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珠笑道:“當然,飼鷹人都的鷹。”
“你為何喜歡鷹?”
蕭衡踟躕問道。
塔珠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經他一問,才想了一會兒,答道:“鷹聰明,目力極好,并且……”不莞爾,“鷹忠貞不二。”
蕭衡頷首笑道:“原是如此”
*
西苑中的佛堂修了好幾年,原本冷冷清清的西苑驟然熱鬧了些,人來人往。
永佑七年,西苑里的談源堂終于建。
夏過后,蕭虢再次率兵北征丹韃。
此一回戰況持久,及至冬,勝負依舊未分。
十一月的時候,蕭衍卻忽然在宮里病倒了,病得很重。
塔珠不能日日夜夜地守在蒹葭殿中,心急如焚。
日日去求高皇后,高皇后卻說,太醫院已盡了全力,仍是束手無策,只待天命。
苦苦捱到了年末,終于等到了蕭虢歸京的消息。
蕭虢回宮當日,漫天下著鵝大雪,一聽說此消息,便往太極殿發足狂奔。
太極殿的宮人卻將攔在殿外:“陛下這幾日,誰也不見。”
塔珠在殿外大聲喚道:“蕭虎,你出來,衍兒就要死了,你都不管麼!”
可惜,太極殿的大門依舊閉,紋不。
塔珠猶不敢信,往前而行,卻被兩個侍衛以刀戟攔住,拉扯之間,摔倒在了雪地之上,明明一點也沒摔疼,可忽然就哭了,一邊哭一邊道:“蕭虎,你出來!你出來!”
太極殿的朱漆紅門緩緩拉開,塔珠眼中一亮,只見高皇后裹著白裘緩步而出,憐憫地俯視雪地里的,口中說道:“塔珠,回去罷,陛下不會見你。”
刺骨的寒風雪沫自四面八方吹來,塔珠茫然無措:“為何?”
高皇后輕搖其首,徐徐說道:“衍兒藥石無醫,陛下與本宮皆痛心疾首。”
定定地凝視著失魂落魄的塔珠,眼中寒乍現:“此一回北征,陛下擒獲哈代,囚于漠南大營,乃是軍國大事,亦非小兒長可左右的,你回去罷。”
塔珠心中宛如又挨了一記重拳,先前本不知哈代此事。
雪上復又加霜,的一顆心仿佛四分五裂開來,臉驟然慘白:“蕭虢捉了哈代?”
垂眼一息,忽地瞪向高皇后:“你騙我!你讓蕭虢出來,自己同我說!”
“放肆!何可直呼帝王名諱!”
高皇后冷聲喝道,“來人,掌。”
四個矯健的仆婦魚貫而出,兩人捉住塔珠雙臂,另一人固住的頭。
“啪啪”兩聲大響,塔珠生挨了兩記耳。
臉頰本就被風雪吹得麻木了,渾不在意,只顧抬頭去看太極殿的八扇雕花窗格。
“蕭虢!”
又道。
“掌!”
高皇后斥道。
塔珠又挨了幾記耳,蕭虢卻終沒有出來見。
隔天,聞聽皇帝下旨令太子衡監國,監國令形同圣旨。
塔珠本已萬念俱灰,可抱著最后一期,派人往東宮送信,求蕭衡一見。
蕭衡業已及冠,當朝太子,亦是高皇后之子,并不奢蕭衡真的愿意見。
沒料到的是,蕭衡真的見了。
甫一踏進東宮,塔珠雙頰赤紅,跪地長拜道:“求殿下救救我兒。”
蕭衡發間玉冠高豎,上著明黃蟒袍,面目早已褪去了年稚氣,垂眼看了良久,終于應了一聲:“好。”
他走到近前,手拉的袍袖,將拉起來:“過幾日,我便讓人將二弟送往滄郡養病。”
塔珠避過他的手,再一長拜:“多謝殿下。”
說罷起走。
“塔珠。”
蕭衡住了。
塔珠心中一跳,蕭衡從前從未喚過“塔珠”。
立在原地,見蕭衡信步走到前,視線從臉上過,長眉微斂,眸中流幾分不忍。
塔珠別過眼,卻見他忽而手,遞來一枚白玉:“我偶然得見,贈予你罷。”
塔珠低眉一看,掌中玉佩澤若水,潔白無暇,是個兔子的形制。
自不敢接:“無功不祿,殿下收回去罷。”
蕭衡倏地一笑:“我以為飛鷹最白兔,此玉不過是個擺弄的件,并不是什麼貴重之。”
塔珠聞言一怔,抬頭凝他的一雙目,約約如見故人,怔忡之間,蕭衡已將玉佩塞了的掌中。
玉佩手冰涼,塔珠猛地回過神來,心頭古怪愈盛。
“退下罷。”
蕭衡卻冷了聲道。
塔珠惶然地朝東宮門外走了兩步,又回首再道:“殿下今日大恩,塔珠沒齒難忘。
往后若有機緣,定當報答。”
蕭衡卻只是笑了笑,并未作聲。
三日過后,蕭衍被送去了滄郡養病,臨走前,還來屏翠宮瞧了。
他一張小臉已瘦得顴骨高聳,塔珠不敢哭只笑道:“養好病回來,興許就到了櫻桃的時候了,再給你摘櫻桃吃。”
蕭衍點點頭,也沒有哭。
發現蕭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再也不哭了。
永佑八年春。
聽聞蕭衍終是病愈,夏天過后便會從滄郡而返。
塔珠懸著的心事落下了一半。
端坐屏翠宮中,見到門外一個著青,纏玄帶的青年宦朝走了進來。
他眉眼細長,滿臉堆笑,躬一揖道:“高貴問主子安。”
塔珠看他面生,問道:“你為何來此?”
