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過涼亭,清寒微冷。
臨近中秋,天氣一日涼似一日。阿嫣將裳了,毫不知隔墻有耳,只捧著熱乎乎的茶杯,微微擰眉。
司裕這個問題有點刁鉆。
當日在魏州,阿嫣確實存有和離之志。彼時王府外危機四伏,謝珽又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冷清樣子,換了是誰都不敢托付前程。那個時候若司裕這樣問,必定會給出肯定的答案。
而如今呢?
阿嫣想象過若執意和離,就此與謝珽天各一方相忘江湖,會是怎樣的場景。
心里會作痛,難之極,像是融骨的某些東西被剜去,哪怕只是想想,都覺得不舍。當日在春波苑里謝珽醉中問時,尚且難以接夫妻間的分挪到鄭秋上,如今漸深,有些東西亦附于骨髓,若要生生割舍,談何容易?
但之外,是王府的龍潭虎,尤其曾姑姑診出有人串通郎中暗里謀算的時,著實令阿嫣驚匪小。
汾王妃之位就是個活靶子。
不是輕易能坐穩的。
阿嫣沒法拍著脯為往后的事作保,這會兒亦無法回答司裕,只坦誠道:“我不知道。”
司裕微微一怔,看著夜下阿嫣的神,心里漸漸猜到了答案。
到底是改主意了。
司裕與相識雖不算太久,但阿嫣原就是個清澈見底的人,只消稍稍留心,便知的脾氣與心志。像淮王府那種龍潭虎般的地方,在而言或許更像是個牢籠,若真的想離開,定不會是此刻惘然不舍的神。
年默然低下頭,抿了抿。
“我明白了。”
摻雜了稍許失落的語氣,令阿嫣微訝。沒等再多說,司裕已然站起了,灰的裳上沒半點繡紋裝飾,因那張臉生得極好,朦朧的燈籠芒鍍在上時,卻讓人覺得年如玉,神采蘊。
眼底的緒稍縱即逝,他垂眸看向阿嫣,已是慣常的清冷利落,夾雜在面前的溫馴。
“那我到走走,累了去找你。”
“好。”阿嫣莞爾,“到時候定要招呼一聲,可別再默不作聲的。”
司裕點點頭,對向來百依百順。
阿嫣知道他手出眾,走南闖北不太可能出岔子,只是擔心他被過去的經歷所困,始終拋不開曾為殺手的份,令明珠蒙塵。在年走出涼亭之前,又住了他,“司裕”
年應聲回首。
阿嫣站起,笑生雙靨時,眼底亦漾出明而溫暖的關懷鼓勵,“人生百年,我們都才過了十幾年而已,往后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我時讀過一首送別詩,有幾句很適合送給你。念出來怕你忘了,寫個紙條送給你吧。”說著話,讓玉拿筆墨過來。
別苑里這些都是現的,玉很快拿到跟前。
阿嫣提筆,蠅頭小楷落在筆端。
水止無恒地,云行不計程。
到時為彼岸,過即前生。
的筆法行云流水,寫完之后捧著紙箋吹干殘墨,雙手送予司裕,“到時為彼岸,過即前生。我興許是你的第一個朋友,從今往后天高海闊,你還會認識第二個、第三個。等另一段十幾年過去,你必會過得比如今的我還好,有親師友,心中歸宿。”
婉麗溫和的笑容,不無勉勵勸說。
司裕接過紙箋,折好后心藏起來,向來沒什麼緒的臉上難得出笑容,“我記住了。”
而后,踏著夜風抬步離開。
走出幾步,忽而往暗瞟了一眼,隨手折了段樹枝朝著那邊擲過去。
司裕向來極為警覺,任何風吹草都能落耳中,不過方才在亭中時,他的心思都系在阿嫣上,加之謝珽神出鬼沒,竟未曾留意。直到此刻出了涼亭,他才覺出不對勁,猜出來人份后并未聲張,只拿樹枝破。
暗影里,謝珽抬手接住。
極尋常的一段樹枝,到了司裕手里,卻也有短劍般迅疾的力道。
謝珽瞧了眼踽踽而去的年,目落回阿嫣上,就見收拾好筆墨,正與玉往屋里走。比起去歲初見時的稚弱,如今段漸而纖裊,云鬢花釵,玉,步履盈盈走遠時,夜風里搖曳生姿。
他站在那里,目靜靜落在的背影。
謝珽時頑劣張揚,襲爵后鐵腕縱橫,從未如此刻般,躲在暗默然瞧著誰的背影,不為人察知。
甚至暗生失落。
聽到司裕的問題時,其實他也心存好奇。
王府小院里的事早已遠去,經了小半年的小火慢燉,小姑娘親口承認喜歡他,亦不再如從前般刻意躲避他的親近。
夫妻相擁而眠時,會不自覺的在他懷里,睡得安靜又乖巧;攜手游玩時,會如尋常般雀躍歡喜,向他的眼睛里滿藏歡喜;床榻纏綿親吻時,會試著回應,笨拙卻溫;宮宴上他被污蔑,還會忍不住開口維護,咄咄人……
謝珽十分確信,是喜歡他的。
那種夫妻間的溫親近和心有靈犀,在其中的兩人都心知肚明,絕非旁人能比。
以至于方才駐足時,他以為會聽到肯定的答案。
結果說不知道會不會離開。
雖是理之中,卻仍如半瓢涼水兜頭澆下,一把將謝珽從夢里拽回。
究竟在顧慮什麼?
