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和煦的暖越過樹隙,點點滴滴從屋脊邊緣滲開來。舉目去,那點散漫又斑駁,猶如在紅瓦之上鍍了一重金。
院中玉蘭花開得正盛。侍人素手采下兩枝,小心翼翼捧側間,將它們供到炕邊窗前那尊天青釉水皿里頭。
淡青竹簾半掩,遮住大片線。案上香爐輕煙澹澹,若是細嗅,能從清淺的沉水香中分辨出幾苦冽的藥味。
明箏披發素容靠坐在墊上。昨日置辦小姑梁芷薇的及笈禮,送客去后盤點庫房謄寫禮單用去大半宿,又早起分發各對牌,安排各院膳食,幾乎沒合眼,這會兒頭還疼著。
侍婢琬華進來,用蘭湯凈了手,指頭上厚涂一層寧神香脂,立在明箏后替輕地按額角,心疼地道:“金尊玉質,可不是風吹不雨打不壞的鐵人,怎經得住這麼長年累月的勞?”
明箏閉目而笑。
琬華年紀輕,才會說出這樣孩子氣的話。
嫁梁家,用了五年才從婆母手中把掌家權完全接過來。不怕勞,只怕自己行差踏錯鬧出笑話。
“,!”
窗外小丫頭聲音脆生生的,明箏擺手揮退琬華,手攏長發從塌上坐直。烏發從蔥白的指隙流瀉開來,溫地垂落在纖細的后腰。
“進來。”
得了應允,丫頭小步邁門來,喜滋滋笑道:“稟,大姑【注】來了,此時跟幾位、姑娘們聚在老太太屋里呢,您也去,說是有好消息,您聽了準高興的。”
明箏命人抓了把瓜子糖賞給那丫頭,回頭重飾妝發,換了鵝黃繡杏花襖。琬華忍不住道:“大姑回門,按說該先遞消息過來,今兒突然上門,不知為著什麼。”
明箏笑道:“能為什麼?你們二爺,怕是要回來了。”
琬華登時一頓,連替穿鞋都忘了,“二爺?怎麼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
明箏指敲了敲眉心,自行穿好了錦履。不怪丫頭們吃驚,初得到消息時,也曾雀躍了小半日。
二爺,也就是丈夫梁霄,承寧伯府世子,隨軍歷練已然三年半了。
這幾年為他守著這個家,守著這間空落落的屋子,想著盼著,等著念著,總算總算,把他盼回來了。
昨兒芷薇的及笈禮上,幾家夫人說及邊關戰事已了,當時便有所猜測,多半梁霄能回來了。今日梁家大姑、梁霄的大姐梁芷縈特特上門來報喜,還能是為著什麼事?梁芷縈公爹是禮部侍郎,大軍凱旋,種種禮儀一應是他辦,梁芷縈自是得到確切的消息了。
明箏帶了琬華、琬姿兩人,一路朝上院去。
果然便如明箏所料,梁芷縈帶來的,正是梁霄將回的消息。
“二弟妹,這下好了,等二弟回來,你們夫妻團聚,勸著他,再不要出去打仗了。好好的在家,在爹娘跟前盡孝,咱們家又不指他搏命去掙軍功……”
梁老夫人嘆道:“可不是?在家里金玉貴的孩子,隨軍西去,這幾年還不知了多苦。每回來信,多半是報喜不報憂,怕咱們為他擔心……”
想到兒子的不易,老夫人難免酸楚。
屋中氛圍沉下去,一時只聞低低的啜泣聲。
明箏也有些眼酸,當年梁霄隨征前夕,兩人還鬧了點小別扭。
一句話都沒跟他說。
大軍從青雀門出城,立在送行的人里,努力過淚水想從那些一模一樣的兵甲里辨認出他的影子。
一別三年余,有時回想他的模樣,甚至都覺得有點恍惚。
管事娘子前來回事,明箏不得已從上房退了出來。
三日后家中接到梁霄的手書,信上說明,大軍已過大雁關,月底前便可抵達京城。
梁家上下一派喜氣,刷堂榭,置辦酒食,預備祠堂供品,只待梁霄歸來。
日子越到近前,明箏便越是忙碌。
自打正月過來,連逢兩個月不斷的迎來送往,本就有些疲于應付,加上心事重,夜里睡不安寧,這些日子倒顯得越發清瘦纖弱。
眼看約定的日子就到了。
清早梁老夫人就派大爺粱霽帶著人去城外打探消息,眷們聚在壽寧堂,族里稍有頭臉的太太、們都到了。
直等到傍晚,粱霽命人傳信過來,說宮里頭留宴,今晚梁霄許是出不得宮了。
梁老夫人等空等一日,翹首以待,此時仿佛被卸去了全氣力。明箏不敢出失的樣子,多人的眼睛盯著,等著瞧錯呢,得大大方方,得端持穩重。
安置了族里的親眷們,又去上房回話問安,親替梁老夫人捶、開解了半晌,明箏才拖著疲憊不堪的子折返回自己住的明凈堂。
沒更散發,仍舊穿著白日那束腰紫。不點燈,也不沏茶。
坐在稍間炕角的暗影里,聲調平緩地命道:“去傳外院的小春子來。”
琬華見鄭重,不敢輕忽,一面命人去請,一面小心翼翼跪坐在明箏腳下,手替輕輕按著膝頭,“,出了什麼事了?二爺他……?”
月亮,映過窗紗,將窗格的影子投幽暗的屋中。
明箏苦笑:“一個時辰前,宮中設宴款待的將士們就已經謝賞出宮,酉正時分,九門落鑰。你覺著二爺該立下何等奇功,才會被留在前述職至此,不得不留宿宮?”
琬華指尖微微一頓,仰起臉睜大眼睛著明箏。“的意思是……”
話音未落,外間便傳報,說小春子到了。
明箏坐在黑漆漆的屋,清冷的嗓音隔簾傳出來。
“說吧,出了什麼事?二爺何在?”
小春子著迎風輕擺的竹簾,出一抹笑正要敷衍。就聽明箏含笑又道:“你若要遮掩,最好一輩子瞞住了我,不然將來給我知道了,輕重你自個兒掂量。”
小春子笑容僵在臉上。
沉默半晌,屋里的人似是沒了耐心,聽得“咯”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被拍在案上。
聲音不算重,但小春子顯然知道厲害,他白著臉跪在院子里的青磚石上,巍巍道:“二爺人在水兒胡同,安、安娘子病了,二爺不得已……”
琬華聽得“安娘子”三字,震驚不已,下意識去瞧明箏的臉。
明箏沒有發脾氣,臉上半點不見慍怒。
牽淺淺地笑了下。
三年半。
他寄回家的書信寥寥幾封。
以為他還在生的氣。
想過,等他回來,要把所有誤會都解開,和和的把日子過下去。
突然覺得自己天真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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