高貴笑答道:“陛下令奴從今往后跟著二皇子,特來告訴主子一聲,也替陛下傳話,陛下今夜就來屏翠宮瞧主子。”
回宮兩月不見,如今蕭虢終于肯來見了。
上下打量了一番高貴,輕輕點了頭,鄭重道:“往后勞煩高公公了。”
高貴又笑:“分之事,奴才告退了。”
塔珠等在屏翠宮,一直等到夜幕落下,繁星滿天,蕭虢來了。
“皇上駕到。”
一聲高唱道。
疾步迎到宮門外,蹲福道:“參見陛下。”
蕭虢扶起,語含笑意:“今天是怎麼了?”
塔珠抬頭看他,見他臉蒼白,人也瘦削了不,龍袍加,袍角晃得空空。
心中的疑慮解開了:“陛下病了?”
蕭虢拉著的手,進到殿中坐下:“朕確實了傷,將養數月,才算無礙。”
塔珠眼眶一酸,眨了眨眼:“我知道了。
陛下不是故意不見我的。”
蕭虢了的臉頰,紅痕早已淡去。
“聽說你挨打了?”
塔珠搖頭道:“不算什麼。
好在衍兒已經好了。”
蕭虢將打橫抱了起來,躺倒榻上,看眼淚如珠地流下。
他用指腹抹去了的眼淚:“朕已經罰了當日的宮人,替你出過氣了,若是還不解氣,再罰他們便是。”
塔珠默不作聲地抱了他的腰,溫熱的眼淚順著他的頸窩,往襟下流淌。
蕭虢嘆了一口氣:“你在哭什麼?”
他沉默數息,了然道,“是為了哈代?”
塔珠抬頭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陛下不能放了哥哥麼?”
蕭虢嘆息道:“不能。”
塔珠絕地閉上了眼睛:“算我求求陛下,放過哈代,好麼?”
蕭虢輕地拂過的長發,將的一縷碎發挽到耳后:“你呢,你想過要放過我麼?”
塔珠渾一僵,心跳驟然停歇了一瞬,聽蕭虢冷冷然道:“此一番飛鷹傳信,你是從何得來的鷹?
是哈代給你的?”
塔珠咬不答。
蕭虢笑了一聲:“朕從不避諱于你,而你呢,將軍事機要傳予哈代,是為他自保麼?”
他又朗聲一笑:“哈塔珠,你未免太過天真了,他用以自保一回,既知你傳信為真,第二回,便是他建功立業之時,他得此機要,反其道而行之,朕中了埋伏,險些就死了……這一切,你都沒想過麼?”
塔珠渾發,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蕭虢以手掩面:“哈塔珠,經年朝夕而伴,你……真讓朕失了。”
塔珠中乍痛,只覺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終被得碎。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陛下呢……”閉了閉眼,“陛下難道不懂我的失麼,陛下覺得我沒有失麼?”
