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果然已了一團粥,博古架上那些用來充門面的古董皿散落一地,桌椅四散橫斜,就連綢織就的門簾都被扯下幾塊,如碎絮一般胡飛舞著。
林若秋領著孩子小心的繞過那些碎瓷片,往裏走了幾步,就看到鄴王妃兩手叉腰,正自喋喋不休,看起來倒是憤怒遠勝於悲傷——想必也知曉楚萱的傷勢無礙命,只想藉此機會大鬧一場,以此爭取更多好。
黃松年慣會裝聾作啞,任憑咄咄人,只在一旁垂手負立著,指揮眾太醫將楚萱公子腹中的積水控出來。
林若秋不得不佩服這位老大人的鎮定,著實是經過些事的,知曉這會子反駁將是火上添油,因此索一言不發,任憑鄴王妃自顧自地宣洩怒氣——沒人為捧場,過會子這場氣就該自己散了。
奈何鄴王妃實在力非凡,林若秋走進去時,仍在痛罵那群庸醫,說什麼若是兒子有半點不測、就要整個太醫院陪葬云云,及至一個老媽媽扯了扯的袖口,道:「皇後娘娘來了。」
鄴王妃看見林若秋及後的楚瑛,兩眼登時噴火,便上前揪著撕擄一番,虧得林若秋早有提防,將孩子往後一拉,又有進寶等人上前將潑婦攔住,免得林若秋置險地。
王府里跟來的老媽子亦悄聲提醒,「夫人,橫豎咱們佔著理,無須在娘娘面前失了儀態。」
鄴王妃這才記起自己害者的份,潦草屈了屈膝,便斜睨著林若秋道:「皇后好大的陣仗,在這太醫院竟如無人之地,妾著實佩服。」
悄悄尾隨而來的胡卓眼角不了,心道這話送給您才最合適,瞧瞧太醫院都被您禍害什麼樣了?
奈何鄴王妃到底是皇親國戚,他不敢出言頂撞,唯有悄悄躲到一旁避難,免得鄴王妃發覺他的存在,再給他臉上來兩下。
林若秋溫聲道:「令公子傷如何,不知能否讓本宮瞧瞧?」
提到兒子,鄴王妃眼圈頓時紅了,再怎麼潑辣厲害,可疼兒子的心畢竟是真的。見林若秋態度良好,姑且放對方一馬,讓出一條道來讓兇手的母親過去。
林若秋掀開淡黃的紗幔,只見床褥躺著一個眉清目秀的人影,量比起楚瑛要矮幾分——本來年紀也差了一兩歲——兩眼合著,發白,頭髮上還粘著些水草之類的污漬。
同為母親,林若秋難免心生不忍,只得聲寬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令郎經此一難,日後必將後福無窮。」
又問向黃松年,「萱公子的傷不要吧?」
黃松年總算找著說話的機會,忙道:「不妨事的,二公子在池水裏泡的時候不長,儘管四肢有些厥冷,將養幾日便沒事了,倒是肘彎、膝蓋的傷,得好好些膏藥。」
林若秋注意到他所說的傷,大約是在湖石上磕所致,紅白兩映著,著實駭人,也難怪鄴王妃看著懸心。
林若秋便讓進寶回庫房拿些珍貴的傷葯過來,鄴王妃卻尖聲道:「大皇子犯下如此大錯,皇後娘娘以為賠幾藥膏就沒事了嗎?您把人命看得也太淡薄了些!」
林若秋審視地著,從容道:「若事真是阿瑛做下的,本宮願意承擔罪責,可若不是,本宮怎願蒙不白之冤?」
說罷便低頭問楚瑛,「楚萱落水,到底與你有沒有干係?」
楚瑛搖頭,「我沒害他。」
林若秋復抬起頭著對面,「你都聽到了?」
