誤會,舒國公夫人對我頗多抱怨,也不我見一見巳巳……父兩個就算有不快,說開了便過去了,總不能弄得老死不相往來,人說起來也不好聽啊。”
魏國公低垂著眼眸不做表態,待了半晌方和聲道:“江侯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這件事并不由我做主,一切還得問過小娘子。我是大男人,外頭四闖,在深閨里,我想見一面也不容易。”頓了頓道,“這樣吧,請江侯稍待兩日,等我找個機會問過小娘子,再給江侯答復。”
好在、好在……好在這婿識禮,不像婦人似的眉胡子一把抓。江珩心里總算有了指,男人畢竟要在場上行走的,為了往后相自在,魏國公也會設法解決這個難題。
“如此,一切就托付國公了。”言之鑿鑿,仿佛朝中公務接。
魏國公道好,如常替他斟酒,和同僚們周旋。
江珩看在眼里,對這佳婿是極為滿意的,心說男人還是應當和男人打道,上回去舒國公府上向明夫人陳,實在是最傻的決定了。幸虧煙橋機靈,想起直接找魏國公,他們小夫妻間商議,不比和明月那個悍婦周旋強百倍嗎。
一場筵宴到了丑時前后,就已經酒意闌珊了,又聽行首擊著紅牙板唱了一曲《墻外花》,什麼“春晝風凋海棠花,飄墻過院落鄰家”,似乎也有三分意境,唱出了江珩心的一點凄涼。
街上遠近的燈火,漸漸變得葳蕤了,一行人裹著酒氣從門廊上出來,外面候著的小廝忙上前替魏國公披上了氅,小聲道:“夜深了,公子別著涼。”
魏國公如今雖已經領了爵位,早前的梁王府也改了國公府,但因上頭還是祖母及母親掌家,伺候起居的人依舊稱他為“公子”。朗朗月下,那公子也確實如他上的蘭桂香氣一樣,很有亭亭凈植的清朗,謙恭地先送走了江珩,方回登上自己的馬車。
馬蹄叩擊著香糕磚鋪就的道路,一盞白紗燈籠挑在車轅前,微微晃著。
扶與行走的小廝聽見車人輕輕咳嗽了兩聲,忙問:“公子可要喝些熱水?”
車人說不必,略過了會兒,挑起窗上簾子了聲辟邪,“明日替我送一封拜帖到舒國公府上,就說我午后登門拜會云娘子,問娘子是否方便。”
辟邪應了聲是,又好奇地打探,“公子當真覺得,舒國公夫人會答應讓云娘子回開國侯府?”
車里人淡淡道:“江侯既然找到門上,我不好推諉,等問過了的意思,若是不愿意回去,再想個兩全的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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