推開蕭虢,干了眼淚。
“陛下日理萬機,宏圖霸業,我一個異人,留在這宮中,早已是多余,不若讓我歸去,從今往后一別兩寬,各還本道。”
蕭虢大笑了兩聲:“哈塔珠,你想得太了。”
他的面目凜如冰霜,語意又輕又緩道,“你哪里都不能去。”
塔珠被足于屏翠宮中。
其后六年,蕭虢率兵征伐丹韃四次,屢戰屢勝。
丹韃每年納貢,稍有不臣之心,便又有一役。
永佑十五年,蕭衍被皇帝送去了漠南大營。
塔珠是從蕭衡口中得知了此事。
雖足屏翠宮中,但宮中大小飲宴,推拒不得的,也時而捧場作陪。
太子及冠之后,高皇后于宮中舉辦的捶丸戲,賞花宴,觀月宴等諸多宴會愈發多了起來。
京中貴皆為座上之賓。
塔珠百無聊賴地看眾人捶丸,自從蕭衍搬出了皇宮,另立王府,便對宮中宴會不那麼熱衷了。
悄無聲息地打了一個呵欠,下意識地察覺到一道目相隨,每每回頭一,卻見眾人如常,什麼都沒有。
想,自己可能是多心了。
正午剛過,日頭又烈了一些,觀了一會兒擊球,就旋往屏翠宮而去。
走到花園半路,一道悉的男音住了:“塔珠。”
塔珠頓足腳步,側頭一,來人青蟒袍,信步而來,果是蕭衡。
“殿下。”
出聲道。
蕭衡一笑,如沐春風:“此際便要走了?”
塔珠客氣道:“本就是來作陪的,日中過后有些暈眩,回殿歇息一會兒。”
蕭衡輕蹙眉道:“可曾看過太醫?”
塔珠笑了一聲:“并無大礙,午睡一刻,便不暈了。”
蕭衡微微頷首,卻說:“聽聞二皇子要被父皇派去漠南大營。”
塔珠驚道:“何時啟程?”
蕭衡:“想來就是這一兩日。
蕭衍定會求父皇,見一見你。”
塔珠心中惴惴:“但愿能見到。”
蕭衡卻笑道:“定能如愿。”
蕭衡似乎總是如此溫文爾雅,話音仿若和煦暖風。
他的面目經年不變,宮中皆言,太子衡芝蘭玉樹,若朗月在懷。
塔珠默了默,開口道:“殿下早已及冠,聽聞皇后一直憂心太子妃人選,殿下不妨早做決斷,皇后也能寬心些。”
復又一笑,“如此一來,也不必老是拉著人來作陪,亦可清閑些。”
蕭衡神未變,依然笑道:“所言甚是。”
塔珠告退,旋往屏翠宮而去。
蕭衡立在原地,袖中雙拳握,骨節輕響。
旁側卻忽然傳來一聲細微聲響。
“誰在那里?”
他低聲喝道。
一個著胭脂的人從假山后走了出來,見到他,雙頰發紅,聲若蚊蠅道:“民白氏叩見殿下。”
蕭衡面目含笑:“你球技了得,午后數籌,定能拔得頭籌。”
臉上驚詫,埋頭囁嚅道:“殿下謬贊了。”
蕭衡笑了半聲,行到側:“走罷,與我同回宴席之中。”
塔珠,誠如蕭衡所言,在蕭衍行去漠南前,在屏翠宮中見到了他。
將手中的鷹香珠串給了他。
這也是最后一次見到蕭衍。
*
永佑十八年,蕭虢率兵親征,點蕭衍為副將,一路打到了丹韃王都城外。
二月飛雪,一連兩月的暴雪將他們攔在了王都之外。
原上冰天雪地,白皚皚一片,萬毫無生機。
戰馬騎軍難以果腹,大幕之軍不得不折返南下,退守漠南。
本等到夏日再次往北而行,可京中太子師,趙桀一夜暴斃,仕林嘩然。
蕭虢南下返京。
秋日驕,灑在櫻桃樹下,將發黃的葉片照得橙紅,地上的枯葉已無人無心去掃。
塔珠知道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看上去與從前并無不同,可是腦中的暈眩,日復一日,從未停歇。
甚至無心去想,自己是怎麼回事,是何人害了,幾時害了,為何要害。
又或許是,守著幾重宮墻度日,早就生無可。
蕭虢面目鐵青,怒氣沖沖而來之時,心中涌起了一種解的快意。
他頭上的玉冠有些散,鬢邊已添微霜,可眉目愈發凌厲,帝王凜然之姿。
塔珠默不作聲地著他。
蕭虢被的靜默激怒,將手中的信函,霍然扔到前,暴怒道:“你為何不言?”
蕭衡屠盡趙桀一門,是為遮掩他自年時起便有的思慕,有的難自已。
他不由得細想:“永佑八年,蕭衡將蕭衍送到滄郡,是為了你?”
越是細想,越是心焚裂,“難道自彼時起,你與他就已暗地勾連?”
塔珠淡然地掠過,自上落的信箋,也不去看。
也不想辯,只是默然。
疏冷的默然,徹底地激怒了蕭虢。
他口不擇言道:“哈塔珠,你一個異人,你始終就是這般寡廉鮮恥,不懂禮儀倫常!”
塔珠冷冰冰地迎向他厲紅的目,譏誚一笑:“不懂麼?