鄴王妃冷笑道:「殺人的難道會承認自己殺過人嗎?皇後娘娘輕描淡寫一句話,當咱們都是三歲孩子好糊弄呢。」
林若秋平靜道:「本宮的孩子本宮心裏有數,沒做過的事用不著撒謊,倒是王妃這樣輕易口噴水,若不給出確實的證據,本宮恐怕得治你一個污衊之罪。」
鄴王妃不意竟倒打一耙,當下雷霆大作,恨不得將林若秋滿頭烏髮都給撕爛,虧得邊那個懂事些的媽媽勸住了,「王妃,生氣歸生氣,您可別對皇後娘娘出手,真了手,那可什麼都說不清了。」
鄴王妃到底對林若秋有幾分忌憚,不願因一時之氣而下牢獄,便冷哼一聲道:「蘭兒親眼看見的,難道還能有假?」
林若秋微不可見的皺了下眉,「那就請蘭公子出來相見。」
鄴王妃有如一點就炸的炮仗,「你什麼意思,覺得蘭兒會冤枉大皇子嗎?」
林若秋雖然頭疼,可面對這樣不講理的人,自己絕不能失了分寸,當下只沉聲道:「你口口聲聲說阿瑛害了阿萱,自然得拿出真憑實據來,難道就憑你紅口白牙一張嗎?既然唯一的人證只有蘭兒,那便請蘭兒出來當面對質,若他所言屬實,本宮絕不會徇私包庇。」
約到楚瑛著自己的手加重了些,遂向他投去安的眼,楚瑛見狀抿了抿,靜靜的不再說話。
鄴王妃一想有理,難得今日自己佔了上風,若不趁此機會將皇後母子倒,們一家子往後的日子才難過呢——新仇舊恨,可都記在心裏,從前魏太后在時王府還能時常得些照拂,可自從林皇後上位后們一家卻好像被徹底忘了,就連這次諸位王府公子進學也是沾了大皇子的,這心裏怎生平衡得下來?
鄴王妃就命人將楚蘭喚出。
沒一會兒,方才那老媽媽就領著一位畏畏的公子出來,林若秋一眼認出楚蘭的模樣——他在室也總戴著帽子,為的是遮掩額頭上一塊銅錢大小的瘢痕,正是昔年撞林若秋的肚子又被林若秋甩在地磕出來的。
從前的回憶湧上心頭,林若秋下意識到一陣反,強忍著不快道:「阿瑛推阿萱落水,是你親眼看見的?」
楚蘭看看的臉,又看看母親的臉,最終點了點頭。
「你真的看清楚了嗎?」林若秋目如刃盯著他,「污衊皇子罪名可不輕,若被人查出你所言不實,那可不是一頓板子就能了事的。」
楚蘭顯出惶恐的臉。
鄴王妃忙摟著兒子,怒視林若秋道:「你嚇唬他做什麼,難不是想屈打招嗎?」
林若秋站直,冷淡的道:「我不過是想問個仔細罷了,事發突然,你怎能保證他不會記錯?或許推人的不是阿瑛,是他自己也說不定。」
鄴王妃怒不可遏,「你什麼意思?是說他們親兄弟自相殘殺嗎?蘭兒可做不出這種事。」
在懷中的楚蘭拚命點頭,子卻得厲害,不知是被人嚇的還是殿中氣氛太冷。
林若秋微微俯,直視著他的眼睛道:「蘭兒,大伯母再問你一句,你真的看清楚了嗎?那荷花池就在花園中,往來人丁甚多,本宮昨日可巧又派遣一撥駕娘去湖中采藕挖泥,保不齊就有個把看見的,若所得證詞不一,你當如何?」
鄴王妃看穿在虛張聲勢,冷笑道:「這宮裏都是娘娘您的天下,找幾個證人顛倒黑白又有何難,娘娘與其有力氣在這裏嚇唬小孩子,不如把滿宮裏的人來來為您助威好了,橫豎咱們母子勢單力孤,只有任憑宰割的份!」
說罷便倚著窗欞哀哀痛哭起來,眾人皆看呆了眼,心道這位王妃適才還潑辣無比,這會子姿態卻弱不勝,哪怕是天生的演技派也做不到這般自然罷?