為何仍舊不敢全心的信任他?
謝珽一時之間猜不出來,但此刻夜深風涼,勢卻不容他為此事糾結,亦不容費時深問。他靜靜站了片刻,只能寬自己,阿嫣忽視了周希逸,對司裕并無半分私心,亦為他搖了和離之心,終歸是可喜之事,不可貪圖太多。
如是片刻,諸般緒皆被克制住,他才抬步屋,姿態端穩巋然如舊。
……
屋里,阿嫣正準備寬沐浴。
瞧見謝珽,忙迎了過去。
男人臉上有點疲憊,毫沒有要盥洗就寢的意思,只將攬進懷里,躬親了親眉心,低聲道:“今晚有點變故,須先送你離開。”見阿嫣愣了一瞬后面憂,他又勾了勾,“放心,都是周安排過的。陳越先護著你北上,我辦完這邊的事,就去與你會和。”
“會很兇險嗎?”
“不至于太兇險,但要釣大魚,難免要翻起點波浪。”謝珽說著,示意玉將披風拿過來,給披在肩上,溫聲道:“太傅那邊陸恪已經去打招呼了,我送你盡早離開,免得連累徐家。”
他既這樣說,顯然所謀之事關乎重大。
阿嫣哪敢將徐家牽扯進來?
見他說得鄭重,沒再遲疑,纖白的手指翻飛之間將帶系蝴蝶,道:“既是勢急,咱們這就走吧。秋夜里冷得很,夫君添件裳,別著涼了。”說著話,取了給謝珽備好的裳遞過去,又滿屋掃視了一圈,見沒落下什麼,忙熄燭而出。
那邊徐太傅孫已經來了。
家書才寫到一半,已來不及讓阿嫣帶著,只能往后單獨寄去。
阿嫣行禮辭別,而后與玉們登車。
車是謝珽單獨備的,里面頗為寬敞,主仆三人坐進去也不算多擁。上頭的徽記用的是商號,就連陳越和兩個侍衛都換了家仆的打扮。阿嫣之前就聽謝珽說過,離京時他有事要辦,須分開來走,這會兒雖暗藏擔憂,倒也不慌不。
馬車未點燈籠,走的是別苑的蔽后門,借著夜駛出。
阿嫣到底放心不下謝珽,推開后窗,就見他與徐太傅并肩站在院里,朝揮了揮手。而后,仆從上前關了后門,從遠瞧過去,別苑里的燈火仍零星安謐,仿佛客人未曾離去。
咬了咬,眉頭微蹙。
跟車的陳越見狀,便拱手寬道:“王妃放心,事已經周安排過,只不過對方行程有變,王爺不得不將魚餌早點拋出,怕傷及王妃,才早點啟程。王妃在馬車里委屈一晚,明早尋個客棧歇歇腳,卑職定會周全護送。”
“有勞陳典軍。”
阿嫣心里踏實了點,卻還是叮囑道:“若有消息,務必告訴我。”
“卑職明白!”