我自然不懂,我若是早懂了,不會與你茍合!”
蕭虢只覺五俱焚,額前青筋盡:“你這個……這個……”可是再狠毒的話,他也說不出口。
塔珠緩緩道:“若是早懂了,我不會為你一意孤行,拋家棄國……我確實有一兩樁事,對不住你,可是我從未與蕭衡有何不妥,可是蕭虢,你難道就對得住我?”
蕭虢大怒,去捉的手腕,塔珠閃而逃,忽從幾上拿起了的紅玉銀刀。
拔刀出鞘,一聲錚然,
蕭虢立時心驚:“放肆!你在做什麼,放下!”
塔珠自暴自棄道:“蕭虢,你允我的事,哪一件做到了,你既沒有一心一意地我,也沒有踐諾好好待我,你殺了我的鷹,將我囚在此。
這麼多年來,為了你的大業,又殺了我族多條命,洗丹韃,死去了多無辜之人……”
眼眶微熱,卻一滴眼淚都流不下來。
蕭虢看神灰敗,劈手去奪手中的銀刀。
塔珠抬手避過,忽而一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不愁一時半刻。”
蕭虢驚懼非常,再顧不上多想,搶上前一步死死住的手腕,奪過手中的銀刀。
塔珠卻霍然捉住他的手腕,朝前撲來,蕭虢手中一翻,銀刀落地。
他尚來不及松一口氣,卻見眼前的塔珠頹然倒下。
他慌忙跪地,抱住的腰:“塔珠!”
塔珠上最后一氣力殆盡,想,果然是要死了啊。
蕭虢上上下下地查看的周,卻不見傷口。
他心中陡然一沉,急切地的臉頰:“你怎麼了?
塔珠!”
塔珠耳中嗡嗡作響,腦中暈眩不止,這就是油盡燈枯的覺麼……
“來人啊!人呢!都滾進來!”
蕭虢大聲喝道,“去請太醫!尋醫政來!”
塔珠眼皮沉重,用盡最后一力氣,五指攀住他前的襟。
金龍袍,飛龍之相森嚴。
“蕭虎……”突地一笑,“蕭虎……我……我后悔了……”
蕭虢登基為帝,恍恍十余載,殺伐決斷,征戰南北,他以為自己早已刀槍不,可是,此誅心一語聽來,頓如萬箭穿心,令他痛不生。
他慌忙地去的臉頰:“塔珠……塔珠……”
塔珠的眼睛緩緩地閉上了,他手中的軀忽而往下一墜。
他著的臉頰,卻查覺不到一聲氣。
“塔珠……”他輕地喚了一聲。
太醫院的人從外疾奔而來。
蕭虢抱著塔珠,并不松手,只看那醫政躬查看大半刻,額角汗珠悉數落下,倉倉皇皇道:“微臣……微臣無能……”
“滾下去,都滾出去!”
屏翠宮中寂寂然無聲。
蕭虢拂過額前的碎發,撥到耳后,頰上猶有余溫,就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朕……我從來都只真心你一人,可我還是錯了……興許從宮起就錯了,到頭來也沒能保住你,沒能好好待你,反而與你生了嫌隙……”
水珠滾落在臉上,蕭虢輕拂去。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殺哈代,永佑七年,我只有擒住他,只有擒住他,服他……往后……往后,他才能為衍兒所用。
衍兒……才能……可你卻要與我長別……我……”
蕭虢無聲地緩緩呼吸,“丹韃……若是一平丹韃,你我再不相異,興許,從今往后,便可作一對恩夫妻,與我一心一意,再不與我離了心……”
帝王淚滿襟,再多的言語已是再無人聞聽。
他起將塔珠抱了起來,腰間的金鏈珠串相撞,嘩嘩輕響。
太極殿的宮人惶恐地看著皇帝抱著塔珠的尸緩步殿。
宮人已是跪了一地:“萬陛下惜重龍。”
蕭虢高坐王臺,神漠然,不疾不徐道:“屏翠宮宮人悉數殺。”
殿中雀無聲,唯聞其聲:“蒹葭殿,賜杯酒。”
宮人齊齊將頭磕得砰砰作響:“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高皇后,攝六宮事,積勞而疾,病膏肓,今日終是崩逝。”
為首的宮人知圣意已決,起領命而去。
蕭虢垂眸再看了一眼懷中的塔珠:“宣,太子蕭衡,二皇子蕭衍太極殿覲見。”
永佑十八年,秋,中宗皇帝蕭虢卒于太極殿。
太子蕭衡登基為帝,僅僅兩月余。
蕭衍率軍,洗宮闈,殺蕭衡于祁水邊,登基稱帝,改元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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