林若秋懶得人前去安,只淡淡道:「倒也用不著把滿宮人來這樣費事,湖邊土地,若用力推搡,必定會留下足印,只消人去驗看一下各位公子的足跡,事便可見分曉。」
鄴王妃正聽得呆住,忽見楚蘭著眼眶,嚎啕大哭起來。比方才還用力十倍,可見得是真哭。
他一邊垂淚一邊哽咽著道:「是他自己沒站穩不小心掉下去的!我沒故意推他!」
眾人先是詫異,繼而便齊齊投來鄙薄的目,怪道都說上樑不正下樑歪,鄴王夫婦倆都是這副德行,生出來的孩子能好得哪兒去?
楚蘭掉著金豆子,蹣跚走到楚瑛跟前,囁喏道:「大殿下,我不是故意冤枉你,我只想著,您是皇子之尊,就算犯了錯,他們也絕不會責罰你,所以、所以才……」
一面說著,一面又哭了起來。
林若秋冷眼看著,只覺這小子真是狡猾頂,沒準楚萱是他刻意推下湖的也說不定——因著楚蘭面容有暇的緣故,鄴王夫妻這些年一直躊躇,是否該請立次子為世子,可若是楚萱出了事,不就只能到他了麼?
或許是小人之心罷,不過總覺得三歲看老還是有道理的,楚蘭從前就能聽從魏語凝的挑唆來攻擊一個孕婦,如今自然也能出於一己私慾來攻擊他的兄弟——無論楚瑛還是楚萱。
只希楚瑛不要輕易原諒他,就算落水是場意外,可楚蘭小小年紀就會栽贓嫁禍卻是事實,這樣的事若也能一筆帶過,那就太弱了。
還好楚瑛沒去握那隻出的手,只提了提林若秋的袖口道:「母后,咱們回去吧。」
林若秋也不想久留,既然事實證明是鄴王府自己訌,那就用不著多費神了,只道:「王妃了累,不妨就在太醫院多住幾日吧,也方便照顧萱公子。」
此話一出,胡卓頓時覺得頭皮發麻,忙上前低聲道:「娘娘,您怎麼能把留在這兒呢?……」
林若秋好笑道:「你怕做什麼,如今是自己理虧,若還敢鬧事,只管來回陛下或本宮便是,還怕沒人替你們做主?」
胡卓恍然大悟,今日之事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只是一句冤枉到底輕微了些,最好多抓幾件鄴王府的錯,陛下才好放手懲治。
他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微臣遵命。」
回去的路上,紅柳便好奇道:「娘娘,那河邊真的留有足印麼?」
林若秋莞爾道:「自然是詐他的。這半個月都沒下一滴雨,河邊怎的起來?」
只是以楚蘭的年紀,斷乎想不到這樣周全,所以林若秋才能一擊功,是用大人的智慧來對付一個孩子,可誰楚蘭先來找麻煩的?事敗也是理所應當,林若秋自然問心無愧。
母子倆相攜走了一段路,林若秋見楚瑛面悶悶不樂,遂問他道:「還在為方才的事不快麼?」
楚瑛發出一聲與年齡不符的嘆息,「孩兒想不通他為何要冤枉我。」
林若秋道:「任何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他若不拉你下水,如何能事外?」
其實楚蘭適才那句話說得倒很對,楚瑛畢竟是皇子,倘若這樁事真是他做下的,宮裏也不可能拿他怎樣;況且,鄴王夫婦一直對皇座上的那位耿耿於懷,得知是楚瑛害了自己兒子,只會急怒攻心到宮裏討說法,卻不會想到細查。某種意義上,楚蘭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他能敏銳地悉大人之間的矛盾,並適當加以利用——這樣危險的人,絕不能讓他登上世子之位。
楚瑛的神愈發沉重,在鬧出今日這樁事之前,他還以為自己與那兩兄弟是頂要好的朋友,如今其中的一個已然破裂了,這對他而言自然是三觀上的極大衝擊。
楚瑛喃喃道:「他是不是很討厭我?」
林若秋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但認真要說的話,其實是有的。皇子的份,已經註定了楚瑛生而不凡,就算大家都在一個學堂里進學,皇帝也叮囑了要一視同仁,可日常相之間,還是會有所偏移。就連那些公子在宮之前,家中的大人一定也叮囑過,務必要對諸皇子多多注意,不能冒犯,更不能有逾矩失禮之。至於收到的效果如何,就因人而異了——或許是敬畏,或許是因這種不平衡而產生的羨慕乃至妒恨,誰知道呢?
