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地方睡覺總是認床的。

　二哥叨咕的幾句并無用,唐家的仆婦可比他心細多了，被罩枕巾都是從家里隔山海背過來的，不知用什麼香料熏過,留香很淡，勾人睡卻很快。

　唐荼荼睡了一覺。

　醒來時覺得臉，睜眼一瞅，珠珠趴在床邊，拿著香囊穗子撓，把人醒了,小丫頭樂滋滋一笑：“姐,你睡醒沒有？娘讓我來喊你,咱們去泡熱湯！”

　唐荼荼一骨碌坐起來：“行。”

　山東多溫泉，蓬萊水城周邊就圍著好幾個“湯村”,像什麼溫石湯村、艾山湯村,都得名于一口地熱泉。夏日泡一泡能祛暑，是這地方有錢有閑人的時髦事。

　湯在候館西頭，高大的松柏作圍墻,竹木搭棚封邊，最大的天湯池在中間，溫度不知有多高，池里的人個個如燙的蝦子。

　周圍全是小湯池,淺幔紗圍在四周，青一朵一朵薄得像云。

　縣丞太太閔喬氏穿著件綢抹肚,趴在池邊沖們笑：“我帶著銀子過來,還猶豫這湯泉讓不讓進,會不會太貴。誰料看門的堂倌說不收錢,別泡太久暈在池里就行。”

　“又送圍棋,又送書，又送果盤的，連石頭上刻的字都是‘逍遙仙’！哎唷，要不是托了大人和夫人的福，我哪兒能進來這樣的神仙地方？”

　“以往年年來拜神，可從沒住過這候館，只能在鎮上的驛站窩幾宿，大早上再坐馬車進城，灰悻悻地招一土，人家進城來過節，俺們進城來喝風吃土——我家老爺年年說‘明年該他升了，明年該他升了，到時候帶一家子住候館開開眼’，話說了六年，沒見他屁往上挪一挪，嗐愁死人！”

　閔太太一邊說一邊笑，打量著唐夫人的神奉承著。

　閔家的閨臉皮薄，聽不了娘這樣自賤的話，出個笑，扭游去池子另一邊了。

　唐夫人又是“哪里的話”，又是“時運沒到，急不得，時運到了的時候就竄上去了”，開解半天，沒堵上閔太太的，還不如唐荼荼一句話頂用。

　“姨，沒事，讓閔叔好好干，等我爹卸任的時候，舉薦他當下任縣令。”

　一句話把閔太太堵結了。

　話是想聽的話，閔太太愣是沒敢應聲，左想了右想，沒這話里的溫度，總覺得被這姑娘家家的看扁了。

　小湯池形狀像個葫蘆，底石選得好，半池黑石半池白石，借了太極寓意，出水口圈著一排罐子，的那半池放靈芝、當歸、筋草，補補氣除痹，的半池是薄荷金銀花，清熱祛火防蚊蟲的。

　泉水不燙，唐荼荼踩進去，沒兩分鐘又蹦出來，池底鋪的全是圓溜溜的鵝卵石，硌得齜牙咧的。

　唐夫人奇怪：“哪里硌了？這不舒舒服服正好麼？”

　珠珠啪嘰啪嘰踩著水玩，只覺得腳底有點點疼，忍忍尚能堅持，兩家人沿著池子左邊踩踩右邊踩踩，都奇怪怎麼能疼得齜牙咧。

　唐荼荼深深懷疑這是一種趕客手段，客人踩著腳疼了，泡一會兒就會離開，不然在池子里一坐一下午，耽誤后頭的客人。

　沒說出來掃興，只是笑瞇瞇自嘲：“那話怎麼說來著，山豬吃不來細糠，說的就是我呀。”