一行人駛過原野,夜幕中無聲無息。
整夜顛簸趕路,翌日清晨,途徑一家客棧時,陳越自去尋了客房盥洗休整,讓阿嫣和玉們歇上兩個時辰,用過晌午飯再。待阿嫣揣著擔憂瞇醒,拿涼水洗臉后出門,就見陳越匆匆走來,含笑低聲道:“王爺那邊遞來的消息,一切無恙,盡可放心。”
這話無異于定心丸。
阿嫣原本因昨晚倉促啟程而頗不安,得了這句話,總算將心放回肚子里。
依著陳越的安排用飯后,啟程先往魏州走。
……
百余里外,謝珽此刻神沉。
一間幽暗的地下石室,藏在京畿邊緣的一小鎮子上,石室的上方是當地富戶的府邸,等閑不會有閑人踏足。更別說,此刻外圍眼線布,別說是人,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而石室之中,則只有六個人。
謝珽、謝巍坐在椅中,最擅刑訊的朱九在挑刑,旁邊兩名侍衛,都是朱九的手下。
他們的對面,則是金尊玉貴的誠王。
他上并無傷痕,手腳卻被死死的捆著,里塞了個碩大的核桃,撐得臉上幾乎變形。最初他還滿面怒容,里嗚嗚的呵斥求救,此刻力氣耗盡,他臉上的怒都撐不下去了,只有些頹敗的靠在墻上,眸中恨怒未消。
為了昨晚的弄巧拙。
當日謝珽進京,宮覲見之前,誠王因反對援引謝珽平叛,被永徽帝含怒責備了一頓,又被吉甫故意奚落了幾句。他原就出尊貴,自視極高,氣之后,除了怨怪父皇庸懦、吉甫狡詐,對囂張放肆的謝珽亦極不滿。見面之初,就有劍拔弩張之意。
隨后,皇帝頒旨賜以節度隴右之權。
在誠王看來,謝珽枉顧朝廷,肆意用兵誅殺重臣,跟站在皇家頭上撒瘋無甚區別,見他如愿以償,焉能不恨?
隨后,謝珽誅殺在要職的徐元杰,在京城里肆意妄為。
樁樁件件,無一不在告訴誠王,如今的皇權軍都是個空架子,謝珽一介藩王,哪怕僻魏州,仍能攪弄風雨。
他正當盛年,哪里咽得下這口氣?
這份氣怒在宮宴上達到頂峰。
誠王平素頗能克制,那日肆意出言貶低,實在是氣得狠了有點沒忍住。誰知謝珽竟那樣狂悖,站在皇家的宮殿里,當著軍和帝王的面,竟會飛而起,就那麼明目張膽的將手向他的脖子,差點得他斷氣?
雖說兩人同居王位,皇家子嗣與異姓王的份,終究天壤地別。哪怕是嫡出皇子,在宮宴上打架也是極為無禮之舉,都要懲治的。那一日,永徽帝卻因有求于謝家,連斥責半句的意思都沒有,竟輕飄飄的揭了過去!
誠王當時險些氣炸。
也是那時,恨怒盡數化為殺意,他派人打探謝珽的行蹤,打算在去往魏州的必經之路設伏,在謝珽大獲全勝洋洋得意地回程時,打個措手不及。哪怕未必能留下命,至也可滅其威風。
反正平有周家兜底,誠王有恃無恐。
昨晚他親臨別苑,親自督戰。
寅時二刻,徐家別苑果真有消息傳來,說謝珽帶著車隊啟程,朝行夕宿的架勢,極合行軍之人的脾氣。
這般黑趕路,正合誠王胃口。
經了徐元杰的事,他便清楚的意識到,謝珽回京時隊伍瞧著簡單,實則有不人手藏在京城,與他里應外合,否則很難將痕跡磨滅干凈。這次襲若想得手,自然要多派些銳過去,務必重創謝珽一次,方能泄他心頭之恨。
誠王坐在別苑,只覺十拿九穩。
等了大半個時辰,那邊過來亮起得手報信的煙花。
他再不遲疑,立時催馬而去。
然后就掉進了謝珽心布下的陷阱。
他在砸向后頸的重擊里昏迷過去,醒來時腦袋酸疼,渾捆縛,被羈押在這幽閉的石室里不辨天日。那會兒邊只有兩個侍衛守著,毫不避諱的說了謝珽的名號,引他大怒斥罵。
直到力氣都快耗盡,才見謝珽好整以暇地走進來,與謝巍坐在他面前的圈椅里。
趾高氣揚的皇子,霎時淪為階下之囚。
謝珽瞧他終于認命了,沉眉起。
他隨手拿了柄小刀,挑個上差不多的地方,隨手刺下。養尊優的誠王何曾過這般疼痛?立時睜圓了雙目嗚嗚掙扎起來,疼痛驚恐之下,沒過片刻,額頭幾乎滲出細的汗珠。
這樣的人,實在很容易審問。
謝珽擺弄著小刀,任憑中間小槽里泅泅蜿蜒出跡,沉聲道:“沒人會來救你,即便死在這地方,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問,你答,若慢了片刻,再添幾柄刀。你這板,應該能撐上幾個日夜。”
毫無的語氣,不含半點威怒氣。
跟他在宮里的端貴恭敬更是迥異。
卻因此刻的森冷石室,幽紅火,讓人想起關于他的那些駭人傳聞。譬如殺人如麻、尸山海、鐵石心腸、斬盡殺絕、冷酷殘忍……
誠王看著火下冷峻的臉,意識到謝珽會怎樣待他后,嚇得心膽俱寒。
作者有話要說:珽哥給自己塑造的形象真的是個大魔王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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