換句話說,楚瑛的份,註定了他很難擁有真正知心的朋友:一個能與他平等相、不帶有門戶之見的人。
林若秋沉默片刻,握他的手道:「他討厭你,你會難麼?」
楚瑛垂眸不語,他年紀輕,自然不可能做到事事淡泊,尤其在友撕開了那層面紗之後,他簡直不知該怎麼面對好了。
林若秋緩聲道:「但其實是不必的,總有人更欣賞你一些,也總有些會憎恨你一些,一個人心倘若足夠強大,這些事便再傷害不了他。」
這樣的說法令楚瑛到新奇,他不抬頭林若秋一眼,「母親從來不在意別人的眼麼?」
林若秋笑著他的頭,「多數時候是這樣的。」
不過可沒法自賣自誇,放在自己上就了天遲鈍與厚臉皮,細想起來,討厭過的人其實不在數,可很有被放在心上的,從前的魏太后、魏昭儀,乃至後來的謝貴妃,們多數視如仇,可林若秋的應對呢——好似沒什麼應對,這些人就不攻自破了。但與其說手腕非凡無往不利,不如說這些人都是自取滅亡,太在意得失,難免也會為得失所束縛,最終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來。
至於林若秋麼,一直都是安安生生過自己的小日子,細水長流,可也因此流到了最後。
並非哲學家,但或許生活自有它遵循的一套法則,那便是隨遇而安,知足常樂。
林若秋看著兒子,聲道:「所以你也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便好,好好對待課業,好好對待先生,閑時孝敬長輩,與兄弟姊妹嬉戲玩樂一番,至於其他的事,自有父皇與母後為你心,好麼?」
楚瑛專註的聆聽著,似有所悟。
兩人回到宮中,楚珹早焦急的迎出來,拉著他哥哥問東問西——聽到鄴王妃進宮找茬的消息后,這小子也急得不得了,生怕鄴王妃會唿楚瑛兩掌——聽聞那位王妃最喜歡扇人掌。
林若秋放兩兄弟自己談心去,正要讓紅柳泡壺茶來潤潤嚨,就見李薔臉蒼白的過來了,一看到急忙問道:「如何?鄴王妃沒有為難殿下吧?」
林若秋知關心切,也便耐心回答了一番,李薔聽罷便念了聲阿彌陀佛,「早知大殿下不是這種人,那鄴王妃好生糊塗!」
又恨恨地罵了兩聲。
經過先前昭殿中那出,林若秋實在沒有與談的興緻,誰知李薔明明看出有送客之意,卻還是不願離去,反而堅持問道:「經過此事,姐姐還不打算立大殿下為太子麼?」
林若秋皺眉,「這和立太子有何關係?」
若說李薔之前那次詢問還是試探,這回則幾乎挑明了——為何這般汲汲於儲君冊立?林若秋委實不解,這與有何關係?
李薔的神卻極認真,「楚蘭敢任意誣陷大殿下,自然是因為阿瑛還是個名分未定的皇子,若他了太子,君臣有別,那些人可還敢肆意欺凌於他?」
林若秋只覺得真是魔怔了,當下冷淡道:「陛下與本宮自有安排,你且回去,今日這些話本宮只當沒聽過。」
按說這些也不是李薔該心的,林若秋如此講,還是看在昔年相的分上。
然則李薔的態度卻十分堅持,似乎拼著領責罰也要宣之於口,「大殿下居嫡居長,於於理都該立他為太子,若陛下遲遲未決,恐朝臣們難免非議,姐姐為中宮,很該適時向陛下勸諫才是。」
頓了頓,凝聲道:「若姐姐是因為忌憚阿瑛與我親近的緣故,待陛下西行之時,我當自請殉葬,絕不干涉姐姐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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