　把幾人逗得哈哈大笑。

　閔家姑娘慢騰騰游過來，被母親傷著的面子好似突然被平了，揣著滿心好奇，一眼又一眼地打量唐家這位姐姐。

　唐荼荼沖笑笑。

　這歲數的小姑娘心事多，舉止就顯得擰，唐荼荼這一笑把驚到了一般，小姑娘一聲沒吭，又紅著臉游走了。

　唐荼荼不愿意再下水捱疼，坐在石階上，兩條搭下去泡，順手撈起桌上的書報看。

　書薄薄一冊，紙張與印刻都是上乘，篇首刊的不知道是哪個大文豪題的詞。

　——問蓬萊何，仙都之北，滄海之東。萬里江清，千山危構，百舸同游，八十余宏儒族，五十九魁元擢第，方敢稱一句鐘靈毓秀。

　——今四海貴客云集于此，圈此一館、四堂、二十八間宅舍，九重樓品九兩酒，伴三兩熱泉同游。傷山引水，實是毀了天工造，愧首愧首。蓋是人間景勝易至，仙人逍遙難得，樂而忘返盡興，盼君十步九回頭，年年聚故友。

　一篇詞數疊著數，寫得很有意思，唐荼荼再往后翻，看到后邊列著城里的大店面，徐氏點心記、馥春香鋪、孔府一品宴……全是此地揚名的幾百年老字號，各家店鋪不有廣告詞，還配了畫，店面什麼樣全畫在上頭。

　香鋪子前人攬客，番邦珍玩街上人頭攢，全畫得活靈活現。

　唐荼荼咂著詞句，越看越逗。

　這妥妥是一本方旅游宣傳冊啊！勾得眷和富商心難耐出門逛街，可不拉GDP蹭蹭飛嘛，太會賺錢了。

　桌上放著筆墨紙硯，本是留給名家題詩作賦用的，唐荼荼笑盈盈潤了筆，提筆就寫。

　到唐夫人泡夠了溫泉，還沒寫完，唐夫人稀奇：“荼荼作詩呢？”

　閔太太打趣說：“都說虎父無犬，大老爺文采那樣好，二小姐又怎麼會差？雕琢這半天，必是一篇佳作，回頭他們刻墻上。”

　幾人湊過來要讀的詩，唐荼荼拿起書把信紙一蓋：“寫完啦，走了走了。”

　待天黑，人散了個干凈，堂倌來清理殘雜，看見桌上著的這張紙。紙上寫的不能說是狗屁不通，卻也沒半個字與詩文沾邊。

　其上書：

　【顧客意見簿：

　一、建議館增加存柜。

　二、建議增加親子溫泉池，水位低點，夠撲打兩下就行。

　三、在顯眼的位置出防溺水標識牌，泉池里要安排水好的救生員，定時查看客人狀態。應安排救生員學習人工呼吸與心肺復蘇知識，以備不時之需。

　學院地址：天津靜海縣醫檔局（還沒開，但快了），報名即可由縣里名醫手把手教學。

　四、建議店家每三日購置一批神仙水，微甜微咸，能快速補充失水。靜海縣各大藥店均有出售，價廉，了解詳，請聯系總工廠。

　五、建議店家安裝重力式水理循環設備，這套設備包括水雜過濾、廢水反滲理、自溶藥罐等。訂購，請聯系：

　天津靜海縣東鎮旭日山醫藥工廠—總廠長辦公室（廠大門還沒開，可以從側門進）。縣衙署辦企業，值得信賴~】

　堂倌認字，看得一愣一愣的，生生看了五遍才看出名堂，真是哭笑不得，心說這什麼鬼三溜四的商，做生意竟做到候館來了？

　可又委實好奇“神仙水”、“水理循環設備”都是何樣東西，縣后頭那一排又是什麼犄零古怪的地方。

　思來想去，堂倌拿著紙條往外跑：“掌柜！掌柜！”

　城里規格最高的宴席是孔府一品宴，乃孔子后人——衍圣公府里邊的佳宴。

　老祖宗留下一句“食不厭，膾不厭細”，說糧食壞了不要吃，切細點好消化。后人每朝每代給這句加點料，愈愈細，恨不能往豆芽上雕花，這幾十年把孔府菜經營得風生水起，連鎖酒樓一直從山東開到京畿去。

　酒樓門面鋪張，過門檻，兩頭自有上禮的柜臺。進這道門的不是吃飯錢，是參禮錢，家家進門都要上禮，大禮一百六十兩，小禮一百二，可以領一把香，去后院拜拜先賢石像。

　名為酒樓，卻不用點菜，也不用問哪位大人有什麼忌口，因為一頓全席一百九十六道菜，山珍海味包羅萬象，不比宮廷宴差半分。

　菜碟個個不過手來大，二十道菜為一板，等菜的熱氣散了，這一板立馬撤下去上新菜。

　席上人人紅滿面，唐老爺提著兩筷子吃得心有余悸，專揀便宜的素菜吃，生怕哪個史暗記著小冊，回頭先拿小開刀。

　因為他進門時沒掏銀子，也沒見同行的有誰掏，誰也不掏錢，那就必定是走公出。一頓飯吃出去一萬兩，哪天咣當一個“糜費公帑”的帽子蓋下來，就做到頭了。

　“振之兄弟不食牲？”

　公孫大人問完他，似心里了然，親自給唐老爺盛了一碗魚翅。

　“畜牲倆眼朝地，一輩子踩在穢里，振之兄弟不食牲，吃吃海中鮮也好——這是上好的白玉脊全翅，山東排頭菜非此莫屬，一等翅都在海邊，二等三等才往宮中貢，離了海，皇上吃得也不如咱們。”

　“……多謝公孫大人。”唐老爺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他著笑把魚翅喂進，還沒辨出酸甜苦辣就溜下了嗓。

　唐老爺端起酒，觀察席上的員。

　外頭三桌，雅間里兩桌，大伙的座序品排得不那麼齊整。從府臺來的通判還著點上架子，蓬萊本地的員卻都好客，幾杯酒下去，親得像一姓兄弟。

　離開京城越遠，恩蔭出的越，這滿座員，要麼是腹藏詩書，要麼是穿長袍也遮不住的彪骨，文武總得占住一樣，才能慢慢升到這四五品。不像京城的蔭，仗著祖上功勛領個職，眼睛長在頭頂看人，打眼一瞧，就把人分了三六九等。

　好的。

　唐老爺想，山東貢生多，進士多，武狀元多，有本事的人就多，各衙門不是蔭執棒，怪不得千百年沒墮齊魯名聲。

　這一板菜沒了熱氣、即將撤走的時候，唐老爺終于敢提起筷，向了那盤翡翠白玉珠——據稱是用人參喂大的鴿子下的蛋，指肚大一個，掛著蝦糜臥在水蘿卜花上，瑩亮亮的可。

　他才淺淺嘗著蛋黃味，旁座的登州員看著了，立刻吩咐堂倌：“記下，唐大人不喜食牲，喜食鴿蛋與魚翅，回頭每月送一板神仙翅、十只人參鴿去唐大人府上。”

　唐老爺驚得連白帶黃囫圇咽下去了。

　大人有大人的政治宴會，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玩。

　隔日，公孫家的車夫早早上門，一輛大馬車接走了“唐家兄妹”，還派了侍衛護送來回。

　趕車的說話殷勤：“來前，我家爺千叮萬囑，說唐小姐好暈車，車必要以麻繩纏幾圈，這樣不容易顛。”

　唐荼荼這兩天腦子活得不行，一聽這話就樂了：“回頭讓你家爺去我廠里訂新式車，橡膠皮車，保管走在石子路上喝茶寫字都不帶晃一下的。預訂完三個月發貨，沖我倆的，我給他朋友價！”

　車夫不敢替爺做主，支吾應了聲，旁邊管事的能做主呀，笑著拱手哈腰：“小的替爺謝過唐小姐啦。”

　唐荼荼忙翻開本子，草草起了個《橡膠車預訂表》，把“公孫景逸”名字寫到了第一欄，預訂數填了個“2套”。

　轉念一想，他家那麼多人，努努力，推銷個三五套不問題，又把2改5。

　晏昰肘搭在車窗上，悶笑了好幾聲，笑得腔震。

　叁鷹騎馬跟著車，心里慨：公孫爺真是非一般的襟，山珍海味請著，上好的馬車接送著，還把敵和心喜的姑娘放一車——什麼橡膠車，東西還沒見影，就眼也不眨地訂下了。

　你說他腦子這麼活，怎麼就不知道張問問殿下姓什麼？

　可下一刻，叁鷹聽到殿下在車里說。

　“這橡膠車，我訂二百套，寫在他上頭。”

　唐荼荼：“好嘞！”

　——二百套！殿下還不問問價！就為把名兒在公孫爺上頭！

　叁鷹痛心疾首：紅禍水！